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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第八部(5)

书籍名:《布登勃洛克的一家(诺贝尔文学奖文集)》    作者:托马斯·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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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忽然他觉得头脑一时发热,血液蓦地涌上脸来。他的脸变得通红:他又想起更早的一件事来。他想到有一次他和他的兄弟克利斯蒂安在孟街老宅的花园中散步,两个人发生一场争执,一场非常令人痛心的激烈的争吵,这在当时是屡见不鲜的事。……克利斯蒂安一向出言轻率,使人丢尽脸面,那次他又在大庭广众下说出一句毫无分寸的话,惹得他怒火上冲,再无法抑制自己,而和他追问辩论起来。克利斯蒂安当时说的是:仔细推究起来,哪个商人都是骗子。……这有什么错误呢?从根本性质上来看,这句无聊的蠢话和他刚才对自己妹妹说的那些话又有多大的差别呢?可是当时他竟大发雷霆,气冲冲地兴师问罪……可是这个狡猾的小冬妮却怎么说呢?“谁激怒,谁不过是……”

  “不妙!”议员忽然大声说,一下子仰起头,放开窗柄,倒退了一大步,继续高声说,“不能这样下去啦!”接着,为了摆脱掉刚才他独语时引起的一种不愉快的感觉,他嗽了嗽喉咙,转过身去,垂着头,背着手,在这几间屋子里迅速地踱来踱去。

  “不能这样下去啦!”他又说了一遍,“一定要结束这一切。我在浪费时间,我在陷入泥沼,我会比克利斯蒂安变得更蠢!”他对于自己的情况并非茫然无知,这是一件多么值得感谢的事!如何纠正他自己,这权力就握在他自己的手中!要不顾一切地改!……让我们研究一下……研究一下……人家刚才提出来的一笔生意到底是怎么回事?收获物……珀彭腊德还没有收割下来的庄稼?“我要做这笔生意!”他激昂地低声说,甚至在空中摆了一下手臂,“我要做这笔生意!”

  这是不是人们所谓的“千载难逢的良机”呢?是不是一个好机会可以使资本,就假定是四万马克的资本吧,转手就增值一倍呢(一倍也许太多了点,就姑且这么说吧)?不错,这是老天给的一个启示,一次示意,叫你振作起来!这只是个开端,只是迈出的第一步。而做这件事所冒的全部风险也只不过是摆脱自己道义上的自责而已。这件事如果做得成功,那么他就算又振作起来,他就又恢复了勇气,内心又有了百折不挠的意志,可以紧紧地箝住幸福和权势……

  对不起,施特伦克·哈根施特罗姆公司捞不着这笔油水啦!当地另外一家公司,由于朋友的关系在这笔买卖上着了先鞭……的确是这个样子,私人情谊这次成了决定性因素。这不是不动脑筋只按照老套子就能办成的普普通通的一笔生意。因为冬妮的居中介绍,这件事不如说带有一件私人事务的性质,因而也必须机警缜密从事。哎呀,亥尔曼·哈根施特罗姆可不是办这件事的人……托马斯是个商人,他这次占的是行情市面的便宜,以后在他脱手的时候他一定也知道怎样利用行情!另一方面他这次又是给那处于困境中的地主效了劳,由于冬妮和封·梅布姆夫人的友谊,替人家效效劳是他义不容辞的事。那么就写信吧……今天晚上就写——不用印有公司徽记的公用信笺,而用印着“布登勃鲁克议员”字样的私人来往信笺。措辞要尽量委婉,询问一下一两天后登门造访是否合适。虽然如此,这还是一件棘手的事,好像是在非常光滑的地面上行走,必须要步履谨慎……可是这倒更合他的胃口!

  他的步子越来越快,呼吸也越来越急促。他坐了一会儿,马上又跳起来继续在几间屋子中巡行。他又把这一切从头想了一遍,他想到马尔库斯先生,想到亥尔曼·哈根施特罗姆,想到克利斯蒂安和冬妮,他好像看到了珀彭腊德那成熟了的金黄庄稼在风中摇摆,他幻想着公司在做了这笔生意之后一帆风顺地繁荣起来,他恼怒地摒绝了一切顾虑,挥了挥手说:“我一定要做!”

  佩尔曼内德太太打开通向餐厅的门向里面喊了一声:“再见!”他却神思不属地答应了一句。克利斯蒂安在大门口向盖尔达告别以后,盖尔达一个人走进屋子来,在她那双奇异的棕色眼睛(这双眼睛生得很近)里闪着神秘的光辉,每次她听了音乐眼神总是这样。议员机械地停下来,机械地向她询问西班牙提琴家演出的情形,最后对她说,他马上也就要上床休息了。

  但是他并没有去休息,他继续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他想到一袋一袋的小麦、稞麦、燕麦和大麦,这些粮袋将要把“狮子”、“鲸鱼”、“橡树”和“菩提树”几个堆栈的顶楼填满,他考虑他应该讨什么价钱——自然啰,价钱决不应该不合情理……他在午夜时分轻轻地走到楼下办公室去,在马尔库斯先生硬脂蜡烛下面,一口气给珀彭腊德的封·梅布姆先生写了一封信,写过以后,他又头脑灼热昏胀地读了一遍,他觉得这是他一生中写得最圆通、最得体的一封信。

  这是5月27日夜间的事,第二天他用轻松幽默的语调向他的妹妹宣布,他已经从各方面考虑过这件事,他不能干脆给封·梅布姆先生个钉子碰,把人家摔到骗子的手里。当月30号他启程到罗斯托克,雇了一辆马车到乡间。

  以后几天他的情绪高到极点,他的步伐轻快而有弹力,面容和蔼亲切。他嘲弄克罗蒂尔德,对克利斯蒂安的言行举止发出衷心的欢笑,他和冬妮开玩笑,星期日和汉诺在三楼露台上足足玩了一个钟头,帮助小儿子把小粮食口袋搬到一座红砖色的小粮仓上,一面又模仿着搬运工人的拖得长长的深沉的吆喝声……6月3日他在市民委员会会议上做了一个关于世界上最枯燥无味的东西——某种捐税问题——的最生动、最有风趣的演讲,这篇演讲听众一致给予好评,而反对他的哈根施特罗姆参议则成为大家嘲笑的目标。

  5

  不知是由于议员的疏忽,还是他有意如此——不管怎样吧,如果不是佩尔曼内德太太提醒的话,一件大事差一点便悄悄溜掉了。佩尔曼内德太太一向是家庭大事簿的一位最忠实、最热心的读者,这次这件事也是她向大家宣布的:根据记录,1768年7月7日是公司成立的日子,公司成立一百周年纪念日就在眼前了。

  当冬妮用激动的声音把这件大事告诉托马斯的时候,托马斯似乎有一种被人不愉快地触动的感觉。前一时期他的那种高涨的情绪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就变得沉默了,而且比任何时候都更沉默。往往工作进行到一半他就离开办公室,突然被一阵烦躁不安的情绪抓住,在花园里彷徨徘徊,但是在踱步中,他又不时站住,好像被什么挡住或者被谁喊住,叹着气,用手捂住眼睛。他什么也不说,他从不谈自己的心事……有谁可以说呢?马尔库斯先生一听到他的伙友告诉他珀彭腊德这笔生意,有生以来第一次发了一顿脾气——这倒是一幅奇景!而且声明,他决不参与这件事,对这件事也不负任何责任。但是对于他的妹妹佩尔曼内德太太,托马斯却多少透露了一点消息。在一次星期四团聚以后,大家已经走到街上,临分手的时候佩尔曼内德太太暗暗提到和珀彭腊德做的那笔生意,托马斯把她的手一握,低声地匆匆说了一句:“唉,冬妮,我真愿意已经把它脱手了!”话还没说完,他就把身一转,很快地走开了,剩下安冬妮一人木然失措地站在那儿……从那突然的握手中流露出掩饰不住的悲观绝望,从那迅急的耳语中可以觉察到久已郁积在胸中的恐惧……可是当冬妮以后又找到个机会引他谈论这件事的时候,他却讳莫如深,他对自己在那一刹那间暴露出来的脆弱感情感到羞愧难当,同时他对于自己独力担负这个事业而无法胜任,也感到万分痛苦……

  他只是厌烦地、迟迟地说:“哎,我亲爱的,我看我们还是把它忘掉算了。”“忘掉,汤姆?这不可能!简直不能想像!你认为你能把这件事遮掩住吗?你认为全城的人都记不起来这一天的重大意义吗?”

  “我不是说我们能这样做,我是说,我希望能静悄悄地度过这一天。如果一个人对现在和将来心满意足的话,庆祝一下过去倒是件有趣的事。……当一个人感觉得到自己和自己的祖先志同道合,自己是在秉承他们的意旨办事,这时纪念自己的祖先才是一件愉快的事……假如这个纪念曰赶上个好光景时候的话……总而言之,我没有什么兴趣庆祝这个节日。”

  “你不应该这么说,汤姆。你也不是真正这么想,你自己很清楚,如果约翰·布登勃鲁克公司一百周年纪念日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过去了,该是多么丢脸!你现在只不过有一点心烦气躁,而且我也知道这是为什么……虽然实在说起来,你的烦躁足一点道理也没有的……但是等那天一来,你就会又高兴又感动,像我们大家一样……”

  她说得对,这一天不可能默默无闻地度过。不久以后,在报纸上就列出了一则启事,详细地记叙了这家声誉昭著的老商号的历史,同时也预告即将到来的一百周年纪念日。实际上,即使没有这则启事,风气敦厚的商业界也是不会忘记这一天的。至于在亲友里,首先谈到这件事的是星期四来参加团聚的尤斯图斯·克罗格。而佩尔曼内德太太则照管了另外一件事:尾食一撤走,那个装着家族记录文件的令人肃然起敬的大皮夹子就庄严地摊在桌上,让所有在座的人熟悉一下公司的创办人——汉诺的高祖父,第一个约翰·布登勃鲁克的生平历史,作为庆祝这个纪念日的准备工作。他什么时候出过紫斑,什么时候染上了真性天花,什么时候他从三楼上摔到烘焙房上,什么时候害热病,神经几乎濒于错乱,这一切冬妮都用如同进行宗教仪式一般的虔诚笃敬——读给大家听。读完这些以后,她意犹未尽,又继续向前翻,找到十六世纪最早的一位留有记载的布登勃鲁克,那位在格拉堡当了市参议员的远祖,又找到那位在罗斯托克的裁缝师傅,这个人据记载家境“非常宽裕”——这几个字下面划了线——,而且连活的带死的,生了一大堆孩子……“真是个了不起的人!”冬妮赞叹到;接着又开始读那些已经撕碎、变黄的老信件和节日祝辞……

  正如大家的预期一样,温采尔先生是7月7日早晨的第一位贺客。

  “议员先生,百年寿诞啊!”他一边熟练地挥舞着刮胡刀和磨刀的皮带,一边道贺说。“我敢说,这一百年里头,我几乎有五十年一直伺候贵府修面,您府上许许多多事情我都阅历过,怎么会不是这样呢?每天早晨和老板第一个见面的都是我……您家故世的参议老爷也是早晨最健谈,他常常问我:‘温采尔,您认为稞麦怎么样?您看我是脱手呢,还是再等一等,还可以看涨吗?……’”

  “不错,温采尔,我也是这样。我简直想像不出来我这里这些事怎能没有您。我对您说过不止一次了,干您这个行业确实有很多吸引人的地方。您早晨一个圈子兜完了,就会比任何一个人知道的事都多,因为那时您的剃刀差不多在每个大宅邸的老板的脸上绕过,您已经知道了他们每个人的情绪,这真是一件有趣的事,谁都会羡慕您这个工作的。”

  “您说的是真情实况,议员先生。讲到议员先生自己的情绪,请容我斗胆说一句……议员先生今天早晨脸色又有一点苍白?”

  “是吗?不错,我有点头痛,而且我看短时还好不了,我想今天这一天我是安闲不下来的。”

  “我也是这样想,议员先生。全城都关切这件事,非常关切这件事。议员先生等一下可以往窗户外边看一看:一片旗海!下面渔夫巷口停泊的‘屋伦威尔’和‘弗利德利克·鄂威尔狄克’两条船把所有的旗子都挂出来了……”

  “哦,您快着一点吧,温采尔,我没有时间耽搁了。”

  议员今天并没有像往日那样先穿上办公服,而是在淡色的裤子上立刻穿了一件敞胸的黑礼服,露出里面白色凸纹背心。上午就一定会有贺客来。他又向镜子里望了一眼,用火钳烫了烫上须,就轻轻地叹了口气离开这间屋子。周旋应酬开始了……如果这一天已经过去了多好啊!他能不能有短短的一小会不受人打扰,有短短一会松弛一下他脸上的肌肉?可是不成,整天他都要应酬客人,也就是说,他需要既圆滑又神气地对答一百个人的祝贺,应该根据不同对象向各处寻找分寸不同的词句,恭敬的、严肃的、和蔼的、嘲讽的、诙谐的、宽厚的、亲切的……从下午到深夜在市政厅地下室酒店内设宴招待……

  他说自己头痛并不是实话。他只不过是疲倦罢了。一夜的休憩,只得到晨间神经片刻的安宁,转瞬间,他又觉得自己的心灵压上那莫名的愁闷……为什么他要说谎呢?倒好像是,每次身体不舒适都要使他内疚似的!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这样?……然而他现在没有时间考量这个。

  他走进餐室的时候,盖尔达兴致勃勃地迎着他走来。她为了招待客人也已经穿戴整齐。她穿着一件苏格兰料子的闪光裙子,一件白色衬衫,一件薄薄的绸子做的非洲式小外套,颜色和她那茂密的头发一样深红。她微笑着,露出一口宽宽匀整的牙齿,颜色比她美丽的面容还要白净,她的眼睛,她那一双生得比较近的、谜样的棕色的眼睛,这一天也流露出盈盈笑意。

  “我已经起床几个钟头了,你从这件事就可以看到,我的祝贺是多热烈了。”

  “真是的!一百周年对你也是这么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吗?”

  “最了不起的事了!……但是也许,只是这种节日的情绪……多么美妙的一天!譬如说这个吧,”她指了指早餐桌,桌面上摆着用花园采来的鲜花编的花环,“这是永格曼小姐的手艺……可是你如果认为现在就可以喝早茶,那就错了。全家人都正在客厅里等着你,准备给你献礼呢,而且我也有一小份儿……你听我说,托马斯,今天咱们家一定贺客盈门,这当然只是个开始。开始的时候我会勉力支持着,可是午后我一定要躲一躲。气压计虽然落了一点,可是天空还是蓝得出奇——映着这些旗子倒非常好看。你没看见全城都旗子招展吗?——可是等一下一定热得要命……过去吧。你的早餐一定得等一等。你今天本来应该早起一点,现在只好空着肚子去接受第一场激动了!”

  老参议夫人、克利斯蒂安、克罗蒂尔德、伊达·永格曼、佩尔曼内德太太和汉诺都聚集在客厅里,佩尔曼内德太太和汉诺吃力地扶着准备好的礼物,一块大纪念牌……老参议夫人非常激动地抱住他的长子。

  “我亲爱的孩子,今天是个好日子……好日子……”她说了一遍又说一遍,“我们应该永远赞美主的仁慈……赞美主赐给我们的一切恩典……”她感动得落下眼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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