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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书籍名:《满天风雨下西楼》    作者:鱼香肉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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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趟出行乘的是裴家自己的船,随侍下人、吃穿用度都与家中一般无二,可裴剑文瞅着小娘脸色,却也不甚舒心,倒似不放心把老爷子一个人撇在家里,总有些神思不属。
  “小娘,可是还惦记着我爹?”忍了两日,裴剑文看小娘仍没缓过劲儿来,不由玩笑开解道,“你可别惦着他了,咱娘儿俩不在,没人看着他,还不知多逍遥快活呢。”
  裴李氏也不禁抿嘴一乐,摇头轻道,“其实出门前我还跟你爹吵了一场……这趟走得仓促,我嫌他之前也不知会我一声,他却回给我句,‘还不是你镇日哭哭啼啼让人心烦!’”
  裴剑文看小娘板起温婉眉目,把老爷子不耐烦的神色学了个十足十,忍不住笑骂道,“那死老头子,什么时候学得敢这么跟你说话了。”
  “莫要没大没小,”裴李氏轻叱一句,浅笑续道,“不过话说回来,原本我跟你爹是商量着,今年冬天咱一家子一块儿过去看看乐儿,顺道在那边过个团圆年,可谁成想,这一转眼他又变了主意……”
  冯凤对裴世宪这档子事儿颇为上心,指派手下理刑百户石冉亲带四百精锐厂卫南下,防的便是东林党人沿途阻挠。
  石冉跟冯凤际遇相仿,都是打小儿被卖进宫里,千辛万苦才爬到现在的位子。他看似为人随和,平素总是未语先笑,配上腮边酒窝着实面善得紧。陆遥却也知道这人一手快刀在东厂可是有名有号,抽刀断水,凌厉非常。
  陆遥生平最烦跟这些个笑面虎打交道,厂公那是没办法,石冉之流他可从未用心结交,眼下只得硬着头皮现拉关系,只求他拿人之时别搞出太大阵仗,莫要让江湖上以讹传讹,传到裴剑文耳朵里,搅了他和冯笙的缓兵之计。
  石冉倒也好说话,满口应允下来,暗地同杭州知府打好招呼,漏夜带人无声无息围了裴府,请裴世宪上了马车,府上下人分院关押,留下百来厂卫跟着户部的人坐镇查账,其余人等连夜返京,一刻都不多待。
  实则哪怕冯笙不暗中关照裴家,裴老爷子在京中也有自个儿的消息眼线。这些年他不让独子插手家中生意,又把女儿远嫁泉州,已是为裴家留了后路。
  这厢陆遥和冯笙是想等裴世宪上了京,招完供词,哪怕要治罪也有“偷梁换柱”一说,定要保得裴家满门平安;那厢裴老爷子想着水路消息闭塞,且估算时日,船已快到泉州,乐儿夫家应是不会辜负自己嘱托。
  只是两厢千算万算,算到了东林党人不会善罢甘休,却未算到他们竟然全不顾念往日情分,暗地查访裴剑文的下落,拉上了裴家这根独苗赴汤蹈火。
  当日小娘之言裴剑文并未往心里去,却在福州靠岸歇息时被人找上船来,交予他一封户部侍郎杨尊儒大人亲笔所书的密信,字字句句都无异于晴天霹雳,打得他半晌无法回神。
  杨尊儒信中交代了此事来龙去脉,字里行间俱是情真意切,盛赞裴父高义,痛叱阉党祸国,千言万语归作一句话,此事东林党人绝不会坐视不理,还请贤侄和夫人宽心梢待几日。
  那送信之人名唤常光云,乃是东林党的一个死士头目。裴剑文找回心神,暗道这人既能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潜上船,自是武功不弱,当下沉思片刻,冷声问道,“你们可有什么打算?”
  裴剑文又不是傻子,这封信分明就是东林党人提前卖好予他,又夹杂了些不愿明说的算计,大抵是清楚自己有些江湖朋友,想借江湖人之手了断官场恩怨。
  可自己朋友再多也不是拿来送死用的!裴剑文恨恨暗忖,你们算盘倒是打地溜精,可惜打错了地方!
  “裴公子放心,”常光云觑着裴剑文面色,便知主子料得不错,第一条路果然走不通,当下温言回道,“解囚人马走得慢,我们已有人赶在他们前头筹划埋伏,定会在归京之前把人救回来。”
  商河县地处平原,一马平川,本不适合下手劫囚,但好在水路交错,逃匿方便,不如干脆选在此处动手,图一个出其不意。
  此趟东林党调了四十死士,另从投效的江湖门派中挑了三十余位好手,可谓志在必得。
  虽说离入夏还早得很,但南边正午的日头已带出几丝暑气。仿似某日初见,官道茶棚,人来人往,只是茶棚里的客人多是东林死士假扮,那三十多江湖好手更变装成挑夫车夫之流,候在东厂人马必经之路上,只等时机一到便下手。
  事到如今藏匿脸面也是无用,裴剑文索性坦坦荡荡,仍是一身白衣,跟常光云一起坐在茶棚里头的角落,慢慢喝着杯中温茶。
  近三百人的解囚队伍拉出半里,一色的东厂褐衫,所过之处百姓无不敛声屏息,匆匆闪避。裴老爷子所乘马车走在行伍中段,四周环侍之人俱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时刻不敢松神。
  按着预先谋划,道上乔装人等不急不忙,待马车走过茶棚方猝然发难,将东厂行伍从中拦作两截。但见上一瞬仍是挑担的货郎摊前围着三两吮指小儿,树阴下歇脚的农夫扇着草帽纳凉,路边停靠的马车旁站着一对寻常夫妻悄声私语;下一瞬货郎便从担中抽出三尺青锋,农夫长身而起,一双铁沙掌刚逾精铁,那淡眉淡眼的中年妇人更是变戏法儿似的,手腕一翻便执着对峨嵋刺杀上去,正可谓敌明我暗,攻其不意。
  石冉骑着高头大马走在队伍最前头,此时眼见后方鸡飞狗跳,却仍面色如常,似笑非笑地对并马而行的陆遥与冯笙道,“果然来了。”
  方才队头经过茶棚之时,裴剑文便已一眼瞅着了陆遥跟冯笙。那片刻心口似陡然压上了千斤重石,却也辨不清这份闷沉滋味,究竟是忧心锦衣卫指挥史连同冯凤义子亲自出马,着实有些扎手,还是恨陆遥翻脸不认人,亲手攥死裴家生路。
  不过无论如何事不容缓,这头马车刚过茶棚,那头已是刀兵相见,茶棚内外埋伏的东林死士立时全数发动,直扑马车而去。
  石冉料准东林党人定会拦路劫囚,早已订下对策,只见百余人不慌不乱,兵刃出鞘之声整齐划一,井然有序地将马车护得有如铁桶。
  “那可是裴家少公子?果如厂公所说,文武全才,名不虚传。”情势尚在掌握,石冉也未亲自动手,只翻身下马,立在陆遥身边,一句话说得似夸似讽,不冷不热。
  陆遥本就长剑在手,忍了又忍。石冉这番话无异于火上浇油,直刺进陆遥心头。
  他右手重重攥住剑柄,掌心被柄上雕纹硌得生疼,心中更是既寒且怒,寒的是眼下如何都不是说话的时候,局面委实难以收拾;怒的是东林党此番拽上裴剑文送死的举动太过阴险,如若那人真有个三长两短……
  陆遥手底贯上七分内力,振剑而起,干将立时寒光大盛,剑啸龙吟响彻不绝。
  如若那人真有个三长两短,他定会将东林一党上上下下杀至鸡犬不留!
  “大哥莫要冲动!”冯笙亦是严阵以待,此时眼看陆遥面寒如冰,提剑飞身而上,忙赶前一步,锵一声扇剑相交,生生将人挡了下来。
  其实冯笙如何不急,只是这助人劫囚之罪,便是陆遥也万万当不起。
  冯笙自小性喜读书,于这武功一道并不太上心。冯凤有心将俩孩子培植成文武助力,也便由着他去。但好歹师出同门,陆遥的剑法路数冯笙自是默熟于心,且陆遥到底怕伤了他,手底未尽全力。这厢墨色扇影伴着银亮剑锋打得热闹,石冉冷眼看来也不过像自家师兄弟闲来过招,无惊无险,乏味至极。
  可那厢却真是生死相拼。石冉眼见东林党的死士已然闯出豁口,步步逼近马车,当下轻身提气,衣袂翻动间自众人头顶飞掠而过,落至马车左近,拔刀稳住战局。
  裴剑文和常光云本已带着五六个人率先杀入重围,此时眼看石冉手起刀落,转瞬了结己方一条人命,立时兵分两路,一边拖住石冉,一边赶到车边劫人。
  实则此般光景常光云早有预料,事前便与裴剑文商议,让他救着人便先走一步,自己带人殿后。只是以裴剑文的性子,既不肯连累自己的江湖朋友,又如何肯让常光云替自己九死一生。争来争去,还是常光云负责救人,裴剑文带人殿后,再于漯水东岸会合,船只亦已准备妥当。
  裴剑文想的是凭自己的轻功,只要护着常光云带人走脱,东厂剩下这些虾兵蟹将还拦不住他,可却从未想过常光云早拿准了他的脾气,此般义气争抢全是作伪。
  权势斗争中容不得一点心软,对于东林党人来说,裴世宪已无用处,纵使念着交情救下来也是个烫手山芋。最好的法子便是救不如杀,死无对证。
  此番主上下的是死令,至于拉上裴剑文,不过是因着斩草要除根,留下裴家这个儿子总是个祸害,往后若要暗地缉杀,耗费人力物力不说,一不小心还会脏了自己的名声,反不如趁机把他卷进来,自己人得手便走,留他一人身陷重围,正好借东厂之手料理干净。
  裴剑文到底出身清白,又养得一身义气傲骨,虽明白人心难测,不可全信,却不知这世间有些人事能够阴险到什么地步。
  但是陆遥知道。他方才手下未出全力,尚能分出两分心力留神场中动静。甫见常光云让裴剑文拖住石冉,陆遥心中便觉得有些不妙,再不敢跟冯笙夹杂不清,剑势陡然一转,凌厉刁钻,逼得冯笙吃力招架,却仍自咬牙硬扛。
  “你!”一式“穿云见日”递出,陆遥眼见冯笙竟是不避不让,心底一惊,仓促变招,干将险险擦过冯笙耳畔。
  “大哥!”冯笙收回扇上内力,走前一步张口欲言,却也不知从何劝起。
  两下耽搁,那头常光云已带人与守车厂卫战得如火如荼。石冉本安排副手坐在马车里看死裴世宪,但看常光云剑光暴长,一剑劈向车门,剑气激得木屑四散,逼得那副手不得已将裴世宪掩在身后,自己把死车门,封住常光云的剑路。
  裴世宪甫闻车外嘈杂便心下着实忐忑,生怕剑文也在这劫囚人马里头。他方才受制于人不能稍动,现下再捺不住心神,用力一挣,趴到车窗边瞧个究竟。
  裴剑文背向马车与石冉以快打快,全然不知身后变故。陆遥却是错眼便见裴老爷子怒目圆睁探出车窗,常光云虚晃一招抽得身来,寒光直劈向裴世宪咽喉。
  此时赶前救人已然不及,裴剑文那头招招式式都是生死攸关,陆遥不敢大声示警搅了他的心神,当下长身而起,于半空之中贯力掷出手中干将,剑上挟着十成内劲,追风逐电,直奔常光云背心而去。
  乱兵之中有个厂卫眼疾手快,虽没看着剑从何来,却是下意抬手扬刀,旨在斩落那道如虹剑势。但陆遥的剑哪里是他挡得住的,只见干将正正穿透那人手腕,力道之大带得整个人向后飞起,一剑贯穿两人,竟将常光云活活钉死在车板之上。
  可是到底晚了。常光云那临死一剑已然得手,自裴世宪颈中划出深长血口,眼见再无生理。
  “石冉!”
  父子连心,裴剑文听得身后动静,不及回头已是心下大乱,手底剑势一慢,正让石冉得了空子,一招“四海翻腾”,袭向裴剑文胸前大穴。
  冯笙见状一声爆喝,意在提醒石冉莫要伤人。石冉却也留了分寸,刀势收放自如,暂且放了裴剑文一马。
  只是此番转危为安裴剑文早已顾不得了,他愣愣执剑望向马车,一声“爹”含在口里,叫不出来,哭不出来,喉头咯咯作响,脑中一片猩红。
  那些江湖人士虽说得了好处,却也不会枉顾自家性命。此番东林党只令他们截断解囚行伍,拖得一刻半刻便得,此时业已各自抽身,高飞远遁。剩余东林党的死士也欲寻隙逃散,但裴剑文眼中只剩了一个杀字,如何肯让他们平安走脱。
  裴剑文疯了一样只求杀人,不求自保,全身上下空门大开,手底俱是同归于尽的招式。陆遥却得处处回护于他,霎时场面混乱无比,东厂的人,东林党的人,合着裴剑文跟陆遥俱混在一处,敌我不分打作一团。
  东厂厂卫碍着陆遥身份,尚且手下留情,那剩余的十几死士却不管那么多,招招全力以赴。
  冯笙心知此时再说什么都是白搭,索性飞身加入战局,只想着早完早了,却架不住裴剑文杀净东林党人仍不罢手,整个人似已变作一只左冲右突的困兽,一把无知无觉的兵器,穷途末路,不死不休。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冯笙自是心急如焚,忙转头对石冉使了个眼色,目中已带了七分威胁。
  “都给我住手!”石冉犹豫片刻,运足十成内劲扬声厉喝。正与裴陆二人交战的十数厂卫得了主子吩咐,方勉力抽身后撤,退回己方军中。
  石冉一声爆喝唤回裴剑文几分清明,此时眼见陆遥立在自己跟前,手里握着那把自常光云尸身上抽回来的干将,衣衫被血浸得透湿,终是彻底醒过来。
  “……裴剑文。”两厢对峙,百转千回,说出口只剩下一个名字。
  裴剑文静静看了他半晌,惨然一笑,轻声吐出两个字,“……晚了。”
  陆遥闻言心下锐痛,待要再开口,却听裴剑文先一步抢过话头,冷冷低道:“陆遥,你凭什么跟我生死与共。”
  话音未落,裴剑文突地蹂身而上,一掌击在陆遥胸前,直将人震飞两丈。
  冯笙跟裴剑文初次相见全不对盘,现下倒心有灵犀,眼见裴剑文突将陆遥震向己处,忙飞身截住来势,顺手切向陆遥颈后要穴。
  踟蹰亦何留,相思无终极。
  原野何萧条,白日忽西匿。
  变故在斯须,百年谁能持?
  离别永无会,执手将何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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