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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四部(1)

书籍名:《布登勃洛克的一家(诺贝尔文学奖文集)》    作者:托马斯·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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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亲爱的妈妈:

  接到来信,谢谢您告诉我阿姆嘉德·封·席令和珀彭腊德的梅布姆先生订婚的消息。阿姆嘉德本人也给我寄来一张请柬(金边的,非常精致),另外她还写了一封信,信里说她对这位新郎简直爱得着迷。这位先生一定是个又漂亮又高贵的人。她该是多么快乐啊!谁都结婚了;我还接到伊娃·尤威尔斯从慕尼黑寄来的一份喜帖。她嫁了个酿酒厂的经理。

  现在我一定要问您一件事,亲爱的妈妈:为什么我一直也没听到布登勃鲁克家的人到这里来看望我们的消息呢?难道你们是在等待着格仑利希的正式邀请吗?我看这是不必要的,因为我想他根本没有这个意思,有时我提醒他,他总是说:哎呀,哎呀,孩子,你父亲有许多别的事要做呢!也许你们认为,你们来会打扰我,是吗?啊不,一点也不是这样!再不然,你们就是认为会引起我想家的情绪,对不对?哎呀老天呀,你们难道就不知道我是个懂得道理的人么?我已经走进了生活,已经成熟了。

  我刚才在一位邻居凯塞劳太太那里喝过咖啡。这一家人很讨人喜欢,另外我们的左邻姓古斯曼的(虽然我们两家的房子离得很远)也很喜欢交际。我们有两位常来往的朋友,都住在城外我们这一带。一个是克拉森医生(关于这个人的事,我以后再告诉你),另一个是银行家凯塞梅耶,格仑利希的密友。你想像不出来他是一个多么滑稽的老头!他的白胡子剪得短短的,黑白相间的头发稀疏疏的,看去像一撮绒毛,一阵风刮来就飘飘地摆动。因为他总喜欢像小鸟似的滑稽地摇摆着脑袋,话又说个没完,所以我老是叫他“喜鹊”。可是格仑利希却不许我这样叫,他说喜鹊偷东西吃,而凯塞梅耶却是一位正人君子。走路的时候他总是佝偻着腰,摇挽着胳臂。他头上的绒毛只遮住后脑的一半,再下面就露出肉缝缕缕的赤红的脖颈。他全身带着一股说不出来的快活神情!有时他拍拍我的嘴巴说:您这个善良的小妻子,格仑利希娶了您这样的人是多么大的福气!接着他找出一副夹鼻眼镜来(他随身带着三副夹鼻眼镜,都拴在一根长带子上。带子总是在他的白背心上绞成一团),耸着鼻子把眼镜夹在上面,张着嘴打量起我来。他看得那么出神,弄得我后来禁不住当着他的面哈哈大笑起来。但是他一点也不生气。

  格仑利希忙得不得了,每天早晨坐着我们那辆黄色小马车进城去,很晚才回来。有时他也坐在我身边看报。

  如果我们出去做客,譬如说到凯塞梅耶那里,到阿尔斯特达姆的古德斯蒂克尔参议那里,或者到市参议院街的博克议员那里,我们就非得租马车不可。我早就不止一次跟格仑利希说,必须置一辆马车,因为住在城外这个地方实在非常需要。他也差不多可以说是答应了,但是说起来也奇怪,他根本不喜欢跟我一起出去。有时我跟城里的人谈话,他就露出一脸不高兴的样子。他是不是嫉妒呢?

  关于我们的别墅,亲爱的妈妈,我已经仔细地给你描述过了。这所房子非常漂亮,现在由于购置了新家具,更增加了它的美丽。楼厅上的大客厅您什么毛病也挑不出来:蒙着一色的棕缎。客厅旁边的餐室壁板非常考究,椅子都是二十五马克一把的。我现在坐在里面的小书房也作起居室用。此外还有一间屋子专为吸烟玩牌用。在走廊另一端,占据了楼厅另一半的是一间大厅,现在那里面也挂起黄色窗帷来,看去十分堂皇富丽。楼上是卧室、浴室、更衣间和下房。替我们赶那辆黄马车的是一个小马夫。两个使女我也还满意。我不知道她们手脚是不是老实,可是感谢上帝,我用不着在每一个铜子上打算盘!总而言之,一切都没有辱没咱们家的名声!

  亲爱的妈妈,现在轮到一件最重要的事,我故意留在信末尾告诉您。最近一段时期我感到身体有些异样,健康状况不十分正常,您知道,但也说不上是生病。我找了个机会,跟克拉森医生谈了这件事,这位医生身躯十分矮小,却生着一个大头,头上戴着一顶其大无比的阔边帽子。他总是带着一根圆骨头柄的西班牙式的手杖,动不动就用手杖柄去拂弄胡子。因为多年来他染了又染,那胡子现在已经差不多变成浅绿色的了。哦,您真应该看一看这个人!他不回答我的问话,只是动一动眼镜,眨一眨小红眼睛,挤一挤他那土豆似的鼻子,嘻嘻笑着,这样厚颜无耻地望着我,弄得我简直手足无措。以后他给我检查了一遍,对我说,一切都非常正常,只是应该喝一些矿泉水,因为我也许有一点贫血。噢,妈妈,请您把这件事委婉地告诉父亲,好让他把它记在家庭记事簿里。其他情况,不日当再奉告。

  您的恭顺的女儿

  安冬妮

  1846年4月30日

  亲爱的托马斯:

  接到你报告和克利斯蒂安在阿姆斯特丹会晤的信,感到非常快慰,相信你俩一定度过了几天愉快的日子。关于你兄弟经奥斯特恩德渡海继续赴英旅行的事,我至今还没接到任何消息,希望上帝保佑他这一次旅行已经顺利成行。克利斯蒂安既已决定放弃学术研究的道路,但愿他不再蹉跎时光,及早从他的老板李查德逊那里学到真实的本领,希望他今后走商人这条道路能够一帆风顺!特利尼德街的李查德逊先生是我们家生意上一位至友,这你是知道的。我能把两个孩子都安插在这样一家同我家有多年友谊的公司里,自己认为是很大的幸福。这种做法带来的好处,你现在或许也已觉察到了:我对于凡·戴尔·凯伦先生在这一季度已经提高你的薪金,而且今后将设法使你有额外收入一事感到很满意。我深信你在工作中一定也以勤恳的表现报答人家的厚遇,而且将来也不会辜负人家的。

  听到你的健康状况不太佳的消息感到很忧愁。你来信提到的那种神经质的病症,使我想起自己的青年时代来。那时我正在安特卫普做事,为了这种病不得不到爱姆斯去就医。如果这种方法对你也有用的话,我自然乐于在各方面尽力给你帮助,虽然在如今这种政局动荡的年代里,对于家中别的人这种开支还是能节省就节省的好。

  虽然如此,我和你的母亲在6月中还是到汉堡去了一趟,去看望你的妹妹冬妮。她的丈夫虽然不曾邀请我们,却非常热诚地招待了我们。我们在他家做了两天客,这两天他整天跟我们周旋,连他的业务也荒忽了,而且弄得我连进城去看望一次杜商家的时间也没能腾出来。安冬妮已经有五个月身孕了;她的医生劝我们放心,说一切都顺利正常。

  我还要提到凡·戴尔·凯伦先生的一封信,从他来信我很高兴地知道你在公事以外也是他家座上一位受欢迎的客人。从你的年纪来说,我的孩子,过去是你的双亲栽培扶养你的时期,如今已经该是你收获这种教育的果实的时候了。我愿意谈一谈自己的事情,希望这些话对你有所裨益:当我像你这般年纪的时候,不论在贝尔格还是在安特卫普,我都尽量替经理的内眷们效一些小劳,把关系搞好,这给我带来很大的好处。这样做除了能和上司的家庭建立较为亲密的来往,给人种种方便外,而且会在经理夫人身上替自己找到一位辩护的人。遇到那种你千避万躲却还不免发生的事,譬如说在工作上有了失误,或者经理有了不满的时候,这种辩护人也是极为有用的。

  谈到你将来的事业计划,我看到你在计划中表现出的那种活生生的兴趣非常高兴,虽然我也不能表示全部赞同。你的出发点是把我们这个城市附近一带的产品——例如:粮食、冬油菜、皮革、棉花、油、油饼、兽骨等项——看做是本城商店的最自然、最长久的经营品种,因而打算除了从事委托业务以外,更将转向这些货品的经营业务。我过去也有一段时期有过这种打算,那时在这些行业中竞争还很小(如今却已激烈起来了),而且在情况和时机许可的范围内,我甚至还做了一些尝试。我在英国一次旅行主要的目的。就是希望在这个国家里也能替我的企业建立一些联系。抱着这个目的,我一直走到苏格兰,而且也确实结识了一些对自己的商业极为有利的人。但是我立刻就看出来,向那里做出口生意本身含有危险性,所以决定不再向这方面作进一步的发展了。同时我心里永远深深印着我们的老祖宗——我们公司的创办人——留下的一句告诫之辞:“我的儿子,白日精心于事务,但勿做有愧于良心之事,俾使夜间能坦然就寝。”

  这句遗训在我有生之日都要奉为金科玉律。虽然当一个人看到那些不遵守这种原则的人仿佛更为得意的时候,有时也不免会彷徨怀疑起来。我想到的是施特伦克与哈根施特罗姆公司,当我们的业务平稳得几乎停滞不前的时候,他们却蒸蒸日上。你知道,由于你祖父故世。咱们的营业范围减缩了以后,一直没有再行扩充。我祈求上帝,但愿我能把这生意在现在这样的规模移交给你。我们的经理马尔库斯先生是一位经验丰富、思虑缜密的好助手。只要你外祖父家用钱谨慎一些就好了,他们留给你母亲的遗产对咱们家的关系是非常重大的!

  我为了商业上的事务和市政活动忙得焦头烂额。我现在是贝尔根航线董事会的董事,这次又连续当选为市民代表参加财政局、商业局、经济审查组和圣安尼救济院的工作。

  你的母亲、克拉拉和克罗蒂尔德衷心问你好。此外请我向你致意的还有许多人:有摩仑多尔夫参议、鄂威尔狄克博士、吉斯登麦克参议、经纪人高什、C·F·科本以及本号的马尔库斯先生、船长克鲁特和克罗特尔曼等人。愿上帝赐福给你,我的孩子!好好地工作、祈祷,克勤克俭地生活吧!

  爱你并惦念着你的父亲

  1846年8月2日

  敬爱的岳父母大人:

  这封信的签署人欣慰地向你们禀告,你们的女儿,我的爱妻安冬妮,已在半小时前平安地分娩。按照上帝的意旨,她生的是一位女孩。我内心的快乐和激动,实在难以诉诸笔墨。产妇和婴儿都非常健康,克拉森医生对过程非常满意。产婆克罗斯吉奥吉斯太太也认为这次分娩顺利至极。由于我心情的激动,不得不就此停笔。请允许我向两位大人表示我的崇敬和恩爱。

  格仑利希

  如果是男孩子的话,我倒想替他取一个漂亮的名字。现在我想叫她梅达,可是格仑利希赞成她叫伊瑞卡。

  冬

  1846年10月8日

  2

  “你怎么啦,贝西?”参议说,这时他正走到桌子前边端起别人给他盛的一盘汤。“你不舒服吗?哪里不舒服?你的脸色很难看。”

  摆在宽阔的饭厅中的圆桌变得很小了。除了两位老人以外,每天桌子上只有永格曼小姐,10岁的小克拉拉和那削瘦、谦卑、不声不响地闷头吃饭的克罗蒂尔德。参议向四周看了看……每个人的面孔都拖得长长的,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发生了什么事了呢?他自己也正忧心忡忡,焦灼非常,交易所被施莱斯威·霍尔斯台因这件纷乱的事件弄得动荡不安……而现在却又有一件令人惴惴不安的事悬在头顶上。过了一会儿,等安东到外面去端菜以后,参议才听说家里发生了什么事。特林娜,女厨子特林娜,一向是一个忠厚老实的女孩子,这次却突然间公开叛逆起来了。最近一个时期,她结交了一家肉店的伙计,建立起一种精神上的联盟,这件事使参议夫人非常烦恼。而这个永远带着血腥气味的家伙一定已经影响了她的政治见解,使她的思想发生了极其恶劣的变化。参议夫人只是因为她把调味汁做坏了责备了她两句,她就把两条赤裸着的胳臂往腰上一插,说出下面的话来:“您等着瞧吧,参议太太,用不了多少时候,世界就会变样子的!那时候我要一身绫罗地坐在沙发上,让您来伺候我了……”自然,她马上就被辞退了。

  参议摇了摇头。最近一段日子他自己也感受到各种各样令人忧虑的现象。当然了,那些比较上了年纪的搬运夫和堆栈工人仍然非常恭顺,脑子里什么邪念也没有;可是在年轻的工人中间,从这个人那个人的表现中却已清楚地看到,这种叛逆的新精神已经盘踞在他们脑中……春季里,街头上闹了一次乱子,虽然当时一部适合新时代要求的新宪法已经起草好了。尽管这部宪法不久以后受到莱勃瑞西特·克罗格和另外几个保守的老士绅们的反对,仍然由议院批准生效了。然后选出了人民代表,召集了市民代表会。但是局势仍然没有平静下来。到处一片混乱。每个人都要修改宪法和选举法,市民彼此争吵不休。“要按等级制的原则选举!”一部分人说;约翰·布登勃鲁克也是持这种主张的人。“要普遍的选举权!”另外一些人说;亨利希·哈根施特罗姆是提出这种口号的一个人。又有第三部分人说:“按等级制进行普选!”说不定提这个口号的人自己也不懂这是什么意思。此外,各种各样的思想都有,比如有人喊什么取消市民和居民的界限啦,扩大市民权的范围,使非基督教徒也有机会成为市民啦,……非常混乱。布登勃鲁克家的特林娜脑子里,钻进来的是那坐沙发穿绫罗的思想是不足为奇的!唉,以后还有更糟的呢。从一般情势来看,事情要向非常危险的方面转折呢。

  这是1848年10月上旬的一天,碧蓝的天空上悠悠地飘着几片浮云,被阳光照成银白色。太阳的威力到这时候已经不强了,在风景厅的壁炉里,木柴在那高大闪亮的栏杆后面噼噼啪啪地燃起来了。

  长着深黄色头发和冷峻的眼睛的小克拉拉,正坐在窗前缝纫桌边缝一件什么东西。克罗蒂尔德坐在参议夫人身旁一张沙发上,做的也是一样的活计。虽然克罗蒂尔德·布登勃鲁克才21岁,比她那位出嫁了的堂妹大不了许多,但她的狭长的面孔上却已开始显出深深的皱纹来了。她那生下来就灰暗无光的头发决称不上是金黄色,她把头发梳得光溜溜的,更使得她的面貌酷似一个老处女了。然而她倒也心满意足,不想改变自己的处境,也许她需要的就是赶快苍老,赶快跳出牵肠挂肚的烦恼圈罢了。因为她没有分文的财产,她知道在这广大的世界上是不会有人要娶她的。她委委屈屈地看到自己的将来。她将来只有靠她有财势的叔父从救济名门出身的贫女的慈善机关里弄出一笔钱,在一间小房子·里吃利息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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