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文网 > 布登勃洛克的一家(诺贝尔文学奖文集) > 第68章 第八部(14)

第68章 第八部(14)

书籍名:《布登勃洛克的一家(诺贝尔文学奖文集)》    作者:托马斯·曼
字体大小:超大 | | 中大 | | 中小 | 超小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苔瑞斯·卫希布洛特用两手抱住汉诺的头,在两边面颊上一边啧的吻了一下,接着又为他祝福说(她的语调那么恳切,上帝如果听见,一定不忍拒绝她的):“祝你幸福,乖孩了!”一个钟头以后,汉诺已经躺在他的床上了。他的床这时已经搬到靠着三楼游廓的一间前堂里,屋子左边挨着议员的更衣室。为了不使胃受挤压,他仰面躺着,这一天晚上他往胃里装了这么多东西,胃一定还没有把这些东西安排好位置。他兴奋地看着伊达向他床边走来。伊达已经在自己屋里换上睡衣,手里端着一杯水,一边走一边在空中摇晃。他很快地把这杯苏打水喝下去,扮了个鬼脸,又躺在床上。

  “我非得都吐出去才行,伊达。”

  “别瞎说,汉诺。你只要好好地躺着就行了……你现在应该知道,谁刚才三番五次地对你摇头摆手,不让你多往肚子里塞来着?不听大人话的又是哪个孩子……”

  “说不定我一会儿就好……伊达,什么时候把那些东西给我?”

  “明天一早,孩子。”

  “让他们把那些东西拿进来!我马上就要!”

  “好了,好了,汉诺,你还是应该先睡一下。”她吻了他一下,熄了灯,然后走出去。

  屋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他静静地躺在床上,听任苏打水在他胃里发挥作用(那是一种多么熨贴的感觉!),而在他紧闭着的眼睛里,又出现了大厅的灯烛辉煌的景象。他看见他的木偶舞台,看见他的风琴,他的神话书,他听见远处唱诗班的孩子又唱起“尽情欢乐吧,耶路撒冷”。一切都辉煌灿烂。他的头有一点发热,嗡嗡地响着,他的心受到翻腾的胃的排挤、牵累,跳得很厉害,缓慢而不规则。在这种不舒适、兴奋、郁闷、疲倦和幸福几种感觉交织的情况下,他躺在床上很久也睡不着。

  明天该是第三个圣诞夜了,大家要到苔瑞斯·卫希布洛特家里去庆祝,接受赠礼。他一想到这件事就跟看滑稽剧那样高兴。苔瑞斯·卫希布洛特从去年起已经完全不办寄宿学校了,所以米伦布林克那座小房子现在只有她和凯泰尔逊太太两人住,她住楼下,凯泰尔逊太太住楼上。她那残弱的小身体给她带来的病痛与日俱增,她知道自己的末日已经不远。但是她那善良的天性和笃信宗教的顺从精神却使她坦然接受了这件事。几年以来她每次过圣诞节,总认为这是自己一生中的最后一次,因此,每年在她那间熟得过度的小屋子里过节时,她总是把自己最后一点力量都使出来,尽量使这个节日过得光彩。因为她没有力量买许多东西,所以她总是每年都从自己的一点财产中拿出一部分不需用的东西作为赠礼。凡是那些她没有也能凑合过去的东西,她都摆在圣诞树底下;什么小玩艺啊、镇纸啊、插针的小枕头啊、玻璃花瓶啊……此外还有从她全部藏书中挑拣出来的书,各类的形式和装帧的老书,什么《三个自我观察者的秘密日记》啊,赫贝尔的《阿雷曼尼诗歌集》啊,克鲁马赫尔的寓言啊……汉诺已经从她那儿得到过一本袖珍版的《布雷斯·巴斯卡沉思录》,这本书小得不用放大镜就不能念。

  “必舍芙酒”多得喝也喝不完,此外塞色密家的姜汁饼也是非常香甜可口的。可是由于卫希布洛特小姐每年庆祝她最后一次圣诞节总是这样心无二用,又加上她两手抖个不停,;所以没有一次晚上不发生点意外的事,出点不幸,闹一件小乱子,一方面把客人逗得哄堂大笑,一方面又更提高了女主人的无言的热情。不是碰倒了一壶“必舍芙酒”,把什么东西都沾上红色的甜汁子,就是大家正走过去拿礼物时,装点起来的圣诞树忽然从木头座上倒下来……汉诺即将朦胧入睡时又想起去年闹的乱子:快要分礼物的时候。苔瑞斯·卫希布洛特刚刚读过《圣经》,她念得那么用力,把所有字的母音都念错了地方,接着她离开客人向房门那边退去,准备向客人们谈几句话。她那驼着背的瘦小身躯站在门槛上,双手交叠在平平的胸脯前。她那软帽上的绿缎子飘带垂到窄小的肩膀上,在她头上面,门框上边,挂着一张用松树枝装饰起来的透明的字标,用小蜡烛照出几个字来:“光荣归于俯临一切的上帝!”于是塞色密谈起上帝的仁慈来,她也提到,这是她的最后一个圣诞节,最后她表示她愿意用一个使徒的话来使大家快乐,说到这里她从头到脚都哆嗦起来,因为这句话太使她动情了。“欢乐吧!”她说,把头向旁边一倒,接着就用力摇晃起来。“我再说一次,‘欢乐吧!’”正在这个时候,她头上的字标忽然燃烧起来,松枝噼噼啪啪,火苗呜呜作响,卫希布浴特小姐尖叫了一声,一下子跳开了,躲过那当头掉下来的一个火团,谁也没有想到她居然能跳得这么灵巧……

  汉诺一想起这位老小姐跳的样子,就感到十分滑稽,把头埋在枕头里,神经质地吃吃笑了好几分钟。

  9

  佩尔曼内德太太匆匆从布来登街上走过来。她的神情和步履显得有些萎靡颓唐,平日笼罩着她的那种骄矜神色,只有从她的肩膀和头部还依稀能看出来一点。她在焦急、愁闷、极度匆匆忙中只能尽可能地把残余的一点骄矜摆出来,正像一个打了败仗的国王会集些残兵败将仓皇逃命一般……

  哎呀,她的面容真是凄惨!她那圆圆的、微微噘起的上唇,平日本来是能增加她几分俏丽的,今天却抖动个不停,她的眼睛因为惊恐而瞪得很大,直勾勾地凝视着前方,好像也在急促地赶路……她的头发,蓬乱地从风帽底下披散出来,她的脸色焦黄,正像她每次害胃病时一样。

  可不足,最近一段时候她的胃病闹得很厉害;在星期四团聚的日子一家人都看得出来她又在闹胃病。不论大家怎样设法躲避这块暗礁,谈话最后还是要搁浅在胡果·威恩申克案这块礁石上,佩尔曼内德太太本人就不由自主地把谈话引到这个方向去。每到这个时候她就非常激动地问,问天、问地、问一切人:莫利茨·哈根施特罗姆检察官夜间怎么居然能安稳睡觉!她不明白,她永远也不会明白……她越说情绪就越激动。“谢谢,我不吃。”她说,把所有的东西都从眼前推开。她的肩膀耸着,扬着头,一个人孤零零地生闷气。这时除了啤酒以外,她什么东西也不吃,这还是她嫁到慕尼黑去那几年养成的习惯,只是一个劲地把巴伐利亚出的冷啤酒往空肚子里灌,可是她的胃神经却公开叛变,对她痛加报复。这餐饭临近尾声的时候她总要站起来,走到花园或者院子里,倚在伊达·永格曼或是李克新·塞维琳身上,大吐一阵。等她的胃把所有容纳的东西都排除出去以后,就开始痛苦地抽搐起来,而且一抽搐就是好几分钟。这时她虽然吐不出来什么东西,却还要干呕、痛苦很长一段时间。

  1月里一个风雨交加的口子,时间大约在下午三点钟左右。当走到渔夫巷口的时候,佩尔曼内德太太拐了进来,匆匆地走过一段下坡路,便走进她哥哥的院子。她急慌慌地把门敲开,从走廊闯进她哥哥的办公室,她的目光掠过写字台一直射到窗户前边议员的老位子上,同时带着一种乞求的神情晃了晃头,托马斯·布登勃鲁克不由得马上把手中的笔放下,迎着她走过来。

  “什么事?”他问,皱起眉头……

  “我要打搅你一下子,托马斯……有点要紧事,一点也耽误不得……”

  他替她打开那扇通向他私人办公室的门,等她妹妹走进来以后,随手再把门关紧,然后带着疑问的脸色望着她。

  “汤姆,”她的声音在发抖,一双手在皮手筒里绞来绞去,“你一定得帮我们这笔款子……暂时垫一下……保证金,我求求你,你一定得替我们缴……我们没有……我们上哪玄找这两万五千马克现金去?……以后,你还可以全数拿回来……而且很快就会拿回来……你知道……就是那件事,简单地说,那件案子现在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要么是交出两万五千马克的保证金,要么是哈根施特罗姆立刻下拘票。威恩申克以名誉向你担保,他决不离开这个地方……”

  “真到了这个地步了吗?”议员说,摇了摇头。

  “不是到了这地步,硬被他们搞到这个地步的,这些坏蛋!……”佩尔曼内德太太气得浑身无力,长叹了一口气,一歪身倒在一张漆布椅上,“而且他们还要往下搞呢,汤姆,非要搞到底不可……”

  “冬妮,”议员说,他在桃花心木写字台前边侧身坐下,一条腿搭在另一条上,用手支着头……“说真心话,你还相信他是清白无辜的吗?”

  她呜咽了几声,然后低低地、绝望地说:“哎,我也不相信,汤姆……我怎么还能相信呢?我这人一生碰到过这么多倒楣的事,我从一开始就不太相信,虽然我一直努力说服自己,让我自己相信。你知道,生活已经给了我这么多教训,让我再相信谁清白无罪真是一件非常困难、非常困难的事……咳,我从很早就怀疑他是不是真有良心,这种怀疑使我非常痛苦,还有伊瑞卡本人,……她也怀疑他……她曾经流着眼泪把心中的话告诉我……由于他在家里的行为而对他有所怀疑,自然这事我们谁也没往外说……他的举动越来越粗野……他老是让伊瑞卡做出快乐的神情,替他驱愁解闷,越来越厉害,伊瑞卡稍微一不高兴,他就摔家具。你可不知道,他每天深夜怎么样把自己关起来弄他那些账单呢……谁在外面一敲门,就听见他跳起来,大声喊:‘是谁?是谁?’……”

  她沉默了一会,又接着说下去,声音比以前大了些,“可是就算他犯了罪吧,就算他做了那些事吧!他也不是为了装入自己的私囊,而是为了公司;再说……哎呀,上帝呀,在我们生活里总还有些事不能不考虑,汤姆!他既然和伊瑞卡结了婚,就算是咱们家的人……就算是咱们自己人……咱们总不能眼看着自己的人被人下到牢狱里去呀,我的天!……”

  他耸了耸肩膀。

  “怎么,你耸肩膀,汤姆?难道你就情愿忍受着,这群恶棍这样欺侮人不算,你还任凭他们骑到脖子上来?不成,一定要想点办法才成!不能让他们判刑!……市长不是一向把你当作他的一只臂膀吗?……上帝呀,难道议会不能立刻通过个赦免案吗?……我坦白跟你说……在我来找你以前,我本想找克瑞梅去,打算不管怎样求他插一把手,求他管管这件事……他是警察局长……”

  “哎,孩子,你这才是异想天开呢。”

  “异想天开,汤姆?——伊瑞卡怎么办?小孩怎么办?”她说着把手笼向上一举,做个恳求的姿势。接着她沉默了一阵子,重新把手臂垂下来;她的嘴撇开,下巴抽着,哆嗦起来,两颗大泪珠从她低垂的眼皮底下滚出来。她又加了一句,声音非常低:“我又怎么办呢?”

  “噢,冬妮,勇敢一些!”她那种痛楚无望的样子打动了他,他不禁把椅子移到她前面,摸着她的头发,安慰她说:“事情还没有走到绝路。他还没有被判罪。一切都可能好转。我先把保证金替你交出来,我自然没有拒绝你的意思。还有布列斯劳尔,他是个神通广大的人……”

  她流着眼泪,摇了摇头。

  “不会的,汤姆,事情不会有好结果的,我不相信会好转。他们一定会判罪,把他关起来,那时候伊瑞卡、孩子和我的苦口子就要来了。她的陪嫁费已经都花完了,都用在办嫁妆、家具和油画上了……如果再卖掉,连原价的四分之一也收不回来……薪水月月被我们用光……威恩申克一个子儿也没存下。我们又得搬回母亲家来,如果母亲答应的话,等他出来……可是那个时候情形还要糟,我们能上哪儿去呢?……我们只好坐在石头上。”她呜呜咽咽地说。

  “坐在石头上?”

  “可不是,这是个典故……一个比喻……哎,不会好的。我遇到的坎坷太多了……我真不知道,我作了什么孽……可是这却使我对一切都失去了希望。过去我跟格仑利希和佩尔曼内德结婚的那些遭遇,现在又轮到伊瑞卡身上了……可是这一次你什么都能看到,就发生在你身旁,你可以自己判断一下: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发生的,怎会落在一个人头上!谁有办法逃脱?汤姆,我求你回答一句,有没有办法逃脱!”她又重复了一句,眼泪汪汪地向着他点了点头。“我做什么事,什么事不顺利,最后要以灾祸收场……上帝知道,我本来的存心是多么好!……我一直真诚地希望,在这一生中能有点成就,为家庭增一点光……现在这一次又算完了。这最后一次……结局依然是这样……”

  她依在托马斯温柔地搂着她的一只胳臂上,她哀哀地哭泣着,她哭她一生的坎坷困境,哭她最后的希望又终归破灭。

  一个星期后,胡果·威恩申克经理被判处了三年半的徒刑,而且立刻锒铛下狱。在两方进行辩论的这一天,法庭旁听席上拥挤不堪。从柏林来的律师布列斯劳尔博士这一天做了一次非常出色的辩护,人们从来没听见过这样口如利簧的人。几个星期以后,经纪人塞吉斯门德·高什一谈起布列斯劳尔的善用讥讽,一谈起他的慷慨激昂和善于打动人心,还是赞不绝口。克利斯蒂安·布登勃鲁克在听了这一天的辩护之后,在俱乐部里常常往桌子后边一站,面前摆着一叠报纸当作卷宗,维肖维妙地模仿起这位辩护律师来。另外他在家里还常常对人说,搞法律实在是一门非常好的工作,他真应该学法律……甚至连那本人就是一位鉴赏家的检察官哈根施特罗姆私下也对人说,他非常欣赏布列斯劳尔的演说。只是这位名律师的才干并没有起什么作用,他的那些本地的同行还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和和气气告诉他,他们是不容许他在这儿任意颠倒是非的……

  经理被拘捕以后不得不进行一次拍卖,拍卖过后,本城的人逐渐把胡果·威恩申克这个人忘在脑后了。可是在星期四两家团聚的这一天,布来登街的小姐一遇到机会总要表白一下:她们第一次见面就从这个人的眼神看出来,这个人不够规矩,禀性有许多缺陷,将来一定得不到善果。只是由于种种顾虑,当时她们才将这些判断闷在心里没有说出来,现在看来,这些顾虑真有些多余了。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本站所有书籍来自会员自由发布,本站只负责整理,均不承担任何法律责任,如有侵权或违规等行为请联系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