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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到城里去(6)

书籍名:《左绍忠-卧底》    作者:左绍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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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甚至希望别人家都别通电,只有她自家通,这样才能显出她家的光明。通了电,不用,也算有电。好比有了自行车,别管骑不骑,谁都得承认她有自行车。通了电也是一样,为了节省电费,她家不开电灯就是了。

  吃过晚饭,她让两个孩子在屋里睡。她说有点热,要到院子里躺一会儿,凉快一会儿。时节到了夏天,天气是有点热了。但还没热到睡院子数星星的地步。实在说来,是宋家银心里有事,是她心里发热,热得都有些发烧了。她放不下杨成军以开玩笑的口气给她留下的话。这地方的人开玩笑是大有学问的。许多真话都是以开玩笑的口气说出来的。真话往往不大好说,说出来容易让人难堪。把真话外面包上一层笑话,说起来就方便多了。特别是在男女偷情的事情上,用笑话铺路搭桥的手段更是被普遍应用。笑话,有搭讪的作用,递话儿的作用,试探的作用,也有调情的作用。所谓递话儿,就是城里人所说的传递信息。比如一个男的看上了一个女的,想跟这个女的好一好,在城里,有可能采取写信的办法,男的通过信件把好感传达给女的。在农村,他们大都不识字,或者识字很少,一般不采用写信的方法,只用说笑话的办法就行了。相比之下,说笑话的方法更狡猾,回旋余地更大。它的特点是进可攻,退可守。如果男女双方都把笑话后面的真意领会到了,又都愿意得到真意趣,那么他们的好事就成真了。如果其中一方觉得对方不是自己想要的人,或者觉得时机尚不成熟,笑话说了也就说了,一笑了之,于你于我都不损失什么。宋家银相信,杨成军在笑话后面递给她的是真话。杨成军说的时间就在今晚,时间是那样具体。她也用笑话给杨成军回了话,等于答应杨成军了。好事就在今晚,宋家银把一切都准备好了。

  院子门后的墙根有一片阴影,宋家银在阴影里铺了一张席,躺在席上装作摇扇子。她特意洗了头,往脸上搽了香膏子,还换上了一件比较新的内衣。她本来不想收拾打扮自己,把自己搞得这样香,是不是对杨成军太在意了。杨成军一个牵郎猪的,一个满身骚气的臭小子,凭什么让她像迎接新郎一样迎接他呢!杨成方每次从外面回来,她从来没有这样收拾过自己。

  她把自己当成一碗剩饭,杨成方要吃,她不愿意把剩饭热一热,让杨成方自己来端,凉着吃好了。杨成方笨手笨脚,笨头笨脑,自己不知道烧把火,给剩饭加点温。炒一炒,再吃。得着了,他上来就吃,一口气吃完为止。杨成方的吃法,从来没有让宋家银满意过。倘是宋家银只经历过杨成方这么一个男人,她也许想着男人都是这种吃法,她就没什么想头了。她难免想起第一个和她好过的那个男人,难免把那个男人和杨成方相比较,一比较,就看出杨成方的差距来了,并知道了男人和男人是不一样的。看来女人得到比较的机会是麻烦的,她比较了一个,还想比较两个,三个。大概因为杨成军是一个牵郎猪的人,宋家银认定杨成军是一个会玩儿的男人。想想看,杨成军的郎猪就那么流氓,那么坏,跟着郎猪学郎猪,杨成军能不流氓?能不坏?院子里的门没有上闩,是虚掩的。杨成军来了不用敲门,轻轻一推就进来了。她打算好了,等杨成军进来后,她就装睡,装作睡得沉沉的,对杨成军的到来并不重视,年初一打死一只兔子,有它没它都能过年。她要看看杨成军怎样动她,怎样把她弄醒,是先动她的头,还是先动她的脚。要是先动她的脚,她就踹杨成军一个梦脚。要是先动她的头,她就抓过杨成军的手,把杨成军的手指头在嘴里咬一下。她当然不会把杨成军咬疼,只让杨成军知道她不好惹就行了。

  宋家银白准备了,她躁动大半夜,受煎熬也受了大半夜,杨成军始终没有出现。有一次,她贴在地上的耳朵听到外面有点动静,爬起来透过门缝往外一看,站在门外的不是杨成军,是一只狗。她从门缝往外看,狗正好从门缝往里看,她的鼻子差点碰到了狗的鼻子。还有一次,她看见墙头上冒出一个东西。她心里一喜,以为杨成军那个狗日的要翻墙进来。定睛一看,立在墙头上的是一只黄鼠狼。在月光下,直立着的黄鼠狼,把两只前爪像人的两只手一样搭在胸前,头也像小人儿的头一样,左瞅瞅,右瞅瞅。黄鼠狼最后不知瞅到了什么,身子一俯就逃遁了。

  再见到杨成军,宋家银要是以开玩笑的口气,说她等了杨成军半夜,也没见杨成军去,说不定杨成军真的就去了。宋家银没有再给杨成军机会,也没有再给自己机会,她生气了,肚子气得鼓鼓的。她认为杨成军骗了她,捉弄了她,一个男人家,说话不算话,连放狗屁都不如。

  宋家银一生气就过头,她有点恨杨成军。这种恨说不出来,只能在心里恨一恨。因此,她没有跟杨成军一笑了之,她不答理杨成军了,再也不跟杨成军说笑话了。杨成军叫她二嫂,还要跟她说笑话,她把脸子一撂,转身就走了。她在心里把杨成军骂成日娘的。

  八

  宋家银的心里好像一直不平衡,她心里的恨也好像很多,一恨未平一恨又起似的。心头有了恨,她也没什么有效的表达方式,就是不答理人家而已。村里妇女解恨的方法很多,说得上五花八门。有的是骂大街,把一样东西,能骂九九八十一遍不重样。有的是到人家门前打滚撒泼,寻死觅活,不达目的,决不罢休。有的把仇恨对象扎成一个草人,在草人头上安上葫芦,葫芦上画得有鼻子有眼,然后把草人绑在一棵树上,每天用开水在草人头上浇三遍,一边浇,一边对草人进行咒骂。有的手段毒辣一些,她们不声不响,就把毒药下进人家猪圈里、羊圈里去了。这些方法,宋家银都没尝试过。她记恨人的方法,就是不理人。不理人,就是蔑视人家,和人家断交,继而否认人家的存在。她觉得不理人的方法是很有力量的,这种力量是持久的力量,也是意志的力量。

  近来,她决定不答理房明燕了。其实房明燕并没有得罪她,对她客客气气的,一点都没有表现出看不起她的意思。可是,宋家银还没盖砖瓦房,房明燕把砖瓦房盖起来了。这跟做文章一样,她虽然早就打好了腹稿,因无纸无笔写出来,文章还停留在肚子里。如今,人家把文章做出来了,写在地上了,题目和内容和她的腹稿都是一样的,她有一种被抄袭和偷窃的感觉。有房明燕的砖瓦房在前,她再盖这样的房子,就显不着她了,就算她抄袭了人家。房明燕的男人当工人的事,这也让宋家银越想越不对劲。老三当了正式工,杨成方连个临时工也当不成了,她把这两者看成了因果关系,认为是老三把杨成方的工作顶掉了。最让宋家银看不惯的是房明燕的娘家爹,从乡里到这村不过三四里路,那人来看房明燕还坐着吉普车。

  说是来看闺女,他却不在闺女家吃饭,在支书家里吃开了喝开了,猜拳行令,闹得全村的人都听得见。村里的孩子难免把停在支书家门前的吉普车围观一下。在支书家帮着烧火做饭的房明燕一会儿出来一趟,让孩子们都离远点,不许摸车。宋家银的女儿杨金明也在那里看车,宋家银站在远处喊女儿,命令女儿回家,说:“那儿又没有玩猴儿的,你在那里看什么,没见过东西怎么着!”女儿不回家,她大步走过去,捉住女儿的手就往回拉,骂女儿眼皮子浅,没志气。她本来没打算拉女儿,见房明燕从灶屋里出来,她就奔过去把女儿拉走了。她一见房明燕就来气,她拉女儿,就是做给房明燕看的,话也是说给房明燕听的。房明燕看出二嫂的行为是针对她,她没有计较,微微一笑就完了。可怜的是宋家银的女儿,被拖得两眼含泪,还不明白妈妈为何生这么大的气呢!

  房明燕的房子盖好后,村里好多人都去看。宋家银坚决不去看。房明燕的房子在村东,为避免看到房明燕的房子,她连村东也很少去。村东有一个出村的路口,到镇上赶集,一般都要从那个路口出村,她去赶集怎么办呢?她宁可从村北的护村坑里翻过去,也不走村东。村北的坑很陡,坑底还有一些稀泥。她侧着身子,一点一点下到坑底,用脚尖点着稀泥,跳到对岸,再抓住坑边露出的树根,攀到岸上去。有上年纪的人不知道她心中的避讳,问她放着好好的大路不走,干吗费劲巴力地翻坑呢?她说翻坑近。嫂子也不理解她,嫂子竟到她家,约她去看房明燕的房子。宋家银说:“你想去你去,我不去。”嫂子说,听说老三家的房子盖得不赖,好多人都去看了。嫂子的意思还是想拉她一块儿去看。宋家银躲着房明燕的房子,是躲着自己心中的痛。嫂子拉她去看房明燕的房子,等于把她的痛处触到了,她说:“我干吗去看她的房子?她盖的房子再好,是她的,她再富,也是她的,我不沾她一点光!”嫂子不知道宋家银已经忍无可忍了,她仿佛要与宋家银拉统一战线似的说:“人家都去看了,咱俩要是不去,老三家的该有意见了,好像咱们多眼气她似的。”“放屁!”宋家银骂道。她骂房明燕放屁,把嫂子也捎带上了。嫂子替房明燕假设,等于嫂子也是放屁。她说:“我眼气她?

  撒泡尿照照她那样子,一把攥住,两头不露,有什么值得让我眼气的!”宋家银最后说的话,几近撵嫂子走,她让嫂子赶快去看人家的房子去吧,别在她这里沾一身穷气。

  宋家银对嫂子也快不想答理了。嫂子的两个儿子初中毕业后,都加入了人家的包工队,到山西的小煤窑挖煤去了。这样一来,杨成方家弟兄四个,家家都有了在外做工的。老二老三老四家,都是一个人在外做工。老大虽然没有出去,可他的两个儿子起来了,一出去就是两个。

  两个比一个多着一倍。老大毕竟是老大,他利用两个儿子,一下子把三个弟弟都盖过去了。

  别管出去做什么工,不管是长期工还是临时工,合同工还是包身工,反正出去就是做工,做工就能挣钱。宋家银从高兰英口里知道,挖煤的活是重,是苦,也有危险,可挖煤挣钱也多一些。老大的两个儿子外出挖煤,一年不知能挣回多少钱呢!宋家银看出来了,嫂子说话的底气比过去足多了,屁股似乎也扭起来了,不然的话,嫂子怎敢和她拉统一战线呢,怎敢撺掇她去看房明燕的房子呢!宋家银觉得这样不太好,有点乱套。哪能家家都有人出去做工呢?

  那样的话,杨成方往哪里摆?她的工人家属地位往哪里摆?他们家不是被淹没了嘛!宋家银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她的地位也受到了威胁。

  村里有个叫杨二郎的,不吭不哈,一路摸到北京去了,到北京拾破烂去了。拾了两三年破烂回来,杨二郎发了。杨二郎发财的证据,也是体现在盖房子上。杨二郎不再盖起脊子的瓦房,他认为起脊子的瓦房已经过时了,他盖的是平房。平房上面盖楼板,楼板上面打上防水层、防火层,再用水泥抹平。这样的房顶可以登高望远,可以晒粮食,夏天还可以在上面借风乘凉。平房前面是大出厦,廊厦下面是高起的台阶。有了廊厦的遮蔽,下暴雨也不怕了,从堂屋走到灶屋,不打伞也淋不着雨。房子前面开的不再是小窗,装的也不是传统的木窗棂。他家的窗子开得面积比较大,窗扇可以对开,上面装的是透明的玻璃。杨二郎了不得了,他去北京不光挣回了钱,还开了眼界,长了见识,把北京房子的式样也带回来了。杨二郎的确是那样说的,他说他在北京参观了故宫,看了慈禧太后住的房子。慈禧太后的房子,玻璃窗都是可着房子那么大。他隔着玻璃往里面一瞅,就把满屋子的宝物瞅到了。杨二郎举了一个例子,他说别的且不说,如果从慈禧太后屋里拿出一个洗脸盆来,值钱就值老了,恐怕把全村的粮食、房子、牲口和杂七杂八的东西都算上,也买不来慈禧太后的一块盆沿子。有人问,一个洗脸盆那么值钱,难道是金子做的。杨二郎说:“这一次可算让你猜对了,那洗脸盆可不就是纯金做的。”听杨二郎说话的人无不发出惊叹。

  杨二郎从北京回来,还背回一个牛腰粗的蛇皮袋子,里面装的都是他拾回的东西。人们以为那些东西不过是些不值钱的破烂货,谁知道呢,他掏出一样,又掏出一样,每样东西都不破。他像变戏法一样,每掏出一样东西,人们的眼睛就一亮。他掏出来的有毛衣毛裤,皮鞋凉鞋,裙子帽子,无所不有。他还拿回一种裤子,叫牛仔裤。他说牛仔裤,村里人听不懂,以为牛仔的仔是宰牛的宰,就把牛仔裤说成是宰牛裤。村里人还赞叹呢,说北京人就是厉害,就是牛,连宰牛的人都有专门的裤子。宋家银没到杨二郎家里去。外面回来的人,她一般都不去看。她还端着工人家属的架子,表示她对外面回来的人都不稀罕。女儿拽着她的手,让她到杨二郎家去看看。她一下子就把女儿的手甩开了。她知道女儿的心思。杨二郎带回的那些东西,都以比较便宜的价格处理给村里人了,女儿定是看见别的小姑娘穿了杨二郎带回的式样不错的花裙子,女儿也想让她去挑一件。宋家银对女儿说:“我干吗要买他的东西,有钱我还买新的呢!”宋家银已经知道了,杨成方在郑州也是拾破烂。她觉得拾破烂的说法不好听,她不想让人知道杨成方在城里拾破烂。她使用的还是过去的说法,说杨成方在郑州当工人。她说得比较含糊,没有再具体说杨成方是在预制厂当工人。现在的人,去趟郑州跟赶集一样,她怕有的人到预制厂去找杨成方,要是一找,杨成方的工作就露馅了,就把破烂露出来了。宋家银是想去听听杨二郎说些什么,或许杨二郎在拾破烂方面有什么窍门,她听到了,好跟杨成方说一说,让杨成方跟杨二郎学着点。从目前的情况看,杨二郎比杨成方拾破烂的效果要好得多。但她心里有点别扭,觉得杨二郎的工作跟杨成方的工作雷同了,她一去,好像对杨成方的工作表示认同似的。后来有人对宋家银说起杨二郎带回来的宰牛裤,说什么宰牛裤,宰猪裤,原来就是劳动布做的裤子,跟杨成方穿的工作裤差不多。这样的口气和说法,显然是笑话杨二郎的意思,笑话杨二郎拿着破布当龙袍,回来糊弄乡亲们。既然是笑话杨二郎,既然是拿杨成方的工作裤拆穿了杨二郎的宰牛裤,宋家银来了兴趣,她宣布她也要去看看,杨二郎带回来的是什么样的宰牛裤。杨二郎把牛仔裤取出来,宋家银差点笑弯了腰,不就是一条劳动布裤子嘛,说什么宰牛裤不宰牛裤,这样的裤子,他们家杨成方都穿烂好几条了。杨二郎表情严肃地纠正宋家银,说劳动裤和牛仔裤可不能比,牛仔裤有形,松紧性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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