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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医务法庭

书籍名:《魂牵沧海》    作者:西村寿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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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中静悄悄的。



  要是平日,自己的淘气包儿子阿透一定会在胡同里吵吵闹闹的;若是在家中的话,也早该跑出来迎接爸爸了。然而今天一反往常,死一样的寂静,让人猛地涌上一种不祥的预感。



  在大门口喊了几声,没有回答。



  门也没锁,会不会扔下门出去了呢?仓田明夫脸上浮现出不满的表情。虽说家里没有多少特别贵重的东西,但也总不该这样大意啊!其实,仓田并没生气,他只不过想用这种不满表情去冲淡先前那种不祥的预感而己。



  一脚踏进屋里,仓田倒吸了一口冷气。身体象是僵在了那儿,不动了。六张榻榻米的房子,里面的光景简直惨不忍睹。妻子年子躺在血泊里,胸上扎着一把不锈钢菜刀,满脸是血,正冲着仓田。旁边趴着的,是刚满四岁的独生儿子阿透,脖子上紧紧的勒着一条丝带。



  '到底,……还是,真的这么做了……'



  仓田感到自己的视网膜里面也渐渐充血了。视野之内,一片血海,渐渐地,别的什么东西都看不到了,只是红红的一片。视网膜象是晃动了几下,仓田失去了重心。



  门外,北风凶猛地吼叫着。



  二月的中旬。



  前年春天,仓田年子因患子宫肿瘤住进了位于新宿区的中央医院。那是一家享有盛名的大型综合医院。



  仓田在新宿的落合租了房子。从那儿去医院要用二十分钟。



  诊断结果是良性肿瘤。医生说,做肿瘤切除手术,便可轻而易举地治好。让肿瘤长在体内,总不是令人愉快的事情,因而。仓田没有对医生主张作切除手术的建议提出异议。



  中央医院在社会上享有很高的盛誉。T大医学系教授每月一次来这儿诊断,是一家权威性的医院。六层高的建筑,充满着现代社会的气息,绐病人以难得的安心感。



  给年子诊断的主治医生是妇产科的岩田医师,五十多岁的年纪,看上去老成持重。



  '不用担心的,手术后半月,身体便可以康复的。'



  岩田医师对跟随照顾年子的仓田这样说。



  手术定于住院后的第五天进行。



  执刀医生由岩田来担任。但是,手术的前一天,岩田医师的故乡出了点意外事故,他不在医院。本来,仓田只知道手术是外科医生的职责范围,这次,他终于明白了,即使同属外科,又可以分出脑外科、胸外科、内脏外科等等许多种,而且,不同分科的医生只能各司其职。比如说,让内脏外科医生做妇产科手术就不太容易,当然,如果是简单的手术,即使不是妇产科医生,也是同样可以胜任的。而且,切除年子的良性子宫肿瘤,是很简单的手术。



  最后,决定由井上五郎医师来执刀。



  井上的专业是脑外科,第一次看到井上,虽说谈不上什么特别的理由,仓田总觉得有几丝不安涌上心头。看上去井上年纪只有二十几岁,一副冷冷的铁面孔。即使开口说话,也不能给人带来哪怕些许温暖的感觉。多余的话一句不说,井上真可谓一个名副其实的少占言语的主儿。同那个态度和善的岩田医师相比,简直令人想到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仓田是个出租汽车司机,和井上照面,总是感到发怵。想就年子的手术问些什么,也是心有余悸,顾虑重重的。



  '请问……'好容易挤出这么两个字,又只好咽了回去。



  不过,话虽如此,仓田并不觉得井上是一个不可信赖的医师。相反,他倒是私下里认为,与岩田医师相比,井上的本领一定更高一筹,因为他是脑外科医师,至少,一个能够医治极其复杂的大脑的医师,总比那些专治排泄器官的医生更高明、更伟大。



  仓田甚至觉得,高个子的井上医师表情冷峻、沉默寡言,是青年医生所特有的一种姿态,而且,这也是其自身内部孕蕴的力量的一种简洁化外现。



  手术很平安。



  手术后的第二天,岩田医师回到了医院。



  仓田被岩田叫了去。



  '有一件事,必须跟你说开。'岩田的表情没入了那幅宽边眼镜的后面。



  '好象井上医师把您夫人的子宫给切除了。'岩田说。



  '子宫?……'



  仓田的脉搏猛地停住了,继之又剧烈地跳动了起来。



  '本来只是一个切除肿瘤的手术,是没有这种计划的。但是……'岩田扶了一下眼镜,'切开一看,肿瘤已经四处扩散,延及了整个子宫。以前那是我的误诊,不过,这种情况也是经常有的……'



  听上去,岩田的声音里没有力量。



  肿瘤扩散到了整个子宫!井上凭自己的判断,实施了手术,对子宫实施了整体切除,只留下了产道的三分之二。当然,卵管、卵巢也都没了。剩下的,只有那条缩短了的产道。



  '这么说,难道是,癌……'



  '不!'仓田的怀疑被岩田一口否定了,只有这个字里充满了力量。'不是癌,所以,我也认为手术是成功的。夫人很快就可以出院了。只是,子宫、卵巢没了……'



  '没了这些,会怎么样?'仓田红着脸,这样问了一句。他头脑中首先浮现出的是不能过性生活。妻子二十七岁,自己也才三十二岁,——如果不能同房,那以后可怎么办?



  '不能生孩子了。'



  原来如此!仓田轻轻的松了口气,看着岩田。自己已经有了一个孩子。虽说也想再生一个,但自己是个出租车司机,靠租房子住,这种情况下,两个孩子,负担便过重了。因而,听了岩田的话,他也没受到多么大的打击。



  '那,那个地方呢?'



  '这个,不用担心。'



  仓田想,还是问个明白的好,因为医疗失误的问题,常常存在大书特书的情况。



  '你听我说。'岩田在一张记录纸上用铅笔划着线,'同房的快感部位根本不在子宫这儿。你看,这儿和这儿集中了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神经。开始出现需的强调产道保留了三分之二,是不会感到不适的,当然,精神上的作用应另当别论。'



  听了岩田这样详尽的说明,仓田总算明白了。当然,妻子从子宫到卵巢、卵管的整个女性机能都放切除了,他的心里总是惴惴不安的。仅仅留下了产道的三分之二,那样子一定够惨的。这正如一座神社一样,只有鸟居和参道的一部分孤零零地留在那儿,而那华丽美妙的里院却消失了。



  但不管怎么说,岩田医师关于快感部位的图示说明,虽说令人迷惑,总算展开了仓田那紧锁的眉头。果真这样的话,自己便仍然还可以……



  '就是这么回事。'岩田最后加了一句。



  年子出院了。



  那天,仓田去买了两瓶威士忌,还有一些糕点。糕点是送给护士室的,威士忌送给了岩田医师和井上医师。岩田医师一脸复杂的表情,收下了礼物;井上说了一声'噢',板着一张近乎没有表情的面孔,接过了威士忌。仓田说这是做手术的一点心意,井上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看那样子,早已把什么年子手术之类的事忘到了九霄云外。



  仓田真是想不通,悻悻地走出了医务室。接受了礼物,连句表示谢意的话都没有,——这究竟是怎么一个医师?本来,关于出院有些什么规矩,仓田一无所知,只好向年子同病房的一位病人打听。最初,他很是不满。因为自己已交了住院费,另外又有近七千元的开支,这可真是咬着牙出的。但是,仓田认定了这是一场少有的灾难,也就心安理得了。



  2



  出院以后,过了大约四个月,年子开始感到身体情况异常。



  她说感到混身无力。当然其中也有夏天天热的原因。尤其是,这年的夏天格外热,手术后年子的身体很虚弱,对这炎热的天气有所感应也是正常的。继之,又开始失眠,因为睡不着,她常常为一些小事而焦躁不已。



  见好又去请岩田医师诊断。服用精神安定剂。好象是由于药物的作用,不久,身体状况又好转起来。



  以前,仓田还为子宫的切除而深抱那方面的担心。正象岩田医师所说的那样,丝毫没有感到有什么障碍。通过年子的反应,仓田知道,女性的快感部位确实并不在那里面。手术前后没有什么变化,每次都象以前那样迎来共同的快感高潮。



  有所变化的倒是仓田本人。最初并没有感判什么。因为妻子的病巢切除了。虽说他为妻子不能再生孩子而稍感不满,死了那份心,也就无关紧要了。因为他仍能获得性的满足。



  但是,这种满足感渐渐开始淡漠了,仓田对此也是无能为力。每次同房,他总会小自主地想起听取岩田说明脑海中浮现出的鸟居和参道,里院消失了,失去了,再也不会有了。即使没有了里院也没有什么障碍。年子能愉快地迎接他,他自己也可以……



  然而,仓田醒了。



  ——难道是因为生殖器?



  确实,有这方面的不满。以前,那神秘的地方,带给的他的是怎样一种忘我的境界!而观在呢?年子所有的女性机能充其量不过是一个有底的短袋子,空虚得令人无可适从。那里院的神韵缥渺,失去了,永运失去了……



  '你怎么啦?不是很好吗?我是个女人呀!'



  凭女人特有的直感,年子领会到了仓田感觉上的微妙变化。也提出了抗议。再也不能恢复到那已经丧失掉的机能了!——那声音里含着胆怯和焦躁。



  '我就变得这么令人讨厌了吗?'



  她又加了一句。



  '你在说什么?'



  虽说也能得到性的满足,但总有一种不可开脱的虚落感。不过,仓田并没有把这种感觉说出来,如果说出来,便意味着否定了年子作为一个人——一个女人的存在。



  '唉,我还是死了好!'



  年子象是看透了仓田的心思,叹着气,又歇斯底里地叫了出来。



  这种喊叫,涨红了年子本是苍白的脸颊。



  这是出院以后一年多的事。



  岩田医师说,这是更年期障碍的一种。



  不要悲观。——岩田这样劝慰他们。他心里明白,子宫、卵巢都切除了,这是迟早要出现的现象。脑垂体、副肾不再产生荷尔蒙,不仅如此,来自卵巢的黄体荷尔蒙也失去了源泉。一言蔽之,年子已经丧失了其女性的本能特征。当然,更谈不上有月经了。正常情况下,五十岁前后才出现的更年期症状,开始无情地侵蚀这个失去女性特征的年轻的肢体。



  不要悲观?!难道仅仅用一个'是'来回答,便能了结吗?!



  些许小事也会使年子脸红、变得焦躁。孩子一哭,也就会无情地责骂。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性的欲望全部消失了。如同一支吹灭的腊烛。



  有一天,仓田硬行拖住了本来有些讨厌了的年子。年子迎接了他,但很疼。仓田突然停住了,他猛地吃了一惊,——感觉不同了!不知从何时起,年子那儿失去了以往的柔润,感觉上倒象一只平滑的薄塑料筒了。



  一动,那'塑料'破裂了。年子发出痛苦的呻吟。出血了。



  只好去医院。



  '老人性阴道炎。'诊断以后,岩田象是很同情地说了一声。



  '老人性阴道炎?'



  听到这话,仓田感到一股冷气贯穿了自己的全身。



  '本来,阴道壁是由厚而韧的褶儿围成的,现在呢,变薄而且延伸了,因为没有分泌物,处于一种瘦衰的状态。真遗憾……'



  '不过,先生,您不是说过对同房没有什么障碍吗?'



  仓田抗议了。他满腹不解的疑惑。



  '是的,……但是,我没预料到会来的这么快。'



  仓田脸上依旧是不解的神色。



  '这——',仓田又突然把已到嘴角的话咽了下去,静静地看着仓田。



  '良性子宫肿瘤,真的有全部切除的必要吗?'



  这句话一直在肚子里憋着,他终于说了出来。



  '你若这样问的话,我也难以回答。因为,手术并不是由我做的……'



  这是迟早要问的问题。失去了褶儿,变得平滑,象张湿透了的纸,一动就破——老人性阴道炎,这简直令人无地从容。不到三十岁的年子,成了一块干瘪的柔体,——哪里会有这等傻事?



  '要是我,不会全部切除。'



  '这么说,井上医师做了不必要的切除……'



  '话也不能这么说。因为手术时我不在场。就我本人来讲,是信任井上医师的。'



  '井上医师有妇产科手术的经验吗?如果不是专家,怎么能……'



  '不管怎么说,……'岩出医师无意中拉开了桌子的抽屉,又关上了。'看来,你在怀疑手术。这样的话,请你直接去找井上医师和院长。我能说的,就这么多。'



  一反刚才,岩田的脸上突然浮现出冷冷的表情。



  仓田长时间地看着岩田侧过去的脸。



  '我的手术,没有失误。'



  井上完全是一副不理睬的态度,象是对过去的事情根本不感兴趣。



  '果真,卵巢、子宫,等等,都是非切除不可的吗?'



  仓田的声音颤抖了。岩田医师'要是我,不会全部切除的话语,刺痛了他本来就酸涩了的内心,促使他的内心萌生了疑惑的幼芽。他感到,井上医师想就此撒手。



  '你也真够啰嗦的!'



  井上把视线投向窗外,冷冷地说。



  '这有关我妻子的性命!'声音响亮,依旧颤抖着。'先生,您做过妇产科的手术吗?'



  '做过。'



  井上低低的声音。



  '这样,你就应该明白施行全部切除手术会对我妻子产生什么样的不良影响,为什么不跟家属打声招呼,就动那样的手术?'



  '切开一看,肿瘤严重恶化,没有时间中止手术叫唤家属,我就作出了全部切除的判断。'



  '但是……'



  '你回去吧!'



  井上站起身来,走到窗前,背过身子,俯视着外面。透过那背的是一般不可一世的傲慢,看着这一切,仓田紧握的拳手颤抖了。他真想声嘶力竭地叫上一阵,然而,他再也找不出一句话可说了。



  他回去了。



  眼看着,年子日益丧失着其固有的女性特征,象是侵蚀健康肌体的癌症那样。如果是癌症,也有抑制病势恶化的余地可言。但是,由于女性机能的丧失而导致的体质变化,却是无法控制的。象是PH试纸上染了酸,年子那本来健康的皮肤,渐渐褪色,失去了昔日的光泽。



  这是由于皮下脂肪锐减导致的。本来,女性的皮肤下是丰富的脂肪,使得女性的皮肤丰润,而且充满活力,但是,那些脂肪消失以后,情况便不同了。眼看着自己昔日那细腻的皮肤上渐渐生出密密的黑毛,肌肤渐趋男性化,年子悲伤地哭了。但这没有什么用,老化现象日趋严重,年子的肌肤上稀稀落落地出现了老人性色素的斑痕。



  象是一种什么毒素!



  同房,已经完全不可能了。年子本身的快感部位早已丧失殆尽。勉强行事,便疼不可忍。



  '我已不是女人了!我既不是女人,也不男人了——'



  连声音都沙哑了。年子用这种沙哑的声音没命般地喊叫着。



  华丽的里院消失了,只剩下鸟居和参道衰落在荒芜之中。仓田又一次想起了那幅萧杀的风景。太可怜了。



  去重新买一个女人来吧!——年子开始这样说。仓田假装没听见。她就一直这样说,直到仓田离开家门。他用玩弹球盘来稍磨时光,回到家中时,年子默然地呆坐在那儿。



  年子不再照镜子。



  随着皮下脂肪的消失,皮肤变得粗糙起来,年子的整个身体都成了黑色。



  '不久,我就要死了。'



  '你在傻说些什么呀!'



  '不要用无用的话来安慰我!我很快就成为老太婆了。还是死了的好……'



  死,这个可怕的字眼,开始从年子的嘴里冒出来。年轻的女人,不到三十岁,转眼之间失去了青春,这也难怪。头疼、焦躁、肩膀酸痛,——这些症状都在袭击着年子的身心哪!



  '有没有,子宫移植……'



  '半夜三更,她坐起身来,这样说。仓田的心里难过极了。年子闪动着眼睛,象是在什么地方找到了自己那切掉了的子宫。



  '只要有了子宫……'



  年子小声嘀咕着,那声音抑郁极了。



  3



  办完了妻子和孩子的丧事,仓田精疲力尽了,干什么事都打不起精神来。他整整睡了几天。几年以前,妻子在附近神社的墙根折了一块棣棠的枝子,插在院子里,生了根,每年发芽。今年依旧如往年,但让人伤感,仓田的心里空极了……



  第六天,仓田蓦地起来了。他象是被什么迷住了似的,直奔中央医院。



  虽说知道了妻子和孩子的不幸,但是,别说花圈,医院连封唁电都没发。从心底里说。仓田并不是奢望得到这些东西,但是,在这家医院接受手术治疗的人,因手术而导致了那么悲惨的结果,手术的正确与否估且不论,略表哀掉之意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他只不过这样想而已。哪怕是发一份唁电,献给二人的亡灵,也可算作医院歉意的表示。从而消除仓田内心的怨恨呀!



  但是,半个字的问候都没有。



  仓田先生见了事务长。



  '我想要妻子的病历卡。'



  他克制着自己的感情说。



  '夫人的病历卡……'瘦瘦的事务长本是一副疑惑的表情,听到病历卡,又紧张了起来,'要那个干什么?'



  '要请其他医院给证一下。'



  '你,你是不是存心跟我们医院找喳儿?'



  '我想方设法见到诸位先生,但没能得到令我心服的解释,岩田主治医师说:‘要是我,不会全部切除’;而井上医师又说‘没有失误’,为何会有这儿大的差别?最初说的是仅仅切除肿瘤,而妻子在接受良性肿瘤手术时却是子宫、卵巢都被切除了,干干巴巴,绝望之余自杀身亡了。而且,手术是由主治医师以外的人做的,我想查一下病历卡,难道不行吗?'



  虽说他在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感情,但声音还是颤抖了。



  '如果那样的话,'事务长象是下了什么决心,面带愠色,'我不能给你病历卡。'



  '为什么?病历卡不是病人与疾病作斗争的记录吗?'



  '医院有义务将病所卡保存五年。'



  '这就是借口吗?病历卡本来就是病人自己的东西,难道我要看一下,你们就觉得可怕吗?'



  '可怕?'事务长的表情一下变了。浮出一脸僵硬与冷漠,象是被混凝土建成的医院同化了。'为什么我们要感到可怕?医院已经给贵夫人治了病,来致谢本是合情合理的。我这样说也许很失礼,贵夫人自杀恐怕是精神上的问题吧?那是妇产科手术,是不可能预见到近两年后病人精神方面的变化的。你那样说,是否言过其辞?而且,想必你在手术前是签署了誓约书的……'



  透过事务长那僵硬的表情,仓田猛地意识到了医院这种治外法权上沉重的威压,面对这种威压,他退缩了。



  ——同意手术。万一手术效果不佳,不想提出异议。



  特此誓约。



  仓田明失



  手术以前,仓田在这份誓约书上签了字。



  '但是,那是针对仅仅切除肿瘤的誓约书。我是说,从子宫到卵巢施行全部切除手术,是不是太过分了?'



  仓田子想,是否就此罢休,他是个一味的的大老实人,从不喜欢争斗。与医院这样一个庞大的机构僵持不下,对于平日的仓田来说,这真是梦而不及的事。但是,现在,仓母背后是妻子的亡灵!要是有了子宫……黑暗中这样茫然若失地小声嘀咕的妻子,还有,那被妻子勒死的儿子的亡灵……



  '这怎么可能……'



  事务长的眼中突然浮出了轻蔑的神色,仓田觉察到了。——你不就是出租车司机之类的货色嘛!



  '这个你也不明白,我能见院长吗?'



  他本来想这会给事务长一口回绝的,但事务长答应了。



  仓田回到了候诊室。那里有二十多个等着取药的病人,放了一台电视机,象是为了防止病人随便乱调频道,放得很高。电视里正在播放面向主妇的电视剧。仓田呆呆地凝视着画面。出场的女性个个肢体丰润。牛仔裤下的轮廊,丰满的胸,——从这半润的肢体中切除子宫和卵巢,于是渐渐地失去了青春的活力和气息——仓田心里描绘着这样一幅画面,一幅与妻子的遭遇相重叠的画面。



  等了一个多小时,事务长来叫他。



  院长室位于第六层——最上层。



  院长濑田周平在里面,等在那儿的还有井上医师和岩田医师。



  仓田有点缩手缩脚的。院长室由一间类似特别诊断室的房子和一间宽敞的接待室构成。那是一间豪华的接待室。铺着地毯,走上去一点声音都没有。



  '请坐下吧!'



  听了院长的招呼,仓田坐了下去,前倾着身子。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濑田院长。看上去不到五十岁的年纪,决非想像中的那种肥胖型,恰恰相反,属那种健壮型的人,显得很结实。肤色微黑。那双老鹰一样的眼睛里透出一股锐利的光。好斗型人种,——也许这是一种最恰如其分的描述。



  '你的意思我听说过了,我也觉得不幸,'濑田的话出人意料地和蔼,'听了事务长说的,我又向井上、岩田两位医师询问了有关详细的情况,我也只能认为手术是成功的,没有失误。'



  濑田把十指交叉起来,搭在腿上,这样说。



  '只是,要是这样的话——'仓田的声音嘶哑了。他怯场了。两个拳头在抖。'最初的诊断是什么?良性肿瘤,手术轻而易举……'



  '那是我的误诊,'岩田回答说,'不切开看,谁也说不透,而且医师也不是全能的……'



  '但是,先生为什么不说‘要是我,不会全部切除?’你不是有什么根据的吗?'



  '你!我不记得说过这样的话,那时我不在,手术时我也不在现场,怎么可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这样说着,岩田医师的脸上渐渐失去了血色,成了一张苍白的脸。



  '你!你!!先生!!!你确实说过,‘要是我’……'



  眼前顿时一片灰暗。耳边象是响起了波涛一样的声音,从身上喉地流失了什么,——三人在在合伙否认过失!



  '你,你们!卑鄙!!'



  他语塞了。



  '请你冷静一下。'濑田说,'我们在夫人的手术上没出什么差错,这一点是可以进行医学证明的。面对夫人的不幸,你惊慌失措,因而抱有一种幻影,把医院当成了魔窟一样的去处。随着时间的流逝,你的这种幻影也会逐渐消失的。我们是有才能的医师团,我本人也是医学界的名流。'



  '这跟切除我妻子的子宫没有丝毫的关系!妻子曾经说过,‘要是没了子宫’。……'



  '你的心情嘛,我是可能理解的。'濑田慢吞吞地说着,点了点头。



  '但是,你必须忍受这种悲哀,你说呢?'



  '……'



  '我们想,你今天来也不会有什么别的用意。从我们这方面来说,夫人的不幸也将有助于我们改进今后的医疗工作,对那些大范围子宫切除手术的人配置社会福利工作者,过去我们在精神方面的医疗上确实做得不够,不过……'



  '这,这是什么?'仓田抬起头,说了这么一句,又给卡住了。



  '说是香奠,也言过其辞了。就算作香钱,献在死者的亡灵之前吧?'



  濑田摘下眼镜擦着,象是这件事便可就此完结了。



  岩田的脸一直扭向一边,不知在看什么。而井上从一开始便是一言未发,将那张紧绷绷的脸转向窗户,象是一尊没有一丝表情的冷冷的石刻。



  '我不是为这个,才来的——!'



  仓田一把推开事务长手中的纸包,颤抖着这样大喊了一声。又闭口不语了。



  '是吗?——'濑田低声说。'那么你想要干什么?'



  话语坐已不再含有一丝和气。



  '希望你们赔礼道歉!'



  仓田吼叫者说。



  '赔礼道歉……'



  '不错,想让井上医师赔礼遭歉!'



  濑田的眼光又闪动了,锐利的眼光。



  '非赔礼道歉不可!向我妻子和孩子的亡灵!否则,我就……'



  井上纹丝不动。侧着脸,象是从一开始就压根儿没听任何一个人的话。真想冲上去揍他一顿!仓田抑制住了这种冲动,只是盯着井上,眼里燃着仇恨的烈焰。



  即使是个专业医生,也不过是那样做罢了。而井上医师是随随便便地动手术将子宫、卵巢全给切除了!仓田的眼前仿佛浮现出了井上做手术时的姿志,没有一点感情。



  4



  对于此时的仓田来说,就连根麦秸,恐怕也要当作救命草来紧紧抱住而不撒手了。后来,他知道有一个医务纠纷处理委员会,便去拜访。那是二月末。



  结果,惨败而归。



  委员会认为,这种事情根本不属于有无医疗过失的那一类,充其量不过是一种被害妄想症而已。纠纷委员会看了来自中央医院的病历卡的复印件以后,更认定了仓田的被害妄想症,于是置之不理。



  仓田又一次受到了沉重的打击,一种强烈的困惑的感觉遍布全身,他回到了家中。墙角下的几株棣棠使劲地鼓起了花骨朵儿,很精神,那是妻子栽下的,每年开花,并引以为乐。以前总是只开谎花,看来,今年的花儿依旧不会结果。



  几天之后他才知道,医务纠纷处理委员会由医师会员构成,是压师一方的防波壁。



  一切都难以令人置信。那一改前言,侧过一张冷冷的脸的岩田医师的态度,给仓田带来的,与其说是对医师的不信任,倒不如说是对整个人间的疑惑。就连那位温厚的岩田医师,一看到要起纠纷了,也是一下于丢下弱者而避三舍。仅仅从这一点上,便足以说明井上医师的过失。会不会是故意那样做的呢?专业外的手术,经验又不足,是因为全部切除要比把一处处的肿瘤逐以切除容易,还是……或许是因为大范围子宫切除更困难,而井上医师以前对此没有兴趣?冷冷的,象是对病人的情况没有任何兴趣——看到井上的那种表情仓田心里固执地认为,也许他真是故意那样干的。



  ——妻子,被井上医师杀死了!



  仓田的心里凝固的是不舒畅的心情,甚至比肿瘤更坚固。



  进入三月后,仓田开始拜访律师。



  报复井上医师!仓田执拗地这样想着,他知道,除了诉讼打官司,别无他路可择。妻子因为手术,带着孩子去了。但因为这是走出医疗机关大门以后发生的事,便不成其为刑事案件,甚至连道义上的责任都不能追究!面对这样不讲道理的世道,仓田都要气炸了!



  律师摇着头。



  '恐怕没有胜诉的希望。'



  中年律师的脸上没挂一丝笑意。



  '不过,岩田医师说过……'



  '有无录音暂且不论,是否说过的问题是一种得不出结论的争论。而且,诉讼开始后,医院还会邀请许多大学教授以及其他超一流的医学权威来做证人。除非把钳子什么的落在了肚子里,不然是没有什么用的,你通过什么方式来证明井上的过失?'



  '不过,岩田医师说过,要是他……'



  '所以说,就需要这方面的证据。这就是说,在诉讼以前,必须进行保全证据的假处分申请,类似保存病历卡作为证据什么的,你就拿着这个去医务纠纷处理委员会,他们当然就会准备下一步的诉讼,重弄一份病历卡'…'



  '病历卡?'



  '这可是常识呀!'



  '……'



  仓田一下又回想起了拒收香钱时那绝硬的表情。



  '死心了吗?'



  '这种事,无论如何都不能受理吗?'



  在这里遇到的,又是不加理睬的白眼。仓田的第二只脚又落空了。



  '最初就承认了败诉,这种诉讼是不能受理的。'



  非常冷淡地,拒绝了。他甚至在心里愤愤地想:律师、医院是不是暗中勾结好的呢?



  仓田走了。但他没死心。妻子、孩子的惨死,却又没有追究责任的办法,这种不讲理的世道结构,真是令人难以忍受!在什么地方,一定会有个人可以代为辩解,让医院败诉——仓田没有丢掉这种希望。他四处奔波,春天的阳光照在他身上,他出汗了。汗痕上残留着盐的结晶,



  那是他的报复心的外现……



  他被第五个律师拒绝了。



  仓田不再寄希望于律师了。以法治国,纯属一派胡言!他这样想,穷人没有平等的法律。仓田奔法务局去了。尽管自己有人权受侵害的足够心证,但没有一个人想帮忙。这能称得上法治国家吗?他满腹义愤,又在想,会不会哪儿有一个公共救济机关?——



  '恐怕没有呢?!'法务局的人告诉他。'除了自己来努力自已……'



  '……'



  '是的,只有自己写诉状,并且自己以辩护人的身份同对方的律师进行论战,来证明对方的过失。诉状的写法、书面准备等有关事项,我们可以教你。'



  象是什么事情很可笑,那人脸上浮现出了几丝笑意。



  '多谢了!'



  仓田勃然大怒。不是为了让这样一个狗屁芝麻官嘲笑才来这儿的!他盯着那个男人。甚至意识到自已心里积压的报复心的结晶之上点了火。妻子孩子的死,岂用你用嘲笑来葬送!



  仓田坐下身。



  对方满脸不快地转移了视线。



  五月中旬,东京地裁根据民法七百零九条对中央医院院长以及井上医师提出了控诉。要求他们赔偿由于医疗过失导致的损害。



  仓田暂时辞掉了出租汽车公司的任职。



  只有全身心地致力于诉讼。他充分利用所有的机会,去首都或律师会社主办的免费律师商谈所求教;向电视或报纸法律商谈专题写信求教。其中夹杂许多无用的劝阻,但与此同时,又有许多人给了他珍贵的建议和忠告。



  有人告诉他必读的法律书以及必须收集的材料。对于没有学历的仓田来说,法律书实在太难了。他就向附近一学生请教。这些有关法律的书籍中,有一处给他增添了无尽的勇气。过去,在医疗失误的裁判中,原告必须对被告即医师一方的过失提出立证,而在最近的裁判中,出现了过失推认论的剖例,如果原告是外行,对医师的专业分类进行挑战,提出立证的作业很困难,则无需进行完全的因果立证,可以大致推定过失,如果医师一方不能提出推翻这些推定的反证的话,便需承认过失。



  在暗无天日的心的荒野中,仓田看到了一盏灯在闪光。



  收集状况证据。他去拜访曾和妻于住同一病房的病人。从他们那儿得到了岩田和妻子会话的证言,岩田曾对妻子说过,肿瘤是轻度、良性的。



  他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打赢官司。他只想通过这种报复,来告慰因为失去子宫而死去的妻子以及自己那刚满州岁的儿子的在天之灵。——仅仅为此而已。如果能将那个随便夺走女人的性命却没有一丝歉意的井上医师推到法庭上去,并促使他反省,仓田的目的便达到了。



  仓田只在想,在法庭上将积压在心底的那些稀溜溜的不快,倾吐个精光。



  第一次公审定在六月末。



  公审的前儿天,仓田在《医事界》上读了一篇始料不及的报道:中央医院院长濑田周平是十一月末T大医学系教授选举的优胜候补者。报上说,强有力的竞争对手只有一人,虽说结果难以预料,但优胜者很可能是濑田周平。



  ——T大医学系教授……



  仓田猛地一怔。T大医学系教授,是位居日本医学界最高峰的一人。而自己却以这个濑田周平为诉讼对象……



  刹那间,一种无力之感涌上来,并且很快遍布了全身,并郁闷在胸中。他停住了脚步,再也不想迈出。



  对方是日本医学界的巨擘,而自己呢?一介出租车司机……



  仓田一副呆然若失的样子。



  官司没赢。



  那是一次极其简单的官司,甚至称不上诉讼。



  开庭的同时,迎接仓田的便是溃败。



  初次公审,法庭上的旁听人很少。四、五个新闻记者。被告濑田周平、井上医师都没露面。三个律师以代理人的身份出庭。



  三个被告方的律师不时地极力憋住脸上浮出的笑意,他们闲得无聊,象是观察一个珍稀动物一样,端祥着仓田的一举动。



  裁判长也是一个样,一声不吭地只是看着仓田。众目暖睽之下,仓田感到血往上涌,头脑发胀。他记住的那些有关法庭的事项,也因此而在不知不觉中象淡雪一样地融化,消失了。



  书面准备、答辩书是由被告方律师提出来的。



  '本次公审,原告一方没有律师,是一次不合常规的公审。因此,由我来主持讯问,担任诉讼指挥。'



  裁判长这样宣布。



  裁判长宣读了根据被告方书面准备的反论要点。



  '——仓田年子接受大范围子宫切除手术,病灶确实存在。这一点通过手术的结果便可明显看出。原告主张不需要进行大范围子宫切除手术,这种意见毫无医学根据,因而不成问题;



  本案的大范围子宫切除手术,最初由岩田医师诊断属单纯良性肿瘤,但是手术开始后才发现,筋层内、粘膜下、甚至浆膜下都漫延了肿瘤,对实行大范围子宫切除手术,从医学上来看,毫无错误可言。原告主张应只对肿瘤施行切除手术,但这会留下病灶;



  原告主张,被告人井上医师在没有经验的情况下做了专业以外的子宫肿瘤切除手术,这也毫无根据。井上医师东北大学医学系毕业以后,曾担任过半年的妇产科医生,做过几十例手术,是一位熟练的外科医生。



  本案原告的——'



  拖拖拉拉,被告人的反论要点罗列了好多。而且,医学用语渐趋增多,利用许多难以理解的术语叙述了几个子宫肿瘤的手术病例,来突出自己的正当性。



  最后的结论归结为:原告的主张难于理解,非常令人遗憾。



  '怎么样?'黑脸膛、尖下巴的裁判长问,'被告方研讨了原告提出的证据。这些能否攻倒被告书面准备上的反论呢?我本人不想预先判断。原告人没有律师,被告人有三位专家,而且,我估计在下一步的公审中许多高明的医学专家还会来为被告做证人,如果原告方有继续维持法庭诉讼能力的话,当然应另当别论;如果没有的话,和解怎么样?'



  象是满脸苦笑,裁判长对仓田说。



  '杀!'



  仓田叫着,猛地跳了起来。他甚至连自已都没有预料到自己会这样地大喊大叫,他知道自己面如土色。



  '杀——'裁判长为之一怔。呆呆地盯着仓田,'你,你!不要出言不慎!'



  '什么慎不慎!'仓田的声音颤抖着,他指着裁判长问。'我的老婆孩子都给人杀了,我能默不作声吗!法庭,难道就不能给弱者以公正的裁判吗!你们,是些什么东西!难道只知道讥笑我吗?!这也算个裁判官吗!他妈的,我要杀,把井上杀了!'



  这种愤懑之情不断地从他的内心涌出来,象一股滚滚而来的洪流。如果眼前的这些便是法律和学问的话,他想把它们踏个稀巴烂!两个人被夺走了性命,却没有半个人认真对待!如果说这就是裁判,他再也不会相信法律了。只有靠自己,用自己的双手——



  法庭警备员跑过来,抓住了面色苍白、挥舞着双臂的仓田。



  记者一哄而散。



  5



  他走出警察署时,已是夜里。天,渐渐沥沥的,梅雨的季节。



  仓田总算平静了下来,去日比谷的停车场,开出停在那儿的小型汽车,回家。



  头脑里清清楚楚地记着在警察署看到的晚报。报道是向着仓田的。一个不知该怎么斗争的平民,在法庭上只好喊出'杀——'。报道描写了仓田那种深深的万般无奈。



  ——杀了他。



  仓田口里嘟嚷着。再也没有别的选择了。他铁了心。那是一种驱不散,拂不去的杀机。仓田猛地觉得似乎这种杀机从最初便产生了,并且象一股脑涌而出的瘴气,渐渐地膨大了起来,甚至要爆炸了。没想到能胜,即使输了也无关紧要,这就是他的全部心情。他只想消散心头积蓄的那些稀溜的不快。而那可恨的裁判长又无情地在他的心头上盖了个厚厚的盖子。他闷极了。



  仓田猛地加大了油门。



  心头上盖子的下面,有东西在沸腾,在翻滚。



  视野中渐渐浮现出了医院那观代化的建筑,灯火通明,门前有一个停车处,铺着草皮。旋转门旁的水银灯在蒙蒙的细雨之中,点缀着夜晚的画框。他看到有一个高个子的男人,两手插在雨衣的口袋里,正要进门。



  ——井上!



  仓田冒着烈焰般的双眼紧紧盯着那个人的背影



  就在这一瞬间,传来了可怕声音,一辆巨型卡车迎面开来,急刹车!玻璃破碎,车体轧坏,震耳欲聋的声音。仓田很快便失去了知觉。



  '苏醒过来了吗?'



  男人的声音。



  感觉,似乎颠簸在汪洋大海中的一条船上,晕,意识,模模糊糊的。最初,一团亮光逐渐进入视野内,又渐渐向外扩散,浮现出了一张男人的面孔,又过了片刻,他才知道,那声音是井上医师的。



  '有什么了不起?你这小子!'



  明白那人是井上时,他真想破口大骂。但是,也许是因为麻醉的原因吧?有气无力。一说话,浑身上下一阵痉挛般的痛楚。



  '我来看望你,'井上的睑上没挂一丝笑意,'发生了交通事故,你被抬到了这儿,很不幸我值班,截掉了你的右臂。'



  '右臂——截掉!'



  仓田呻吟着,这时,他才意识到右肩象是被强行按在了那儿一样的麻木。想动一动指头,但没有神经。



  '粉碎性骨折,只好截肢了。不仅是胳膊,肋骨也取掉了四根。'



  井上做事务性的说明。



  '是……,是你干的吧!'



  仓田想坐起来,但身体被皮带固定在了床上。



  '别起来。'



  护士汤川理惠按住了仓田。仓田早就认识她了,那是妻子住院的时候。



  '请你说话客气一点,是先生救了你的命。'



  '杀!还是把我杀了吧,你……'



  '不能杀!不过,你不想活的话,请随便。我,是不会劝止的。'



  '您在说什么呀?!对这样一个重伤病人。'



  汤川理惠责备井上,听上去,那口气很强硬,近乎斥责了。



  '你给我闭嘴!'井上冷冷的声音。'这家伙说过要杀死我的。要杀我,就赶紧好起来,快快出院。截掉了你的有臂也许很不如意,但一只胳膊也是可以杀人的。'



  '是的,能杀!杀你这样的小子,还需用两只胳膊?!你一定是故意截断了我的……'



  仓田把憎恶的目光投向高个子的井上医师。虽说那目光并不具有杀伤力,但还是令人难以忍受。



  '难道你还想诉讼,说我故意伤害不成?!'



  '先生!'汤川理惠严肃地说,'你要是对病人采取这种态度,我可要去报告院长了。'



  严肃的态度,凛然的语调。



  '好吧,给病人注射镇静剂,让他做梦去吧。'井上丢下这么一句,出去了。



  '给我换一个主治医师!'



  仓田对正在注射的汤川理惠说。



  '手术中井上医师执刀,所以不能随便更换医生。'



  '遇到这种主治医师,我宁愿死了。那家伙,一定是故意截断了我的胳膊,一定是这样。'



  仓田的额头上渗出了汗珠。望着天花板,嘀咕道。



  '仓田,'汤川理惠的口气突然硬了起来,'夫人真可惜。不过你若是怨恨井上先生的技术可就是你的错了。我听参加夫人手术的同事说,将子宫全部切除是正确的。'



  '撒谎,你们都不可信!'



  '不,那是真的。即使内心痛苦,也该正视现实。'象是在劝导他,汤川理惠低下头看着仓田的双眼,替他擦掉额头的汗珠,'截断你的右臂时,我也在场,这也是真的。如果你觉得有什么不好,那就是井上的性格,要怨要恨的不应是技术,而应是他的性格。'



  '性格?……'



  '是的,井上医师少言寡语,而且,一副不信任人的样子。说明解释的不足和外科技术的高明之间的差距,常常成为病人憎恨他的原因。'



  '会有这等事!'



  仓田一口否定,这解释是用花言巧语来蒙人,就连裁判官也不例外。如果说井上的手术是正确的话,那岩田医师为什么要那样……



  ——这是不可能的!



  如果由岩田医师执刀的话,妻子便可不会失去子宫,治好病,而且如果是其他医师,自己的右臂也许不用截掉,——这种令人瞠目结舌的因果,化作一团乌云,笼罩在仓田的眼前。



  注射的药物生效了。自己的身体渐渐消失在浓浓乌云之中。



  ——右臂没有了。



  笼罩在四周的乌云,是令人恐惧的绝望感。抽掉了四根助骨,又没了右臂,自己简直如同一个活尸了。除了开出租车,仓田没有其他任何求生的技术可言。开车,要是没了右胳膊……



  ——怎么办才好呢?



  意识渐渐变得模糊不清,他想挥动右臂驱散那笼罩在眼前,正在吞没自已的乌云。右臂的手指碰到床了!洗褪了色的床单碰到了手指,手指摸索到了床单——



  '胳膊!还有右胳膊!右臂不是还在这儿吗!你们!尽撒谎!为,为什么!要撒谎?!'



  扭转着脑袋,仓田大叫着。



  汤川理惠看了看仓田的脸。眼睛半闭着,颧骨高高地突着,眼窝深陷。那是一张落魄不堪的脸。



  '别撒谎了!看!手指不是动了吗!我抓住了床,还有床单!'



  仓田用'指头''揪住'床单,一个劲儿地叫个不停。



  汤川埋惠猛地打了一个寒颤。她悄悄地巡视仓田身上的被子,仓田的右臂从肩膀头截掉了。她又看了一下仓田指头可及的大约位置处的床单,仓田象是正用自已对右臀的执念猛抓那儿的床单。汤川理惠甚至感到自己也看到了一只虚幻的胳膊。



  她出了病房,直奔医务室。



  井上正在那儿喝咖啡。



  '请不要嘲笑我,我,看到了仓田胳膊的,幻影……'



  汤川报告了仓田的幻觉,以及由此触发的自已看到的那个奇怪的幻影。



  '别管他,那小子出现了梵托姆症状。'



  井上若无其事地说。



  '梵托姆?'



  '即幻影肢症状。过了几年以后,病人仍会对截掉了的手腿产生一种活生生的感觉。尤其是手足都切掉的人,更易出现这种症状。指尖甚至会有痛疼的感觉。可以说,这是精神病的一种,或者说是再生愿望的一种反映。我们可以认为,人在低级动物阶段时,肢体也可以象蜥蜴的尾巴那样进行再生。梵托姆症状便可认为是那种记忆的突然性复苏,那家伙失去了胳膊,很快就产生了这种感觉。'



  '是的,感觉到根本没有了的东西吗?'



  汤川的脸色苍白。



  '是的,可以用根本不存在的手指去抓东西感受疼痛。'



  '人的身体,可真是一种残酷的……'



  汤川理惠嘀咕了一声。



  '不是身体,残酷的是精神!'



  井上这么扔下一句,出去了。



  八月二日,仓田明夫出院。



  汤川理惠把他送到医院的大门口。



  '多多保重,不要胡思乱想的了。'



  '……'



  仓田没有回答,脸色苍白,微微一笑,转过身去,走了。汤川理惠目送着那瘦削的背影,消失在阳光闪动的大街上。看上去,失去的右胳膊反而更重,有点高高地向上耸着。



  仓田年子豁出命来寻求失去的子宫,仓田会不会再去寻找失去的……



  残酷的是精神!她猛地记起了井上说过的那句话。



  直至出院的今天,仓田也没有把内心积压的精神告诉井上医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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