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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书籍名:《满天风雨下西楼》    作者:鱼香肉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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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日之后,陆遥打发完琐碎公务,一身便衣寻去集贤客栈赴了裴剑文的约。
  昨日朝审终是走个过场,熹宗支着额靠在龙座里,似是根本未去听那刑部尚书口中的始末案情,只在他道“恭请圣上亲裁”时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便斩了吧。”
  陆遥肯赴这个约,非是为遂了裴剑文的愿,同他斗那点子闲气,却是疑心裴剑文这当口进京另有所图,一来探探口风,二来借着比试之机给他点警醒教训。
  这集贤客栈乃是京中数一数二的老字号,楼后另有几处偏院,合着个不大不小的园子,甚是清静风雅。陆遥进了楼,差小二叫那掌柜的过来,温言问道,“贵店可有位裴姓客人?”
  “公子可是姓陆?”掌柜含笑招呼道,“裴公子早有嘱咐,这可便等着了。”
  “哦?”陆遥心道裴剑文倒是料定他会来,续问道,“现下人可在房里?”
  “在,在,”掌柜招手叫了个小二过来,“裴公子宿在小店宝歆院,这便带您过去。”
  “有劳,”陆遥摸了钿银子递过去,“再麻烦掌柜的差人送小坛子酒过来,莫要太烈就好。”
  园子正门开在东南角,取的是巽位招财进宝之意,客栈小二引着陆遥进到园子里,一路山石树木无不应韵而布,疏密有致。几曲几弯间转折向北,又见一湖秋水,夕照下波光潋滟,暗合北水压火之理,倒也精妙。陆遥暗道裴剑文这可是寻了个好地方住,不知家里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裴公子,有客到……”小二领着陆遥行到湖西宝歆院前,代他叩了叩门,扬声招呼一句,又转向陆遥躬了一礼,“公子稍等,酒这就送过来。”
  陆遥含笑点点头,回身面向院门时却已敛了面上笑意,冷眼看着那门向内拉开,裴剑文拿着半块点心立在门里,似笑非笑道,“陆大人,来领酒了?”
  “这都什么时候了,”陆遥反被他手里咬了大半的月饼逗得再笑开来,“还吃哪门子月饼。”
  “不是时候就不能吃了?”裴剑文也不招呼他,自个儿啃着点心走回屋中外厅。
  陆遥心下暗笑这分明还是孩子心性,也懒得同他斗嘴,迈进院子返身掩上门,跟去厅中,见那桌上只有盘月饼合着壶茶,另启话题道,“裴少侠可用过了晚饭?”
  裴剑文咽下最后一口月饼,拿起茶杯就了口温茶,挑眉道,“烦劳陆大人惦记,这便吃过了。”
  “点心只是小食,还是要吃些正经饭菜才好。”
  假惺惺,裴剑文心下冷笑了声,也不接话。
  实则他倒误会了陆遥,陆遥不过是因着冯笙也总不好好吃正经饭,从小到大不知说了他多少次,一时顺嘴罢了。
  “裴公子,您要的酒……”那酒还真是少顷便送了来,裴剑文耳听院外小二叩门招呼,扬声道,“进!”再一掸袍角大马金刀坐到桌前凳子上,望向陆遥道,“陆大人倒周全,连酒都替裴某预备好了。”
  陆遥也不同他客气,自己拣张凳子坐定,看那小二放好酒坛,启开泥封,各斟一杯行礼退出院子,方举起酒杯敬裴剑文道,“当日茶棚里陆某实是公务在身,并非有意欺瞒,这便先干为敬。”
  陆遥礼数十足,酒到杯干,裴剑文却不承那个情,只盯着酒杯慢声道,“欺瞒?道不同不相为谋,哪来的欺瞒?”手指抚过杯口,“明人不说暗话,想必陆大人也明白裴某定这个约的意思,”抬眼扫了扫陆遥腰畔,“陆大人未带兵器,裴某却还想领教领教陆大人拳脚上的功夫!”
  话音甫定,裴剑文扬手泼出杯中酒液,手底用上内劲,一条酒箭直射陆遥脸面。
  陆遥已知裴剑文是那说打便打的火爆性子,这厢早有防备,抬臂拍掌,内劲到处,凌厉酒箭生生在掌前一寸处蓬出团细密水雾。
  屋内尚未掌灯,只得些斜阳余晖,且看那银浆乍裂,脉脉光中百炼钢化绕指柔,纷扬飘落好似一小场秋雨萧瑟。
  裴剑文早料道这招奈何不了陆遥,酒箭激射之时便转腕掷杯,白瓷酒盅夹着刚猛力道,平平穿过一片酒雾氤氲,仍是直逼陆遥脸目。
  陆遥应变也快,右掌打散酒箭,左手顺势并紧两指一推杯底,杯起杯落化去七分劲力,方利落抄住酒盅,握进掌心。
  满室酒香落定,陆遥垂眼看了看掌中酒杯,竟自含笑揶揄道,“裴少侠,这杯子若碎了你拿什么喝酒去?难不成愿与陆某共用一杯?”
  “你!”裴剑文没想到陆遥看着寡言少语,偶尔一两句话还真气得人七窍生烟,待要再打,却见陆遥兀地长身飞掠,转瞬立至院中,扬声道,“别毁了人家好好一间客房,出来再动手。”
  “便是毁了也有裴小爷我赔,不劳陆大人费心!”裴剑文一拍桌子,亦是借力直掠出厅,脚尖在门槛上一点,右掌夹风带煞扑向陆遥胸口。
  陆遥不与他硬碰,脚下点地倒掠出去,嘴上也不闲着,“虽是未配兵刃,”掠至院中青杨树下,轻身纵跃,“倒愿以此代剑,”折了两根树枝,一枝掷给裴剑文,“不论输赢,点到为止。”
  “好个点到为止,”虽不是真刀真枪,这以枝代剑倒也趁了裴小爷的愿,抄了树枝手底一振,枝上几片残叶四下凋落,“可陆大人莫忘功夫到了飞花摘叶皆可伤人,小心了!”
  陆遥存了个给他点警醒教训的心,当下面沉不语,手上一招“长虹贯日”既稳且狠,足下使的却是八步赶蝉,不求快急,但求轻灵,一曲一折间气未用实,见裴剑文侧身避开剑意迎上来,竟于半空间转向突进,手中树枝仍是不离裴剑文心口,枝梢微颤,将他胸前紫宫、灵墟、膻中、鸠尾四处要穴罩了个十足十。
  轻功身法上裴剑文从不输人,暗道,“来得好!”竟是不闪不避直迎上去,及至树梢离胸不到一尺方再侧身,手中树枝循着陆遥手三阴经直挑上去,宛如花蛇扑鼠,迅捷非常。
  陆遥也知若是真剑,怕是还未伤人先将自己胳膊送了出去,即便不断也是经脉俱废,立时变招横扫,切向裴剑文咽喉。
  裴剑文仰身闪避,手底也撤了剑招,却是以退为进,树枝贯上内力,既刚且韧,直直点地借力,足下连环踢出三脚,一取喉结,二取下颌,三取眼目,亦把陆遥逼退三步。
  陆遥早知裴剑文轻功不错,这头方自站定,便见他已旋过一圈稳住身形,衣袂飘动间再杀上来,手中树枝自左下往上反撩,招式乃是取自秦观一首《踏莎行》,“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
  这招“月迷津渡”真意在于剑气呈一弯半月泠泠勾划,九虚一实,诡异莫测。“好剑法!”陆遥心底暗赞,竟有些遗憾裴剑文手中拿的不是真剑,这还是他头一遭见人将此招使得这般漂亮,如若是真剑,那一泓银光必可谓似梦似幻。
  陆遥心下赞叹,手底也不敢稍慢,一招“三燕投林”迎了上去。
  裴剑文知他此招乃是以虚就虚,虽名一招却有三式,层叠刺出,或一波三折,或后发先至,实为难料,索性不等自家剑招使老,脚落实地再腾身而起,却是那“燕子穿云纵”的身法,翩若鸿毛冲起丈余,手中树枝直刺陆遥发际五分处神庭气府。
  这厢裴剑文身法着实漂亮,那厢陆遥却轻轻松松后滑两步避了开去,心下暗自摇头道,这些花活临阵对敌时哪里要得,若是自己想必早把那“月迷津渡”变作“人鬼殊途”,亦是取人脑顶大穴的剑招,却简单利落许多,不求潇洒,只为狠毒。
  陆遥手下练得最熟的,俱是杀招。
  这宝歆院本就不大,陆遥后退两步正抵到院门,却未推门而出,只一式“鹤冲天”使出来,虽不若裴剑文身法轻诡曼妙,却胜在气势十足,直跃上墙头再翩然落至院外,一手执枝一手背在身后,颇有大家风范。
  裴小爷心中不以为然地撇撇嘴,也随他翻墙而过,横眉冷目,将手中枝梢定定指住陆遥,“再打过!”
  陆遥摸准裴剑文剑法华美狠辣,却少了最紧要的那一点杀意,当下再不留情,力贯整枝,放开手脚与裴剑文以快打快,两根本应枯脆的树枝相交之时竟发出嘭嘭闷响。
  裴剑文手下确实未曾送过人命。
  当日茶棚出手狠毒只因那马他一直爱若性命,实则往日行走江湖之时,哪怕路见不平也仅是将那作恶之人或毒打一顿折了手脚,或挑断经脉废去武功。他到底还是觉着人命是个金贵的东西,没了就是没了,虽有时不免行事刻薄任性些,却也从未轻下杀手。他从未觉得自己可以单凭一时一事妄断人之生死。
  但现下陆遥的剑式终是告诉了他,真正杀过人的剑该是个什么样子。
  “好!”这头陆遥同裴剑文打地如火如荼,那头突从湖心亭上传来叫好之声。
  原来却是几个大腹便便的官商借了这集贤客栈的好园子谈天喝酒,见陆遥和裴剑文一招快似一招打得好看,手中又不是真剑,只以为是朋友切磋武艺,都涌到亭子边看个热闹。
  裴剑文本懒得搭理闲人,却架不住耳力好,听得一人谄笑道,“胡大人,您看这两个人与您新收的护院比,武功如何?”
  “不相上下,不相上下啊!”那胡大人也看出陆裴二人功夫不错,明里答得谦逊,实则是往自己脸上贴金,口气掩不了的得意。
  这下裴剑文再耐不住火气,心下恨忖“难道裴小爷是给你们这帮子闲人耍猴戏看的?!”,也不管那胡大人许是京中官员,手底一招“古柏森森”化出无数虚影晃过陆遥,随手揪了几片花叶贯力掷向湖心亭。
  一丛开得正茂的秋菊名唤“七宝楼台”,叶窄而厚,裴剑文拿来做暗器倒是趁手,却苦了陆遥还得替他善后。那胡大人陆遥听声音便已认了出来,乃是跟自己平级为官,同为正三品的太常寺卿胡青译。太常寺卿掌管宗庙祭祀之事,虽算不得什么权职,却同冯凤颇有私交。可是他裴小爷自己说的,功夫到了飞花摘叶皆可伤人,如若胡青译真有个三长两短,闹将开来往小里说是冲犯官威,往大里说是谋害朝廷命官,便是自己也不好出面作保。
  这头裴小爷暗器出手,陆遥心里一沉,当下舍了比斗,飞身掠去湖心。
  这湖面虽说不宽,却也足有七八丈。但看陆遥忙中有序,利落掷出手中树枝横过水面,人便踏在这一根窄枝上轻飘过水,正是源自少林一脉,响彻江湖的头等轻功“一苇渡江”,将将与那花叶暗器并头赶至亭中。
  实是陆遥当日对裴剑文掷暗器的狠毒手段印象太深,这次却担心过了头。及到赶至亭边他也看了出来,那几片花叶已失了劲道,非为伤人,不过吓他们一吓。
  陆遥心下暗笑,待那花叶忽悠悠掠过众人眼前,方站定身子抱拳同胡青译道,“胡大人,陆某跟朋友一时兴致所至比划拳脚,搅了大人雅聚,对不住。”
  “哪里哪里,”胡青译心思愚钝,只觉着那几片叶子是陆遥的朋友同他们开玩笑,不以为意大笑夸道,“原来是陆指挥使!果然好轻功!好身手!”
  “胡大人谬赞了。”陆遥耐着性子同他们寒暄客套,一错眼看到岸边裴剑文也抛却手中树枝,正负了双手孑然立在砌湖的千层石上,一袭白衣随风轻动,映着最后一点夕阳余晖直直望向自己,面上似是挂了个讥讽的轻笑,又似古井无波。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那日陆遥似乎也有刹那脑中滑过此般诗句,却因全不应景再无深想。
  佛典《僧祈律》中云:“一刹那者为一念,二十念为一瞬,二十瞬为一弹指,二十弹指为一罗预,二十罗预为一须臾,一日一夜有三十须臾。”
  后来又是多少刹那匆匆流去,午夜梦回之时,谁真懂了一句: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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