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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第七部(2)

书籍名:《布登勃洛克的一家(诺贝尔文学奖文集)》    作者:托马斯·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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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走到黑暗的餐厅里,参议把墙上的一个瓦斯灯点起来,打量着他的兄弟。他猜到不会有什么好事情。除了克利斯蒂安刚回到家中来,他跟他打过招呼以外,直到现在他还没有机会跟他谈话。但是在这一天晚上他曾经留心地观察过他,而且发现他不同寻常的严肃、慌乱,另外在普灵斯亥姆牧师讲道的时候,他不知道为什么缘故还离开了客厅几分钟……自从克利斯蒂安为了弥补亏空在汉堡从他手里接过一万马克的预支遗产以后,托马斯就没有再给他写过一行字。“你要是再这样下去,”参议当时对他说,“你的钱很快就会折腾完。谈到我个人,我希望将来你少挡我的路。这几年来你一直滥用我对你的兄弟之情……”他现在来做什么呢?一定出了什么紧急的事……

  “什么?”参议问道。

  “我撑不下去了,”克利斯蒂安回答说,一边在餐桌旁一张高背椅子上斜着身子坐下来,把帽子和手杖放在瘦怯怯的膝盖上。

  “我可不可以问一声,你究竟在什么事上撑不下去了,你到我这里来有什么打算?”参议说,他一直没坐下。

  “我撑不下去了。”克利斯蒂安,惶惑不安、神情严肃地来回晃着头,一对深陷的小眼睛东张西望。这一年他才33岁,但是他的相貌却比实际年龄苍老得多。他那黄中泛红的头发已经这样稀疏,整个头盖骨差不多都露在外面。颧骨突出在两边深陷的面颊上,一个没有肉的、消瘦的弯勾大鼻子在中间昂然挺翘着。

  “如果只是这个倒也罢了,”他接着说,一边把手在自己的左半身上从上到下地移动着,却又没触着身体……“这不是疼,这是酸疼,你知道,一刻不停地酸疼,摸不准地方。在汉堡的时候,德罗格米勒大夫对我说,这半边身子的神经太短了……你想像一下,我这半边身子所有的神经都不够尺寸!多么奇怪的事……有时候我觉得这边身子早晚要痉挛,或者麻木不仁,非害一辈子半身不遂不可……你是想像不出来的……没有一天晚上我能够睡安稳觉。我突然惊跳起来,因为我的心忽然停止跳动了,我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在我睡着以前,这种情形不是发生一次,而是十次。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过这种情形……让我仔细讲给你听……是这样的……”

  “算了吧,”参议冷冷地说,“我猜你不是为了告诉我这种事才到我这儿来的吧?”

  “不是,托马斯,如果只是这件事那倒好了;可惜不只是这一件!是生意上的事……我撑不下去了。”

  “怎么,生意又不顺利了么?”参议若无其事地说,他甚至连语调也没有提高。他只是声色不动地这么问了一句,一边以冷漠、厌倦的神色从侧面望着他的兄弟。

  “不是,托马斯。说老实话,现在反正都一样了,我的生意从来没有顺利过,你不是不知道,就是上次你给我那一万马克也没有什么用处……那笔钱只不过救了一下急,没有让我马上就关门而已。事实是……拿到那笔钱以后,我马上又赔了钱,赔在咖啡上……由于安特卫普破产的事……这是实情。从那时候起我什么生意也没有做,只是袖手旁观。可是一个人无论如何总是得生活呀……所以现在又有了票据和债务……五千泰勒……唉,你不知道我陷得多么深!再加上这折磨人的病……”

  “哦,你只是袖手旁观吗?”参议失声喊道。这时候他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了,“你把小车子陷在泥塘里,自己却到一旁去享乐!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过的是什么生活吗?整天在戏院、马戏团和俱乐部里和下流女人厮混……”

  “啊!你说的是阿林娜……是的,你对这件事是不够了解的,而我之所以不幸,也许正因为我过于了解这些事;如果你说我在这件事上花费的钱太多,这倒被你说对了。而且以后我还得花不少钱,我要告诉你一件事……这是咱们兄弟俩说话……第三个孩子,半年前生的一个小女孩……这是我的。”

  “不要这么说,托马斯。你即使生气,也要公平地对她,对……为什么孩子就不能是我的呢?至于说到阿林娜,她一点也不下贱,你不能用这类话骂她。她绝不是那种人尽可夫的女人,见了我她就跟霍尔姆参议决裂了,其实霍尔姆的钱比我多得多。她对我就是这样有情义……不,托马斯,你一点也不了解她是怎样一个绝妙的人!她是健康的……这样健康……”克利斯蒂安又重复了一句,一边说一边蜷着手指,手背向外地遮在脸前边,正像他过去一说到“那个玛丽亚”和伦敦的伤风败俗的事情所做的手势一样,“你应该在她笑的时候看一看她的牙齿!我走遍了大半部地球也没有看过这样的牙齿,在瓦尔帕瑞索找不出来,在伦敦也找不出来……我永远也忘不了我和她初次见面的那个晚上……那是在乌利希饭店吃牡蛎的餐室……那时候她还是跟霍尔姆参议在一起,可是我跟她说了点什么,对她略施温柔……以后,当我得到她的时候……嗄,托马斯!那种感觉可跟你做了一笔好生意的感觉完全不同……你不喜欢听这些事,我已经从你脸上的表情看出来了,反正这件事也到了尾声了。我就要跟她分手了,虽然因为这个孩子的缘故,我还不得不跟她保持着某种联系……你知道,我要在汉堡把一切欠债还清,然后把生意结束。我现在维持不下去了。我已经跟母亲谈过,她愿意把另外五千泰勒也先给我,这样我就可以把事情料理清楚。我想你也会同意我这样做,因为听别人简单说一句:克利斯蒂安·布登勃鲁克清理了债务出国去了,总比听人说别的话好得多……总比说我破产好得多,我想你的看法也是这样的。我打算再回到伦敦找个工作。我这人一点也不适于独立工作,这一点我看得越来越清楚。不适于负这么大的责任……当一名职员,晚上就可以逍遥自在地回家去……再说我也喜欢伦敦的生活……你赞成不赞成我这样做?”

  在整个这场剖白中,参议一直脊背朝着他兄弟,双手插在裤袋里,一只脚在地上画图形。

  “好,你就去伦敦吧。”他只简单地回答了一句,就把兄弟扔在背后,独自走回起居室。他甚至没有回过头来望一眼。

  但是克利斯蒂安却跟在他身后。他向独自坐在那边看书的盖尔达走去,向她伸出手。

  “晚安,盖尔达。啊,盖尔达,我不久就要到伦敦去了。人们这样随便被命运抛来抛去,真是奇怪。现在又要走进那渺茫不可知的命运里,走进这样一个大城市,那儿,走不了三步路就会遇到一件冒险的事,那儿人们遇到的新奇事可多着呢。真是奇怪……你有过这种感觉吗?这儿,就在这附近……真奇怪……”

  3

  杰姆斯·摩仑多尔夫,最老的一位商人议员,死得非常离奇,也非常可怕。这位患糖尿病的老头晚年已经完全失掉摄护自己的本能,他很喜欢点心和蛋糕,而且丝毫不知道节制,虽然摩仑多尔夫家的顾问医生格拉包夫竭尽一切力量提出抗议,而忧心忡忡的家人也半请求半强制地把老人的甜点心撤销,可是这位老议员做出了什么事呢?虽然神经上已经成了半残废,他居然在一条陋巷里,在小格罗波街,安琪儿斯维克街,要不就是在莫格维什巷租到一间屋子,安置了一处真正的洞窟,每天偷偷摸摸地溜进去狂吃蛋糕……人们也就是在这儿发现这位灵魂已经出壳的老人,嘴里还塞满了嚼碎一半的甜点心。另外在衣服上和一张破烂的小桌上也满是点心屑。不必等慢性病把他的身躯淘空,中风便猝然夺去了他的生命。

  对于老人死时这种令人作呕的丑态,这一家人尽力隐瞒着,不使外人知道,但是事情还是很快地传播开,成为街谈巷议的话题。不论是交易所,是俱乐部,是“和谐”餐馆,是商号的办公室,是市民议会,还是在哪家举办的舞会、宴会和晚会,到处都谈论着这件事,因为这件事发生在2月——1862年2月,正是社交生活最活跃的季节。甚至在布登勃鲁克家的“耶路撒冷晚会”上,当丽亚·盖尔哈特的朗诵稍一住声,老参议夫人的女友们也悄悄地谈起摩仑多尔夫议员暴死的事。甚至当主日学校的小女孩儿满心敬畏地走在布登勃鲁克家的大走廊时,也在嘀嘀咕咕地说这件事。铸钟街的施笃特先生跟他那位和上流社会有来往的老婆,更是不厌其详地谈说这件事。

  但是人们的兴趣不能长久地停留在死人身上。这位老议员逝世的消息刚一传来,一个重大的问题马上就出现了……等到泥土把死者盖上以后,更是只剩下这一个问题盘踞住每人的脑子上:谁继承他的爵位?

  大家的心情多么紧张!暗中的活动多么频繁!如果是一个外地人到这儿来观赏中世纪的古迹和城郊秀丽的风景,他当然什么也看不出来;可是在这一切表面底下隐藏着如何的奔忙角逐如何的兴奋不安啊!种种立论坚实、不容置疑的意见彼此交锋,最初是喧哗争吵,不相上下,其后又互相切磋,慢慢地融会贯通起来。人们的热情被激发起来了。虚荣和野心正在蓄势待发,掩埋起来的希望又蠢蠢欲动,昂起头来,但是也要再次遭受幻灭。住在面包房巷的老商人库尔茨每次选举总是只得三、四张选票,这次在选举的一天同样心惊胆战地坐在家里等人来喊名字;然而这次他又落选了,他以后仍然要摆出一副正直和恰然自得的面孔到外边来散步,用手杖嗒嗒地敲着人行道。他一辈子也作不上议员,直到躺到坟墓里,他将要抱恨终身……

  当布登勃鲁克一家人在星期四团聚的时候谈论到杰姆斯·摩仑多尔夫暴毙的事情,佩尔曼内德太太在表示了几句惋惜的话之后,开始用舌尖舔了舔上嘴唇,又狡猾地盯了她哥哥一眼。这两个动作不幸被布登勃鲁克三姐妹看在眼里,她们马上彼此交换一个十分尖刻的眼色,接着又好像受了一道命令似的,一齐把眼睛和嘴唇紧闭了一秒钟。参议对于他妹妹的狡谲的笑容也微笑了一下作为回答,接着就转换另外的话题。他知道冬妮脑子里沾沾自喜地想着的事,也正是全城人谈论着的那件事……

  有些名字一提出来就被否决掉。也有一些名字提出来以后荣获了审查的资格。面包房巷的兴宁’车尔茨年纪太大了。无论如何需要的应该是新生的力量。木材商胡诺斯参议的几百万财产在天秤上虽然占了很大的分量,可惜碍于宪法上的规定没有当选议员的资格,因为他的一个哥哥已经是议会的一员了。在候选人的名单上能站得住脚的有酒商爱德华。吉斯登麦克参议和亥尔曼·哈根施特罗姆参议。此外还有一个名字从一开始便不断听人提起,这就是托马斯‘布登勃鲁克。选举日越逼近,人们看得越清楚,他和亥尔曼·哈根施特罗姆是最有希望当选的两个人。

  毫无疑问,亥尔曼·哈根施特罗姆有自己的一群拥护者和崇拜者。他热心公众事宜,施特伦克和哈根施特罗姆公司飞黄腾达的惊人速度,参议本人的奢华生活的方式,豪华的住宅,他早餐吃的鹅肝馅饼,诸如此类,对他的声势都不无助长之功。这位商人身材伟岸,略有一些肥胖,浅红色的络腮胡子剪得短短的,鼻子稍稍扁平地贴在上嘴唇上。他的相父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小人物,连他自己也不清楚他祖父的生平。他的父亲由于娶了一个富有的、然而身份可疑的女人在社交界几乎还没有立足之地,然而他自己却仰仗着和胡诺斯家、和摩仑多尔夫家攀了亲,挤到本城五六家名门望族的行列里,他的姓氏居然也和这些高贵的门第并排,他自己也无可争辩地成了一个令人起敬的显赫的人物。他性格中的新奇的地方,同时也是他的吸引人的地方,是他的自由和宽容的本性,也正是这一点使他和一般人不同,使他在许多人心日中居于领导地位。他那种轻易大方的赚钱和挥霍的方式,和他的一些同僚商人的勤俭谨慎、循规蹈矩的工作方法大不相同。他有自己的立足点,不受传统桎梏的约束,也不懂得尊奉旧习。他住的不是那种祖传的老式住房,面积宽阔得近于浪费,巨大的石板过道穿过白漆油刷的回廊。他那坐落在桑德街——布来登街向南延伸过去的一条街——的住宅是一所新房子,并不拘泥于传统的笨拙式样。房屋的正面粗粗地油漆了一道,朴素简单,房间大小的比例切合实际,家具设备华丽阔绰而又舒适。不久以前他还借着在家里举办一次盛大晚会的机会,请来一位在市剧院聘请到的歌剧女演员。饭后他请这位演员给客人们——这里面也有他一个爱好艺术、颇有文艺才能的兄弟,一位法学士——演唱了几首歌曲,事后给了这位女士很大一笔酬金。如果在市民代表会中有人提议拿出比较多的钱来修缮保护中世纪的古迹,亥尔曼决不是赞成这种建议的人。但是另一方面,他却是第一个,是全城居民里第一个在自己的住宅和办公室中安置上煤气照明设备的人,这是无可争辩的事实。如果说哈根施特罗姆参议也遵奉什么传统,那就是从他的父亲,老亨利希·哈根施特罗姆那里继承下来的自由、进步、善于容忍和没有成见的思想方法,人们对他的崇拜也正建筑在这上面。

  托马斯·布登勃鲁克的威信建筑在另外一些东西上。人们尊敬他不只因为他本人值得尊敬,而且也因为留在他身上的他的父亲、祖父和曾祖父的还没被人遗忘的性格。抛开他自己在商业和社会活动上的成就不谈,他还代表着一个有了百年历史的商人的光荣传统。当然啰,他维护、体现这一传统时的那种优美大方、令人心悦诚服的风度也许是最重要的东西。最使他出人头地的是,即使在一般有学问的同事中,他也显得受过非常良好的正规教育,不论他出现在什么地方,他的这种表现不但为他赢得了人们的尊崇,也使人感到他的确有些与众不同……

  星期日在布登勃鲁克家,因为参议本人也在场,大家对于即将举行的选举往往只是简单地提一下,态度也很冷淡。在谈到这件事时,老参议夫人总是缄默地把一双明亮的眼睛向两旁瞟去。只有佩尔曼内德太太不能克制自己,时时要显耀一下她对于宪法的惊人的知识。宪法上有关议员选举的每条条款,她都已经研究得非常透彻,正像一年前她对离婚法也曾经下过苦工夫一样。她向大家谈选举室、选民和选票,再三考虑每一种可能发生的结果,她背诵选民在投票前应作的序严誓词,背得滚瓜烂熟,给大家解释什么叫“公开评论”:根据宪法,所谓“公开评论”就是各选举室对候选名单上的名字公开讨论。她并且表示非常希望在“公开评论”亥尔曼·哈根施特罗姆的性格时也能参加。一秒钟之后,她又俯着头数起她哥哥的盛蜜饯盘子里的李子核来:“选得上——选不上——选得上——选不上——选得上!”说到最后一个字她很快地用叉子把缺少的一个果子核从旁边的一个盘子里挑过来……吃过饭以后,她无论如何再也忍不住了,她拉着参议的胳臂把他拖到一边,拖到窗户前边来。

  “唉呀,上帝!要是你能当上,汤姆……要是我们家的文章也能挂在市议会的武器库里……我就要高兴死了!我会高兴地倒在地上,马上死去,你看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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