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加尔的梦 柯罗连科(8)
他心里难受,是因为他突然回想起自己整个一生大大小小的事情,想起了自己走的每一步路、砍下的每一斧、伐倒的每棵树,以及他每次行骗和喝过的每一杯酒。
他又羞愧又害怕。但望一眼老王爷的脸,他又打起了精神。
精神一振作,他寻思,说不定还能隐瞒一些事。
老王爷看他一眼,开始问他是什么人,从哪里来,叫什么,多大岁数。
玛加尔回答后,老王爷问:
“你一生都做过什么?”
“你也知道,”玛加尔答道,“你的簿子上想必都记着呢。”
玛加尔想试探老王爷是否真的都有记载。
“自己说出来,别不做声!”老王爷说。
玛加尔胆子又壮了。
他历数自己干的活,尽管他牢记着自己抡的每一斧、砍的每一棵树、犁的每一垅地,但他多报了几千棵树、几百车柴、几百普特的种子。
他一一历数之后,老王爷对伊凡牧师说:
“拿簿子来。”
玛加尔这才知道伊凡牧师是王爷的录事,他很气恼,因为牧师事先并未凭交情向他透露这一点。
伊凡牧师取来一个大簿子,翻开念着。
“查查有多少棵树?”老王爷说。
伊凡牧师看后惋惜地说:
“他多报了整整三千。”
“他胡说,”玛加尔着急地喊,“他一定弄错了,他是个醉鬼,没有得到好死!”
“住嘴!”老王爷说,“他多收你的洗礼费、婚礼费没有?他敲诈灯油钱了么?”
“这不用提了!”玛加尔答道。
“这就是了,”王爷说,“我早知道他嗜酒……”
老王爷生气了。
“现在照簿子念他的罪过,因为他骗人,我信不过他。”他对伊凡牧师说。
这当儿,仆人们把玛加尔砍的树、木柴、农活等全部工作都投进金秤盘,总共非常之多,竟使天秤的金盘下沉而木盘高高地翘起,手都够不着,于是年轻的神仆们展翅起飞,上百人用绳索把它拉下来。
恰尔岗人干的活多么繁重!
伊凡牧师开始计算欺诈,结果欺诈共有二万一千九百三十三次;牧师又算玛加尔喝了多少瓶酒,总计四百瓶。牧师往下念,玛加尔眼见天平秤的木盘压过了金盘,向黑洞里下沉了,牧师越念它越往下沉。
玛加尔暗想事情不妙,便走近天平秤,想悄悄用脚托住秤盘,但一个仆人发现了,大家都吵嚷起来。
“怎么回事?”老王爷问。
“他想用脚托住秤盘。”仆人说。
王爷愤怒地对玛加尔说:
“我知道你是个骗子、懒汉和酒鬼……你还欠了税款,牧师应向你讨还灯油钱,警察局长每次都用粗话骂你而犯了罪过……”
老王爷转身问伊凡牧师:
“恰尔岗什么人给马驮的担子最重,什么人使的马最辛苦?”
伊凡牧师答道:
“教堂守门人。他赶邮车,接送警察局长。”
老王爷便说:
“把这懒汉派给教堂守门人当骟马,让守门人套上他给警察局长拉车,累他个精疲力竭……到那时我们再看。”
老王爷刚说完话,门开了,王爷的儿子进来,坐在他右侧。
他儿子说:
“我听了你的判决……我久居人世,深知那边的情况,派这可怜人给警察局长拉车是很苦的!不过……就这样吧!也许他还有话说。说吧,不幸的人!”
这时出现了奇迹。玛加尔,生前一贯寡言少语的玛加尔,突然善于词令了,他滔滔不绝,自己都不胜惊奇。这时玛加尔判若两人:一个在说,一个在诧异地听着。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口若悬河,激烈陈词,而且用语得体,出口成章。他毫无惧色。稍有嗫嚅,也很快恢复常态,说得倍加激昂。而主要的是他觉得他的话能令人信服。
起初,老王爷见他如此胆大妄为,有些恼怒,后来开始认真地听起来,仿佛已经相信玛加尔并不像起初给人的印象那样傻。伊凡牧师开头甚至吓了一跳,连忙扯玛加尔的衣襟,但玛加尔挥了挥手,继续说下去,后来牧师不再害怕了,甚至还露出了笑容,因为他见自己教区的教民敢讲真情,而这正合老王爷的心意。连老王爷身边那些年轻的穿白长衫的白翅仆人也纷纷聚集到门口,诧异地听玛加尔讲话,还不时地彼此碰碰臂肘。
玛加尔首先表示他不愿做教堂守门人的骟马。他不愿去,不是怕干重活,而是因为这判决不对。由于判决不对,所以他不服从,他绝对一事不做,一步不动。任凭怎样发落好啦!即使把他交给魔鬼永世受难也罢,他也不给警察局长拉车,因为这样做不对。别以为他怕当骟马:教堂守门人逼骟马拉车,还喂它燕麦哩。而他被逼一辈子了,却从不喂他燕麦。
“谁逼你啦?”老王爷同情地问。
是啊,逼了他一辈子啦!村长、审判长、警察局长逼他缴税;牧师逼他缴灯油钱;贫困饥饿逼他;严寒酷暑、阴雨干旱逼他;冰冻的大地和可恶的森林逼他!……牲畜埋头赶路,不知道把它往哪儿赶……他也是这样……难道他明白牧师在教堂里念的是什么,为什么让他缴灯油钱?难道他知道为什么把他大儿子抓去当兵,抓到哪里去了,死在什么地方,如今他那可怜的尸骨又在哪里?
据说他喝了许多酒?确实如此:他酷爱烧酒……
“你说他喝了多少瓶?”
“四百。”伊凡牧师看了看簿子答道。
很好!不过这难道是酒么?四分之三是水,只有四分之一纯酒,还掺着烟。因而要扣掉三百瓶。
“他说的这些是真的吗?”老王爷问伊凡牧师,看来他余怒未消。
“全是真的。”牧师急忙答道。玛加尔又接着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