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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第六部(5)

书籍名:《布登勃洛克的一家(诺贝尔文学奖文集)》    作者:托马斯·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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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把手交叠在脑袋下面,仰望着屋顶。

  “不错,自从我答应格仑利希的求婚,已经整整过了十年了……十年了!现在我又走到这一步,又要答应另一个人的求婚了。你知道,伊达,生活是非常严肃的一件事!……不同的只是那时候这是一件大事,家里的人没有一个不折磨我、逼迫我答应那件事,而今天却都很平静,认为我答应这场亲事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你必须知道,伊达,这次我和阿罗伊斯订婚——我现在已经说阿罗伊斯,是因为反正迟早是这么一回事——一点也没有值得高兴、值得庆祝的地方。它和我的幸福毫无关系。我这第二次结婚只是为了静悄悄地、驯驯服服地弥补我第一次婚事的错误罢了,为了不玷污家庭的名声,这是我的义务。母亲这样想,汤姆也这样想……”

  “你说到哪里去了,小冬妮!如果你不喜欢他,如果他不能使你幸福……”

  “伊达,我已经认识了生活,我不再是笨鹅,什么我都看得清楚。母亲……母亲倒是不会坚持这件事的,凡是遇到不妥当的事,她总是说一声‘算了’就避过去。可是汤姆,汤姆却希望把这件事办成。汤姆是怎么样的人,你还以为我不知道!你晓得,汤姆是什么想法?他的想法是:只要不是绝对配不上,随便哪个人都可以。因为这次重要的不在于办一门出色的亲事,只要能再结一次婚,把上一次的不幸弥补过来就成了。他的想法就是这样。佩尔曼内德一到这里,汤姆早已暗地里去打听有关他的生意的情况了,这是千真万确的事。等到打听的结果还令人满意,这件事在他那儿便成了定局了……汤姆是个政治家,他知道他要做的是什么,是谁把克利斯蒂安赶出去的?……这个字眼也许太厉害了,可是事实确是这样啊,伊达。为什么他要这样做——因为克利斯蒂安使公司和家庭出了丑。在他的眼中,我也是同样情形,伊达。倒不是因为我做了什么事,说了什么话,只是因为我住在家中,我作为一个离了婚的女人在娘家闲住着。他希望这件事能告一段落,他这种想法是有他的道理的,我对他的爱戴倒并不因为这件事而有所减少,而且我希望他对我也是这样。说实话,这几年来我也一直渴望重新走进生活里去,因为——也许我不应该说这种话,我在母亲这儿待着的确也感到烦闷,我刚刚30岁出头,我觉得自己还年轻。人和人是不一样的,伊达,你30岁的时候头发已经灰了,这是因为你们一家人血液的关系,你那个死于噎嗝症的普拉尔叔叔……”

  这一夜她还发表了不少诸如此类的议论,偶尔插上一句“反正迟早是这么回事”,最后她安安静静地酣睡了五个小时。

  6

  城市上空笼罩着大雾,但是这一天清早八点钟,当约翰尼斯街马车行的老板朗盖特先生亲自把一辆没有门窗的带篷大马车赶到孟街来的时候就说:“用不了一个钟头,老天爷就会露头。”这句话使大家听了都放下心来。

  老参议夫人、安冬妮、佩尔曼内德先生、伊瑞卡以及伊达·永格曼一起吃了早饭,收拾整齐,先后聚集在走廊里,等待着盖尔达和汤姆。格仑利希太太穿了一件乳黄色的衣服,下巴底下系着一根缎子领带。虽然头一天夜里睡眠不足,却容光焕发。她内心的疑惧彷徨,似乎都已经烟消云散,因为当她一面从容地扣着手套上的钮扣,一面和客人谈话时,她的脸色显得恬静而安详,几乎可以说带着欢乐的神情……她又恢复了过去一度她很熟悉的心情。她感觉到自己的重要性,也感觉到她将做一个意义非常重大的抉择,她意识到这样的一天又将来到,她又要郑重严肃地把自己的名字登记在家庭大事簿里,她的脑子里装满这些想法,她的心更激烈地跳动起来。前一天夜里她在睡梦中又看到家庭大事簿里面的一页纸,她将在这页纸上登录上她第二次结婚的事……这件事将要抹销簿子里的另一处污点。她这时紧张地等待汤姆的出现,那时她就要含义深长地点头招呼他……

  参议和他的夫人来得比较晚一点,因为年轻的参议夫人不习惯这么早就梳洗化妆。参议的精神很好,穿着一套浅棕色小格子的衣服,领口很大,露出里面的白背心边,当他看到冬妮那难以摹拟的骄矜的面容以后,眼中不禁露出笑意。但是盖尔达却一点也没显露假日郊游的情绪。这或许是她没有睡够早觉的缘故。她生得很美,但是她的那种病态的、神秘的美和她小姑的健美正好形成一个奇异的对照。她的衣服是浓郁的紫丁香颜色,和她茂密的头发的深红色配在一起,非常触目,也衬托得她的皮肤更为白皙,她的两只棕色眼睛四周罩着一圈青圈,今天那青圈显得更暗更深……她冷冷地把头伸给她的婆婆。让她在前额吻了一下,几乎可以说是带着讥消的神情把手伸给佩尔曼内德先生。当格仑利希太太看到她,拍着手大声嘁:“噢,上帝啊,你今天多么漂亮,盖尔达……”她也只不过神情淡漠地笑了笑。

  她非常不喜欢像今天这样兴师动众的活动,特别是在夏天,何况是在星期日。她的住房大部分挂着帐幕,光线蒙胧,她深居简出,因为她怕阳光、怕灰尘、怕因节日而盛装起来的小市民,怕闻咖啡、啤酒和烟草气味……住这世界里她最讨厌的莫过于燥热和混乱。这次为了使慕尼黑来的客人游览一下城郊风光,到施瓦尔道和“巨人丛林”的远足安排好以后,有一天她漫不经心地对托马斯说:“你知道,亲爱的,我生来就只能过安静、平常的日子……像我这样的人是不适于兴奋、变动的环境的。你们这次免了我,好不好……”

  如果在这些事情上她没有足够的把握能得到她丈夫的同意的话,她当初是不会跟他结婚的。

  “当然啰,你说得很对,盖尔达。一个人所以对这些事情感兴趣,主要是由于他的幻想力……虽然如此,遇到这种场合,一个人还是要参加,因为谁也不愿意当个怪人,不管对于别人或是对于自己。这点虚荣心是每个人都有的,我想像也是有的,对吗?不然,别人就会觉得他孤僻,或者有什么不如意的事,他的威信就要降低。此外,还有一点,亲爱的盖尔达……我们都有理由对佩尔曼内德先生献一点殷勤。我相信,这个形势你是看得清楚的。有一件事正在发展着,如果让它半途而废,那可真是太可惜,太可惜了。”

  “亲爱的,我看不出来要我参加有什么意思……可是这没有什么要紧。既然你愿意,我就去吧。就让我们也领略一下这种乐趣吧。”

  “我真是非常感激你。”

  大家走到街门……太阳这时果真从晨雾后边探出头来;圣玛利教堂的钟声叮叮当当地响着,使人感觉到这是个星期天。空气里充满了小鸟的啁啾。马车夫摘下帽子来,老参议夫人带着主人体贴下人的和蔼(这种和蔼常常使托马斯感到有些难堪)非常热心地点头回答说:“早上好,朋友!”接着对大家说,“快上车吧,诸位!现在正是该做早祷的时候,可是今天我们要到上帝创造的美丽的大自然去赞美他,您说对吗,佩尔曼内德先生?”

  “您说得对,参议夫人。”

  于是人们一个接一个地登上两旁的铅铁踏脚,从马车后面一个窄门爬到这辆可以容十个人的大马车里,在带靠垫的软椅上安顿好,靠垫上蒙着蓝白条布,这无疑是为了向佩尔曼内德先生表示敬意。车门砰地一声关上,朗盖特先生吧嗒了一下舌头,用含混的声音“吼一嘘”地吆喝了一声,于是他把几匹筋强力壮的棕色大马的缰绳绷紧,马车就沿着孟街驶下去。顺着特拉夫河走了一段路,穿过霍尔斯登城门,以后再向右一转,马车开始沿着施瓦尔道大路辘辘地走去……

  田野、草地、树丛、农舍……人们在那越来越高、越来越薄、颜色也变得越来越蓝的晨雾里寻找时时可以听到它的鸣啭的百灵鸟。当马车走过庄稼地的时候,嘴里含着纸烟的托马斯总要注意地看看四周,指点给佩尔曼内德先生看。忽布商人也像又恢复了童年的本性,他把自己那顶带羚羊须的绿帽子歪戴在一边,用他的又白又宽的手掌玩弄那大牛角柄的手杖,想把它摇平。他甚至想用下巴托住它,这手绝技虽然屡次失败,却博得小伊瑞卡大声喝彩。他不断地重复着这样的话:“虽然这不是登楚格史匹茨山,可是咱们还是要爬一点山,痛痛快快玩一阵,热闹一番,您说,是不是,格仑利希太太?”

  接着他就热情洋溢地说起背着背囊,拿着登山手杖爬山的事来。他这一番叙述受到老参议夫人好几次称赞:“真了不起!”以后,不知哪阵心血来潮,他对克利斯蒂安的不在大为惋惜起来,他听说过,克利斯蒂安是一个非常有风趣的人。

  “这要看在什么情况下了,”参议说,“可是在今天这样的场合没有人能代替他,这倒是真的。我们等一下吃大虾,佩尔曼内德先生!”他兴致勃勃地喊道,“吃大虾和波罗的海虾米。您在我母亲那里已经尝过一两次了,可是我们的那位老朋友狄克曼,‘巨人丛林’饭店的老板,永远弄得到最好的。还有姜汁饼,这个地方的姜汁饼也非常有名——不过也许名声还没有传到伊萨河那边吧?总之,您自己会看到的。”

  格仑利希太太让马车停了两三下,在路边采罂粟花和矢车菊。每次停车佩尔曼内德先生都发誓赌咒愿意帮助她去采花,然而由于他对上下车有一些害怕,他到底还是没有这样做。

  伊瑞卡每看见一只乌鸦飞起来,都高兴得手舞足蹈。伊达·永格曼今天和往常一样,虽然毫无下雨的可能,却仍然带着一把雨伞,外加一件长大的雨衣。她像一位真正的好保姆,不只是表面,而且从内心里分担了孩子的感情。她跟孩子一同欢喜,不知顾忌地大声嬉笑,她的笑声听起来有点像马嘶,以致那跟她处得不长的盖尔达一再向她投去冷淡和惊奇的目光……

  他们已经到了奥尔登堡,前边,山毛榉林已经在望了。一会儿,马车从林中驶过,穿过一座有一口汲水井的小市场,就又走到旷野上。等到马车驶过一座小桥(这座桥架在一条名叫奥的小河上)以后,终于在“巨人丛林”饭店前面停下来。这座饭店是个一层楼的建筑,面对着一个广场,广场上有几块草坪,砂石路和乡村风味的花圃。广场的另一端,森林像一座罗马圆形剧场似的一层层地升起来。一层和另一层之间有简陋的台阶连着,而所谓台阶只不过是一些露出地面的树根和凸出的石块。在每层台子上,树林中间,都摆着白漆的桌椅板凳。

  布登勃鲁克并不是第一批客人。两三个吃得又白又胖的女侍和一个穿着一件油腻腻燕尾服的伙计已经跑上跑下,忙着往台上端送冷菜、柠檬水、牛奶和啤酒了。甚至最靠外边的桌子也被携家带眷的一家家的游客占据了。

  饭店老板狄克曼先生戴着一顶黄色绣花小帽,卷着衬衫袖,为了照顾这些位先生太太下车,亲自走到马车门的前边来。当朗盖特把车赶到一边卸车的时候,老参议夫人说:“老板,我们先散一会步,等过个把钟头再用早饭。请您到时候把饭开到上边去……但是不要太高,我想就在第二层吧……”

  “您用点劲吧,狄克曼,”参议补充说, “我们这儿有一位特别讲究吃喝的客人呢

  佩尔曼内德先生抗议说:“没有的事!一杯啤酒和奶酪……”

  只是狄克曼先生不懂他的话,只顾滔滔不绝地报起菜名来:“今天什么都齐全,参议先生……大虾,虾米,各种肠子,各种干酪,各种熏鱼,鳗鱼,鲑鱼,鲟鱼……”

  “好,狄克曼,您看着办吧。另外请您给我们准备六杯牛奶跟一升啤酒,我没有弄错吧,佩尔曼内德先生……”

  “一份啤酒,六份牛奶……您要哪种牛奶,参议先生,甜牛奶,牛奶浆,酸牛奶,还是奶酪……”

  “甜牛奶和牛奶浆各来一半,狄克曼。一个钟头以后。”

  于是他们走过广场去。

  “我们先去看看水源,佩尔曼内德先生,”托马斯说,“水源,就是说奥河发源的地方。奥河是一条小河,施瓦尔道就在它的岸边,在中古时代,我们住的城市本来也是傍着它修建的,后来不幸毁于水灾——当时的建筑都不是什么永久性的建筑,您知道——以后才又靠着特拉夫河重建起来。另外一提起这条小河的名字,还让我想起孩提时代戏弄人的游戏。小时候我们常常掐着别人胳臂问:施瓦尔道的河叶什么名字,别人一痛自然‘噢’的一声叫了出来,他正好回答对了……看哪!”他在距离台阶十步远的地方,忽然打住了自己的话,“他们走到我们前边了,摩仑多尔夫和哈根施特罗姆两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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