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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书籍名:《满天风雨下西楼》    作者:鱼香肉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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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是说……”当夜陆遥听得曹钰通报,问过来人形貌,方冷笑道,“你们百来十号人,十几把弓箭,就这么着把人放走了?”
  “……属下无能,”曹钰忙一撩袍角单膝跪地,勉强解释道,“实是那人轻功高绝,剑法狠辣,又是有备而来……”却越说越是底气不足,赶紧改口道,“不过那人也是受伤不轻,属下已经派人追上去了。”
  “没丢了人,也没抓着人,”陆遥怒极反笑,“算了,厂公可已收到消息?”
  “还不知道。”
  “天明再报吧。”
  辰时陆遥过去司礼监,亲向冯凤禀告有人夜闯诏狱之事,“怕是冲着许甄来的,”陆遥沉声禀道,“不过厂公放心,狱中未失一人,属下已在京郊各处设下关卡,来往可疑之人俱要搜身,那人身上带伤,想必逃不远。”
  “罢了,”冯凤撂下手中朱笔,揉着太阳穴摆了摆手,“你且看着办吧。”静了半刻复接了句,“这江湖……”却又再无下文。
  自宣宗以来,司礼秉笔太监皆可代行“批红”大权。现下冯凤一身正蟒赐服坐在桌案后头,笔架上撂着的朱笔犹自未干,一点猩红鲜润欲滴。
  陆遥盯着案上笔尖,暗忖厂公虽未多说,但话外之音分明已是惦记上了这个江湖,怕是朝廷上的事一了,便要拿这江湖开刀。
  四海当家……陆遥脑中默默滑过四字,心道这便是真正想要呼风唤雨一辈子的人。
  秋日暖阳顺着窗格照进来,将冯凤一身正红赐服映得奕奕生辉,却愈发衬得人面色寡淡。
  普天之下,便连当今圣上都默许了大小官员恭称冯凤一句“九千岁”,更有那溜须拍马之人不惜人力物力,上赶着在大江南北为冯凤广立生祠,雕梁画栋间供奉起一尊尊不说不动,却也栩栩如生的泥胎塑像。
  不说不动,栩栩如生。
  陆遥抬眼看着冯凤再拿过朱笔,对着翻开的奏疏凝神不语,兀地涌起个颇为不敬的念头。
  他想这究竟是死物像人,还是人像死物。
  且说曹钰那句“来人受伤不轻”到非推托之辞,当夜裴剑文确是受了不少外伤,全凭着一已毅力翻墙越壁杀出重围。
  须知习武一道天才固然难得,苦练更不可少。裴老爷子给儿子请得好师傅,撂下狠话道“你既是自己要学武就莫叫苦”,而用裴剑文自己的话说,我那才真叫木匠戴板枷——自作自受。
  不过正是这十几载寒暑磨出的一身硬气救了他一命,转折腾挪间甩掉追兵,潜进事先租好的一处民居。
  朗瑛事先谋划周全,初入京师裴剑文便租下城北一套僻静小院,备好金创伤药、换装衣物;再置下一辆旧板车、几只半人来高的木桶,自己按着朗瑛给的木工图纸在桶里装上盖板夹层,拿些散钱打发街边乞儿去酒肆饭馆买好一车泔水。眼下人未救出来,除了那机关木桶别的俱还有用。裴剑文包好创口,换身粗布破衣,戴好花白头套,复抹上烟灰油彩,拉着板车在小院里走了两圈,因着肋间伤痛反更似模似样。
  天色欲明未明之时惯例有些运菜运泔水的板车进出,城门守卫见来人满面风霜身形伛偻,捏着鼻子掀开桶盖略看了看便挥手放行。
  裴剑文将车拉至京郊树林,自一处破庙里找出藏好的包裹,取出水囊洗净手脸,换上套不起眼的蓝色布衣,走出庙外打了个呼哨,果见头天中午放在林子里的爱马乖乖奔了出来,凑近他咻咻喷着鼻息。
  大路查得严也有小路可走,裴剑文早将郎瑛交给他的京郊地图默记于心,当下只拣小路曲折向北,几番变道后确定并无追踪之人方转折向东,朝蓟县白涧镇直奔而去。
  可是千算万算,裴剑文和郎瑛还是小瞧了锦衣卫的手段。那严查死守的关卡本就是陆遥布的障眼法,实则早有暗桩盯上了过路骑白马的青年男子,封封密报飞鸽传至陆遥手中。
  陆遥倒非算准了裴剑文舍不下他那匹白马,只因那马确是千里良驹,逃亡之人坐骑最是要紧,量裴剑文也不敢小觑锦衣卫的铁骑,换匹寻常货色同他们比脚力。
  裴剑文这番曲折变道纵是小心警惕,却也让陆遥自各处密报中一眼将他那封拣了出来,立时再不耽搁,叫上几个心腹亲随一路奔出府衙。
  裴剑文赶至白涧镇却并不入内,只在路边停马唤住个大娘,问明是否顺路,方摸出怀中写好的书信,合着贯铜钱一起塞过去,托她带给白涧镇西朗姓人家。
  “事情有变,分头走为上,码头等我一日,如若不来速速南下。”信上只得这一句话,却是裴剑文早便盘算好,如有意外不可累及大哥,便有追兵也只能冲着自己来。
  追兵……裴剑文再策马上路,默念过这两字,蹙起眉心。许是危险直觉,他离这白涧镇越近越觉着心中打鼓,似是哪里空落落地缺了一环。“未免太顺当了些……”一念至此裴剑文再不犹豫,掉头弛向通往盘龙山的岔路,打算迂回翻过山脉赶去天津卫。
  “大人,那人进山去了。”陆遥奔至白涧镇左近,便有探子现出形迹迎头禀道,“已有人跟了上去,大人可循暗记而行。”
  “做得好,”陆遥点点头,待要拨转马头,听得探子再道,“那人似是送了书信去那白涧镇。”
  “哦?”陆遥挑眉冷笑,分出三个亲随赶去镇上守住来往通路,“只许进,不许出!”自己带着剩下两人快马入了山,循着探子暗记直追上去。
  这盘龙山脉也非都是险山峻岭,裴剑文仗着骑术精湛,专拣小路疾弛而行。那马亦通人性,尽力跑得平坦,马身已起了层薄汗。
  山谷幽静,裴剑文耳力好,远远听着蹄声传过来,仔细分辨应有三人,一骑奔的快些,渐渐把另两骑拉在后面。
  “果然有诈!”裴剑文心下一紧,却也不见慌乱,再夹马腹提上一程,冷冷心道,“看这头马的骑功架势……陆大人,您还真是不辞劳苦,给足面子,裴某承情了!”
  这么一前一后又跑了几里,裴剑文看爱马已是气促,恐怕单凭马力不可能甩掉陆遥,索性心一横,拍拍马脖道,“自己藏个好地方等我。”回手抽出马侧包裹里的佩剑,用力提气自这奔马上纵起三尺,足尖一点马鞍,飞身扑进谷边山林。
  陆遥再奔片刻,看清马上无人,亦是勒马急停,挑了棵石崖边的高树,横空而掠,脚踏石壁跃至树顶,人似敛翼飞鹰,稳稳立在那颤巍巍的树梢上四下环望。
  时至深秋,树叶已经凋落八分,裴剑文又是带伤赶了大半天的路,轻功再好也逃不太远。陆遥瞅准方向,真如矫鹰扑兔一般,自那林间树梢一路纵跃过去,死死辍在裴剑文身后,却不急着下口。
  “虎落平原被犬欺!”裴剑文也听得身后动静,知是陆遥追了上来,暗骂道,“困兽尚且一搏,陆遥,莫要太小看人!”
  “来得好!”陆遥追至近处,见裴剑文竟是转身急停,出其不意拔剑杀将上来,心底暗喝一声抽出佩刀迎了上去。
  山中天气最是多变,不过须臾间林中已起了薄雾,但听渺渺雾霭间刀剑相交,金鸣之声铿然入耳,却再不复那以枝代剑点到为止,终是利刃寒光、生死相见。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陆遥手底正是一招“吴钩霜雪明”,绣春宝刀划出残影,直如风雪扑面,刀尚未至,刀气已刺得人遍体生寒。
  裴剑文自知内力不济,不敢硬接,人随意动闪至树下,脚尖点树借力一纵,剑走轻灵递出一招“花前月下”,劈头罩住陆遥脸面。
  这剑法名字旖旎,招式却甚为狠辣,自上而下仿若冰轮横空、清光铺地,剑尖轻颤又似花瓣迎风招展,只是沾上一星半点便知艳丽花蕊乃是毒蛇吐信。
  陆遥举刀横挡,手下用力一送,顺势将剑振至一边。裴剑文却不恋战,只借一冲之力掠过陆遥身畔,疾纵两步见人跟了上来,方猛地回首刺出一剑,正是源自华山剑法,意在攻敌不备的那式“浪子回头”。
  “回头是岸,这话陆某原句奉还。”陆遥不仅早有防备,且避剑之时尚有余力同裴剑文打嘴仗,手底一招“东风浩荡”斜劈过去,恰似秋风扫落叶,浩浩荡荡,沛然无匹。
  “好一句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裴剑文一剑不成转身再走,恨恨心忖道,“可你陆遥哪儿长了那份菩萨心肠!”
  就这么边打边走,边走边打了盏茶光景,裴剑文已是旧伤迸裂,体力不支。他眼见四下皆是林海茫茫,雾霭重重,却连在这山雾间都逃不过陆遥追逼,可见再无生理,不由心叹一句“孩儿不孝”,一式“了却红尘”奋力递出,虽说是拼死一搏,却也是两败俱伤的杀招。
  “你!”陆遥看他起手动作,只以为是一招用以惑敌的“雾锁阳关”,仓促间只得把手中“附骨之蛆”变作“抽刀断水”,用上八分内劲,生生斩断逼近喉间的那把“飞天”,却因裴剑文胸前空门大开,纵是千钧一发收回刀意,也将他自颈至胸拉出一条血口。
  “我怎样?”裴剑文执着断剑抹了把颈间鲜血,见伤口不深也知是陆遥手底留情,口中却仍冷冷接道,“陆大人,别指望我跟你回去认罪画押,我裴剑文便是死了也会先划花这张脸!”
  这厢话音未落,裴剑文已是举剑往面上划去,那厢陆遥亦是未等话落便飞身急掠,将将赶及挑飞断刃,复把刀架在裴剑文颈边,以防他再轻举妄动。
  “现在倒是会为你爹娘着想,早干什么去了!”陆遥严声厉喝,“还有你那白涧镇的朋友,一个都跑不了!”
  “朋友?”裴剑文心下一凉,面上却不露分毫,反嗤笑道,“我裴小爷一向独来独往,哪儿来的朋友?谁又配做我的朋友!”
  三盘暮雨,不雨是雨。山中雾气郁勃弥漫,秋风过处浩浩如雪海峰峦,茫茫然左涌过来是他,右涌过去是他。
  这还是陆遥头回见裴剑文舍去一身如雪白衣,却是蓝布粗衣也掩不住傲然风华。
  犹记得当日茶棚,是谁少年华美,手底一按豆荚,张嘴接住那一小粒青豆,得意地挑眉轻笑,“谢了。”
  “哪儿来的朋友?谁配做我的朋友!”
  说得好!陆遥并非不知这番说辞全是推托虚言,但是字字入耳,那瞬间他竟是想问他一句最不相干的话:“裴剑文,那一句‘江湖朋友’,究竟是真是假?”
  可是到底话至嘴边再咽回去,陆遥想,这也忒地可笑。
  可笑的不单是这问话,陆遥扪心自问,当夜听得劫牢之人走脱,你为何明明放下心神却要佯装大怒?为何对厂公瞒下裴剑文只字不报?为何大动干戈布置关卡打草惊蛇?为何暗命直隶亲信飞鸽传书?为何只提白马不提相貌名号?为何只带三五心腹亲身追踪?为何招招留情任他且打且逃?
  陆遥,你到底是想抓他杀他,还是只为一句气不过。
  你气不过他骗你。
  罢了,陆遥心底长叹一声,裴老爷子对厂公还有用处,这人确实杀不如放,便由他去吧。
  “喂?喂??”
  裴剑文见陆遥与自己对望片刻,竟是抽刀转身而去,不由愣了愣,扬声唤道。
  陆遥却不理他,仍是大步疾走,似要将这人连着自己心思一起,远远抛进这似雨非雨的迷雾。
  “陆遥!”裴剑文真是实打实的满头雾水,见陆遥愈走愈远忙提气追了上去,一手扳住他的肩,待要问话却因强用真气,胸口一阵气血翻涌,想说也说不出来。
  陆遥再暗叹一声,返身拨开他的手,顿了顿,边帮他推宫过血边嘱咐了一句,“你和你那些朋友若要走水路……再等两天找艘商船吧。”
  “我……”裴剑文缓过气来,刚要说话便被陆遥打断,“这次事情看在裴老爷子面上就此揭过,失陪。”
  “各人有各人的担当,”陆遥再走出两步,忽听身后裴剑文说道,“我记得你说过,各人有各人的担当。所以许甄那条命是你欠他的,我这条命却是我欠你的,两不相干,来日再报。”
  “裴公子言重了。”陆遥停了停,淡淡回道,“道不同不相为谋,裴公子不必挂心。”
  “……陆遥,我告诉你,”裴剑文却突地笑开来,“你‘裴公子’一生不做违心之事,那时既说了一句江湖朋友,就是真的这么想过,”又忽然打住话音,带点孩子气地加了一句,“当然你现在要不这么想就算了。”
  陆遥听言却仍不回头,只突地使出那“草上飞”的轻功,转瞬没入白雾深处,空留一句话音四散:“裴剑文,记着你还欠我坛酒没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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