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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欢痛(1)

书籍名:《欢痛》    作者:玛哈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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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是468 年12 月8 日淤。从这朝觐中的神圣一天起,我决定开始将自己的生活经历写出来。

  最初的记忆,是让我知道父母双亡的惊叫声。我居住的这个家原本太平无事,噩耗传来,全家上上下下无不号啕大哭。我顿时明白,今后自己将与恐惧和悲伤为伴,世界再也不会像原来一样了———再也没有母亲将我拥入她温暖的怀抱,再也没有回到家中的父亲笑呵呵看着我将手伸进他的袖子然后从里面掏出糖果。

  70 多年过去了,往事历历在目,以至当年惊叫的回声和当下朝觐者呼唤真主的声音,在我的脑海里恍惚交错。我事后知道,是一个贝杜因人杀死了父母,让我再也见不到他们。他抢走他们的东西并用剑将他们刺死,然后扬长而去。当时父母正走在完成朝觐后返家的途中,他们的离世之地是个谁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地方,以致亲人们想找到确切的地点进行祭奠都做不到。

  人消失之后,时间在哪里隐蔽起来又在哪里保存下来呢?难道是在书页当中?我们用那些纸又能做些什么呢?莫非它变成牧人之歌,向黑夜倾诉业已不再跳动不再焦虑之心的命运,向天宇放开嗓子伸长脖子发出无法成为生命永恒的呼喊?我多少次听到牧人的歌声,悠悠颤颤的声音每每让我随之哼唱,于是淤此为伊斯兰历468 年,对应公历1076 年。小说时间背景为阿拉伯帝国第二个王朝阿巴斯王朝(750耀1258) 进入分裂和逐渐衰落时期。按照伊斯兰教法规定,前往麦加朝觐者应于12 月8 日晚在阿拉法特山附近搭帐篷宿夜。译者注,下同。

  我觉得自己就是那只有广袤的大地和高远的天空才能容纳的词语。

  他们说“贝杜因人是在朝觐者中干出这种事来的”,但我对贝杜因人的了解却与父母生前的看法不同。那是在我的儿子杀死他父亲之前,也是在法蒂玛王朝淤大军于贝杜因人起义后收复沙姆于各大城市之前。我当时和他们在一起,被掳到埃及去服侍宰相贾杰拉依……

  这时,我中止了口述,对“写伴儿”也就是记写我的故事的女伴说:

  “你看山谷里漫山遍野的人,也不怕米那盂附近这黑糊糊的夜!明天就是阿拉法特日榆了……明天我们就自由了……明天慈悯的泪水就会淌在我们疲惫的脖子上了!”

  停了一下,我又对她说:

  “在明天之前你写吧,亲爱的。”

  于是我接着口述———

  破碎的心在真主那里可以得到弥补,“真主是无所不知的”。我的丈夫以前总把这句话挂在嘴边,尤其是在我们久别重逢时我肯定会听到他这样讲。

  在法蒂玛王朝哈里发哈基姆虞出走并一去不返的那一天,我也出走了。我是从叔父家里匆匆逃走的,连两个呜呜啼哭的儿子都没来得及看上一眼。那时我******般的年华尚未见到第20 个春天。

  那时节,我们城里的香花好多啊!我的梦想也好多啊,它纷纷扬扬地飘洒而下,就像我们家里的丝丝小雨一样落满庭院、芬芳四溢的******。我常常将花瓣收集起来,然后放在院子中央小池塘的水面,让它在幽暗的水上像星星似的流转很长时间。

  丈夫是我的堂兄,我是多么爱他啊!但这也是我灾难的根源。我并不觉得淤法蒂玛王朝(909耀1171),中世纪伊斯兰教什叶派在北非及中东建立的封建王朝,也是公开与阿巴斯王朝中央政权分庭抗礼的王朝,标志之一是其君主自称哈里发。

  于沙姆是阿拉伯人常用的一个地理概念,泛指今叙利亚、黎巴嫩、约旦及巴勒斯坦部分地区。

  盂米那是穆斯林朝觐时进行射石之地。在此地投石和宰牲是朝觐的主要仪式之一。

  榆阿拉法特日,指伊斯兰教历12月9日,即宰牲节前一天,朝觐者要按规定完成宗教仪式。

  虞法蒂玛王朝第六任哈里发,徽号全称为哈基姆·比艾木里拉(985耀1021),意思是:

  依据真主命令的执政者。

  自己长得很漂亮,可我丈夫对我说我很迷人。我几乎不敢想象自己好到让叔父把我嫁给他最小的儿子阿卜杜拉。我从小作为孤儿在富有同情心的叔父的关怀下长大,他的夫人侯斯娜是位典型的贤妻良母,心地特别好。

  我和阿卜杜拉的婚礼温馨而快乐。但自从儿子萨德生下几个月后,我们家的幸福就不复存在了,先是婶婶侯斯娜去世,接着阿卜杜拉离开我们走上沙场,到北方与罗马人作战。

  阿卜杜拉是个真正的骑士。他的大哥则协助叔父经商,而且精于此道,赚的钱越来越多,终于成为城里有头有脸的大商人。于是他成了叔父眼中最成器的儿子,也成了家中将来的掌门人。

  我对自己的丈夫有多少爱,就对他的大哥有多少恨。后天我们将完成朝觐中射石的仪式,要是那时这个魔鬼被问到,他一定会说最该用石头打他的人就是我。

  婶婶过世一年后,叔父又娶了一个年轻貌美的女人。她不仅迷住了叔父的心,还掌管了他的所有事务。随着时间推移,这个女人耍尽花招挑拨我和叔父间的关系,弄得叔父后来再也不正眼看我,甚至都不愿再听到我的名字。人的心说变就变,人的境遇也是说甜就甜说苦就苦。我变得不敢走出自己的房间,或者不敢伸手去摘自己从小就在它下面乘凉的那棵酸橙树的果实。我什么都不能做,哪怕唱歌都不行,久而久之我连话都不讲了,只和主说说心里话。于是家里人都叫我“哑巴”。

  我丈夫在一次战役中失踪了,而我却在分娩的阵痛与被虐待的苦难中生下第二个儿子。一年一年过去,丈夫没有回来。我愁肠百结,焦虑的心中时而是丈夫时而是儿子。

  一天,我丈夫的大哥来到我这里。他盘算着自己聚集的浮世财宝得有个放心的着落,不能与任何人分享,于是说道:

  “阿卜杜拉肯定已经被杀死了,你也赶紧杀死心里的希望吧。我看你最好是嫁给我,我照顾你和我弟弟的两个儿子。这是再好不过的了。”

  我回答说:

  “你说的话看似有点男人气,其实是包藏祸心,因为你明明知道阿卜杜拉还活着,明明知道我是多么爱他。告诉你吧,只要我活着就绝不会看上其他人。你倒是该冷静点,赶紧杀死心里的希望吧。我们有叔父照顾,而阿卜杜拉是在真主希望他在的地方,而不是你希望在的地方。”

  我亲爱的丈夫失踪整整五年了,我度日如年,过着没有欢乐的白天和没有梦的夜晚。有一天我正坐在自己房间的阳台边,忽然听到有人小声吟道:

  最风趣的人啊我愿为你献身,超群绝伦者是我选的心上人。

  你的脸庞是目光美好的巡游,听觉的妙谈是你悦耳的声音。

  你看就是羚羊你唱就是夜莺,出现你像甘霖行走你似良骏。

  这是我的丈夫不知为我朗诵过多少次的诗句啊!我急忙起身从窗户往下看,原来是他大哥!他说:

  “你以为我会从你们俩之间消失?”

  “偷窥者是嫉恨的人。”我回答,“无法从门进来的人只能指望窗户”。

  他恼羞成怒,咆哮道:

  “在你的丈夫像个英雄似的征战各地的时候,你休想从我半辈子挣的钱里得到一分一毫。如果你不答应我,你会看到我怎么收拾你。全家的东西都是我的,全家的人也都得听我的。”

  我关上了窗户……

  我难受到疯狂的程度,那种滋味仿佛是人间最大的羞辱。我给阿卜杜拉写了多少封信啊,但都没有投递出去。儿子萨德多少次从我身边将这些信聚拢起来,然后将它交给门房萨利姆,希望他不知身在何处的父亲能看到这些信。我只能以泪洗面,在心里向丈夫诉说自己的悲伤。有时自己也不知自己在说些什么,说的是不是人类能够明白的语言,但只要在说就行。

  有一天,儿子来到我面前,擦去我脸上的泪水,轻轻地问我:

  “妈妈,你在说什么呢?”

  我答道:

  “孩子啊,妈妈只是在说……在说,我说的话谁也听不见,谁也不在乎。”

  “不,妈妈!”儿子打断我,“我能听见你在说什么,我在乎你说的话!”

  我一下子把他抱在怀里,嘴里不停叨念着:

  “明天你会成为像你爸爸一样的骑士!”

  这时儿子低下头,好像他了解的爸爸并非如此:

  “伯父告诉我,爸爸他们的军队已经被打败了。”然后他又用非常小的声音略显悲伤地问我:“妈妈,你觉得我会被打败吗?”

  我笑了,胡噜了一下他的脑袋,同样小声地说:

  “不,我不希望你被打败。尽管常言道:沙场尘土扬起,骑士纷纷落马。

  但战争是英雄的交易,胜败不在于物质上得到的多寡,而在于品格上反映出的高低。真正的骑士是不会被打败的,他的战利品是坚毅的忠诚,而不是怯懦的偷生。睡吧,孩子!睡吧,等待着长大成人,等待着像骑士一样冲锋陷阵!”

  再后来是那个不堪回首的夜晚,昏沉的光线仿佛都不想揭开那蒙羞和耻辱的一刻。我睁开眼睛寻找两个儿子,但发现他们不在我的身边。我抬头一看,天哪,他们的伯父正站在我的床前,登时恐惧和无助攫住我的全身。他阴冷地说:

  “现在让你看看无法从门进来的人……”

  等到我的两个儿子回来,侍女对我说她带两个孩子出去上厕所了。她说话时眼皮都没抬,以免我看出她在撒谎。她嫌恶地看了我一眼,嘲笑道:

  “夜晚,我们每个人都有事情要做。”

  我知道她阴暗的犯罪心理来自她的妒忌之心,这个家已经变成耻辱的居所,而她成了一条无耻的看家狗。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一直等待着命中注定的会面。自从那夜起,我的眼睛一刻都不曾闭上,虎视眈眈地伺机复仇。侍女将孩子带走了,我躺在床上假装睡着,自以为是胜利者的人来了。我强压住满腔仇恨,问他:

  “你来这里干什么?”

  他上前几步,死皮赖脸地说:

  “我来和人说说话呀!”接着他又阴阴地低声道:“我来是因为我能来。”

  我回答他:

  “能力有时会给人带来厄运,说话有时会让人掉进地狱的火坑!”

  说时迟那时快,我用一把锋利的小刀向他直刺过去。这是我削笔的刀子,我用那些笔给阿卜杜拉写了多少封辛酸的信啊,却始终没有回音。我刺向他的心脏,用力之大以至整个刀刃全部插进他的身体。他倒在我的脚下,剧烈的疼痛让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对他说道:

  “说吧,你不是要来说说话吗?!”

  我跑出家门,一头钻进黎明前的夜色之中。我像个临死之人踉踉跄跄、有气无力地走着,最后在紧闭的城门下遇到一个正准备出城的驼队。一匹匹驮着货物和行李的骆驼卧在地上。如今我不再明白,关闭的城门究竟是防患于外还是防患于内?也许它什么也挡不住,很多城市不是毁灭于外敌的刀剑,而是毁灭于自身的耻辱。

  我藏进一匹骆驼背上的行李中,直到驼队的主人们从清真寺出来回到这个地方。他们完成出发前的所有工作,吃饱喝足后就上路了,没有一个人发现我的存在。驮队走了很长时间,带我脱离了那倒霉的一日,却也增添了心中的离愁。

  月挂中天之际,驼队停了下来,我以为他们要休息了。只听一个男人在大喊大叫,虽然我不知他喊的话是什么意思,但当时就知道遇到土匪打劫了。他们把所有人捆绑起来,赶着骆驼走到一个地方,然后开始往下卸驼背上的货物行李。我掉了出来,立刻被一帮粗野的强盗围住,他们一时也不知对我如何是好。过了一会儿,他们当中的一人把我放在骆驼上,拉到一个四周全是沙丘、支有许多帐篷的地方。他们把我弄下来带到正在与人交谈的酋长那儿,告诉他在某人驼队里发现了藏身其中的我。酋长看了我一眼,命人将我带到大帐篷后面女人住的帐篷里边。我默然无语地和她们住在了一起。

  后来酋长执意要娶我为妻。同房的时候我告诉他自己已经怀孕了,他听后提的问题让我感到很奇怪,不是问你丈夫是谁,而是问谁是孩子的父亲。我低垂着头回答并且没有欺骗他:

  “是我堂兄。”

  “他叫什么名字?”

  “他没有名字,我也没有名字。”我答道。

  他摇了摇脑袋说:

  “那我们只好出于怜悯收留他了。”

  过了一段时日,我的身子重了,干活儿也不利索了。当时我和妇女们一起织我们的帐篷要用的那种沙漠粗毯,每当看到毯子的边边角角沾上土想去掸掉的时候,我都够不着。这时我的伙伴们便会高声大笑起来。有天她们中的一个说:

  “这里的沙海无边无际,任何地方都有它的颗粒。我说城里人,你的丈夫是被杀死了吗?”

  她们似乎已经习惯了我的沉默,所以另一个答道:

  “才不是呢,她是藏在行李中被他们发现的,说不定是从丈夫那里逃出来的。”

  说罢两人又笑了起来。这时我也微笑着回答她们:

  “我的丈夫活着,他是你们的酋长。”

  “只怕是言不由衷啊。”发问的那个说道。

  说实话和他们在一起生活还是有些幸福可言的,而和沙漠窃贼一道我甚至有一种安全感。有一次我问我的丈夫:

  “你偷人家东西吗?”

  “偷啊,我偷但我知道自己是贼。我偷是为了吃饱肚子,同时也为了让别人吃饱肚子。我得款待宾客,好让他们别把我抓起来关起来,此外我还得抚养照顾我的侄女们。”

  听他这话,我的脸拉了下来,但他还是接着说:

  “我不能把她们丢下不管呀。”

  “你别假装好人啦。”我心里很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像我这样不明不白生下的孩子,是没有正当的家系可言的。

  “你会写字吗?”他笑着问。

  我摇了摇头。

  “为什么?”他又问。

  “为什么非得会写字呢?”我惊奇地反问,“难道就为了写下记不住的东西,记录可能忘记的东西?”

  “说得也是,谁知道我记住的是不是有用处,我可能忘记的是不是有好处呢。反正我是只能读不能写。”

  “怎么会呢?”我问。

  他朝天举起手,摇晃着脑袋像是在嘲笑我:

  “这有什么稀奇!先知穆罕默德听到真主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写吧。’当时他回答:‘我不是会写的人。’”

  “那不会写怎么可能读呢?”我又问。

  “可能可以,也可能不可以。要是写者是遗忘,那就不可以。”

  他笑了笑然后问我:

  “我带你去个有书的地方怎么样?”

  “好啊。”我答应着。

  我丈夫把我带到一个地方,那里的房屋几乎全被沙子覆盖着。我们来到这座沙城的清真寺,见到一位皮肤黝黑的年迈教长。他的黄色大袍被风一吹就像一面旗子,嘴和鼻子被围巾遮住,身体靠在清真寺的围墙上。我丈夫上前致意,两人相互问候,拥抱,然后我丈夫指着我说:

  “她想看看书。”

  教长很高兴地把我们领进他遍地是土的家中。房间里俨然一个书库,箱子、柜子里里外外包括上面全是书。教长开始一本接一本地把书取出来,如数家珍地给我介绍,不时轻轻地拂去被风吹进书页中的沙粒。他拿着一本锦缎封面的书对我说:

  “这本书里的内容包括让女人用各种稀有香水和首饰变得更美的所有方法,以及为悲伤者消愁解忧的一切途径。”

  听到这儿,我丈夫忍不住笑了起来。

  “有什么好笑的?”我问他。

  “你们到哪儿去找做这些香水的东西呀?就在这个地方?!”他说。

  书的主人微微一笑,答道:

  “你说得没错,但有时了解一些东西并不是以真的拥有它为目的。”

  我丈夫说:

  “我了解的东西必须是对我有用的东西。目的不是在书里而在心里,而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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