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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第九部(2)

书籍名:《布登勃洛克的一家(诺贝尔文学奖文集)》    作者:托马斯·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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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她的一些器官受着顽强的意志的支配,仍然在运动着,但是她身体即将衰败解体的那些可怖的征象已经一显现了。因为老参议夫人从感冒卧床不起,已经躺了好几个星期,所以她的全身生满了褥疮,封不了口,一天比一天严重。她一点也不睡,一来固然是因为受了疮痛、咳嗽和气喘的搅扰,二来也因为她自己不睡,她总是极力保持清醒状态。只有高热有时候才使她昏迷几分钟,然而即使在她清醒的时候,她也不断和那些久已离开人世的人大声说话。一天黄昏,她忽然高声说:“好吧,亲爱的约翰,我来了!”声音虽然带着一点恐怖,却很热切,而且如同就在回答一个站在她跟前的人似的。听了她这样回答,人们几乎要相信自己也听到久已去世的老参议呼唤她的声音了。

  克利斯蒂安回家了。他从汉堡赶回来,据他自己说,他去汉堡是为了办点事。他在老太太的病房里只呆了一会就走出来。他一边转动着眼珠,一边擦着额头说:“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我真是受不了。”

  普灵斯亥姆牧师也来了,他神情冷淡地扫了李安德拉修女一眼,就用抑扬顿挫的声音在老参议夫人的床前祷告起来。

  以后几天,病人暂时好转了,这是回光返照。热度降低了,气力好像也恢复了,疼痛也减轻了,同时也说了几句令人产生希望的清醒话,这一切不禁使周围的人淌出喜悦的眼泪……

  “孩子们,咱们会挽留住她的,你们看吧,咱们还是能挽留住她老人家的。”托马斯。布登勃鲁克说,“今年咱们还会跟她一块过圣诞节,可是咱们一定不能让她像去年那样兴奋了……”

  然而就是在第二天夜里,盖尔达和她的丈夫刚刚上床不久,佩尔曼内德太太就派人把他俩请到孟街去了。病人这时已经挣扎在生死之间了。外面狂风冷雨,唰唰地敲打着窗玻璃。

  当议员和他的夫人走进屋子的时候,两位大夫也早已请来了。桌子上摆着两架枝形烛台,克利斯蒂安也被人从他的寝室中请下来,他背对着床坐着,弯着腰,两手支着额头。大家在等着病人的兄弟——尤斯图斯·克罗格。已经派人请他去了。佩尔曼内德太太和伊瑞卡·威恩申克站在床脚低声啜泣。李安德拉修女和塞维琳小姐两个人却没有事可做,只是忧郁地望着病人的脸。

  老参议夫人仰卧在床上,背后垫了一大叠枕头,两手抖个不停,一刻不停地撕抓身上的被子。这双手过去曾经那么美丽过,洁白皮肤下隐露着缕缕青筋,如今却变得枯瘦如柴,灰败不堪。她的头上戴着一顶白色睡帽,每隔一定的时候就在枕头上变个方向,让人瞧着心慌意乱。她的嘴唇已经向里抽缩起来,每次带着很大的痛苦呼吸一次,就像吞东西似的一张又一合。她那一双眼窝下陷的眼睛慌乱无主地四处乱瞧,有时又好像怀着无限忌妒似的死死盯住身旁的一个人。这些人穿得衣冠楚楚,能够自由地呼吸,生命是属于他们的,可是这些人对于面前这位将死的人却束手无策,他们惟一的牺牲也只不过是眼睁睁地看着这幅凄惨的图画而已。夜慢慢地过去,病人并没有什么变化。

  “您看还能延续多久?”托马斯·布登勃鲁克趁朗哈尔斯医生正在给病人打一种什么药针的时候,把格拉包夫医生拉到屋子后面去,低声问他。佩尔曼内德太太用手帕捂着嘴也凑到跟前来,

  “很难说,亲爱的议员先生,”格拉包夫医生回答道,“病人可能在五分钟以后就咽气,也可能再拖几个钟头……我不敢说肯定的话。现在病人的肺部正在充水……我们叫做肺水肿……”

  “我知道,”佩尔曼内德太大抢着说,一面在手帕后面点了点头。泪珠从面颊上滚落下来,“常常是因为肺炎引起来的……肺叶里慢慢地聚集起一种流质,情形严重的话,病人的呼吸就被窒息住了……不错,我知道……”

  议员把两手紧握在胸前,向病床那面望过去。

  “唉,病人多么痛苦啊!”他低声说。

  “不会的!”格拉包夫医生用同样低的声音说,但是声音里却带着无限的权威性,同时他的一副温和的长面孔也皱起许多皱纹来,增加了他语气的坚定性,“这是假象,请你们相信我的话,亲爱的朋友,这是假象……病人的神志已经不清楚了……你们看到的,绝大部分都是一种反射性的动作……请你们相信我的话……”

  托马斯回答说:“但愿如此!”——但是即使是一个孩子,从老参议夫人的眼神里也可以看出来,她的知觉一点也没有失去,她什么都能感觉到……

  大家都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克罗格参议这时也来了,他一样红着眼睛在床边坐下,身子向前倾着倚在他的拐杖上。

  病人的动作更加忙乱了。她那已经被死亡攫到手中的身体,从头顶到脚踵都充满了惊惧不安、无以形容的恐怖和痛苦,以及无法逃脱的孤独绝望的感觉。她那双眼睛好像在向人哀诉痛苦、乞求怜悯,随着脑袋的翻滚有时僵直地紧紧闭起来,有时又瞪得滚圆,连眼球上的红丝都突现出来。然而病人并未失去知觉。

  三点钟敲过不久,克利斯蒂安站起身来。“我受不了,”说着他就一路扶着家具一跛一拐地走出门去。这时候伊瑞卡·威恩申克和塞维琳小姐大概是受了病人单调的呻吟声的催眠作用,也各自在椅子上入了梦乡,脸孔睡得红通通的。

  四点钟左右,病人的情况更坏了。大家把她斜扶起来,不断地给她擦额头上的汗。病人这时几乎已经不能呼吸了,她的恐怖也越来越厉害。“我要……睡一会!”……她吃力地说,“给我点药吃!”……然而他们却一点也不想给她服什么安眠药品。

  忽然间,她又开始像刚才那样地说了,她好像在回答一个大家都听不见的声音。“唉,约翰,马上就来了!”……接着又说,“唉,亲爱的克拉拉,我来了!”……

  接着挣扎又开始了……还是和死亡挣扎吗?不是的,她现在是为了要到死那边去和生战斗。“我要……”她喘着气说,……“我不能……睡一会……大夫,可怜可怜我!让我睡一会!”……

  这一句“可怜可怜我”使得佩尔曼内德太太放声痛哭起来,托马斯也用两手抱了一会头,低声呻吟起来。可是医生们是知道自己的责任的。无论在什么情形下,他们也要尽可能使病人多在人世停留一会,虽然这时只要用一点麻醉药就会使病人的灵魂毫无抵抗地离开躯壳。医生在这个世界上的职责不是催人死亡,而是不惜一切代价留住病人的生命。此外他们这样做也还有某些宗教和道德上的根据,他们在大学里很可能听人宣讲过这些理论,虽然目前他们并不一定就想到这些……他们不但没有依照病人的话,相反地,却用各种针药加强病人心脏的跳动,而且好几次通过引病人作呕的办法暂时减轻病人一些痛苦。

  到了五点钟,这种痛苦挣扎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病人的身体痉挛地挺伸着,眼睛瞪得滚圆,伸着两臂,东摸西摸,好像要抓住点什么东西,要拉住什么人向她伸过来的手。她不住嘴地朝空中,朝四面八方回答那只有她自己才听得见的呼唤,好像这时那呼唤变得越来越勤,越来越急迫了。围在她四周的人这时的感觉是,好像不仅是她故世的丈夫和女儿,而且她的父母,公婆,和许许多多先她而去的人都来迎接她似的。她喊出一些生疏的名字,屋子里的人甚至不知道哪个死者是叫这个名字的。“唉!”她一边喊一边向四面摆头……“我就来……立刻就来……一下子……唉唷……我不能……给我点药,大夫们……”

  六点半钟病人安静了一会儿。但是只过了一下子,她那被疾病折磨得变了形的苍老的面部突然抽搐了一阵,露出一丝带有恐怖的突然的喜悦和一点令人战栗的阴沉而温柔的颜色,她飞快地把手伸出去,同时带着无比的顺从和既恐怖又情深的无限柔顺,大声喊了一声——她的喊声是那么慌急、促迫,令人感觉到,在呼唤她的喊声和她的答语间只有一秒钟的间隔——“我来了!”她离开了人间。

  每个人都吓得一哆嗦。这是什么?是谁这样喊她,使她一刻也不迟疑地就跟了去?

  有人把窗帘打开,熄了蜡烛。格拉包夫带着一脸温和的颜色替死者阖上眼皮。

  秋天那苍白无力的曙光填满了屋子,每个人都有些发抖。李安德拉修女用一块布把穿衣镜遮起来。

  2

  通过敞开的屋门可以看到佩尔曼内德太太正在老参议夫人逝世的屋子里祈祷。她一个人跪在床边的一张椅子前,孝服的下摆铺散在地上,两手紧扣着,摆在椅垫上,头低着,喃喃地叨念着什么……她明明听到她的兄嫂走进早餐室里,听到他们迟迟疑疑地在屋子中间站住,等待她把祷告做完,然而她却并不因此而加快速度,直到祈祷词念完,她还干咳了两声,然后才庄严缓慢地整理一下衣服,站起身,向她的兄嫂走去。她走路的姿势雍容娴雅,一点也不露窘迫的神色。

  “托马斯,”她说,语调含着几分严凛,“我看母亲使唤塞维琳这个人,真是把一条毒蛇揣在怀里。”

  “怎么?”

  “这个人要把我气死了。她简直能把人气得举止失常……别人的心情正这么哀痛,她却做出这样卑鄙的事,破坏别人哀伤的情绪,你说,她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来?”

  “究竟是怎么回事?”

  “首先她这个人贪得无厌,到了使人难以容忍的地步。她打开衣橱把母亲的绸缎衣服拿出来,往胳臂底下一挟,就要拿走。 ‘李克新,’我把她嘁住, ‘你把衣服拿到哪里去?’——‘老太太答应过把这些衣服给我!’——‘亲爱的塞维琳!’我忍着一肚子气,好言好语地说给她听,她这种急躁的行为实在有失体统。你猜我的话有没有用?她不但把绸缎衣服拿走了,而且还拿走一包衬衣衬裤。我不能跟她打起来,不是吗?……而且不仅她一个人这样……还有那些下女们……一筐子一筐子的衣服料子往外拿……这些人当着我的面就明目张胆地分赃,因为塞维琳手中拿着衣柜的钥匙。‘塞维琳小姐!’我说,‘请你把钥匙给我好吗!’你猜她怎么回答我?她竟一点不害臊地对我说,我没有权利吩咐她,她不是伺候我的,她不是我雇的,钥匙她要拿着,直到她离开那天!”

  “盛银器的柜子钥匙在你手里没有?——那就好了,别的事不要管了。一个家庭一旦解了体,这种事是免不了的,特别是最近这两年,家中本来已经就没有什么规矩可言了。我现在不希望把这件事弄大。再说这些衣服也都糟坏了……我们倒是可以看看,还剩下些什么。你有单册吗?在桌子上吗?好。咱们立刻就看一看。”

  他们走进寝室去,安冬妮太太把死人脸上的一块白布揭开以后,他们在床前默默地站了一阵子。老参议夫人已经用缎子寿衣装殓起来,当天下午就要在大厅里入殓。这时离她咽气已经过了二十八个小时了。因为假牙拿掉了,所以她的嘴和两颊都陷下去,显得特别衰老,而下巴则棱角毕现地向上翘着。当这三个人望着死者幽然紧闭的眼皮,他们几乎认不出来这就是他们的母亲。然而从老太太的一顶节日戴的女帽下,却露出她那光滑的红棕色的假发,和生前一模一样。这正是布来登街的三位小姐常常取笑的那副假发……死人的被盖上撒着花。

  “最漂亮的花圈已经送来了,”佩尔曼内德太太低声说,“每一家都有花圈送来……哎呀,真像全世界人人都有份似的,我把它们都摆在游廊上;你们等一下一定得看一看,盖尔达和汤姆。看着这些花圈又美丽又伤心。这么宽的缎子飘带……”

  “大厅里布置得怎么样了?”议员问道。

  “就要好了,汤姆。差不多已经布置好了。室内装饰匠雅可伯斯忙个不停。还有那……”她啜泣了一会儿,……“棺材刚才也来了,你们现在该脱脱衣服了,亲爱的,”她一边说着一边小心地把那块白布拉到原处,“这里很冷,可是早餐室里已经有点暖气了……让我来帮你,盖尔达;这么漂亮的斗篷一定得小心一点……我能吻你一下吗?你知道,我是多么喜欢你,虽然你老是讨厌我……不会的,我替你摘帽子,一定不会弄乱你的头发……你那美丽的头发!母亲年轻的时候头发也跟你的一样。当然她从来没有像你这么漂亮,可是有一阵子,我那时已经出世了,她真称得起是个美人。但是现在呢……还不是像你们的格罗勃雷本常常说的那样:到头来什么人都得回到土里去——?这话还是像他这样头脑简单的人说出来的……啊,汤姆,这儿是几本最重要的册子。”

  这时他们已经回到旁边的一间屋子里,围着圆桌坐下。议员把登记杂物的册子拿到手里,这些物件将来要分给几个亲属子女……佩尔曼内德太太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她哥哥的脸,她的神色又紧张又兴奋。她心中正挂着一个碍难启口的问题,她的全部思想都在惊惧不安地盘算着这个问题,几小时以后这个问题,一定得提出来讨论。

  “我想,”议员开口说,“我们应该按老规矩办事,礼物应该归还原主,这样……”

  他的妻子这时打断了他说的话:“对不起,让我插一句,托马斯,我觉得……克利斯蒂安……他在什么地方呢?”

  “哎呀,老天,克利斯蒂安!”佩尔曼内德太太喊道,“我们把他忘了!”

  “对了。”议员说,把手里的单册放下来。

  “没有去叫他么?”

  于是佩尔曼内德太太走去拉钤。但是就在这一刹那克利斯蒂安已经自己把门打开,走了进来。他的脚步相当急促,门也不轻巧关上。他皱着眉头站在屋中,一双深陷的小圆眼睛并不看某个人,只是从左边转到右边,他的嘴在那密密的红色的胡子下面不安地张丌又闭上……他好像心气不平,想要与人找麻烦的样子。

  “我听说你们在这儿,”他有些气恼地说,“如果你们是谈这件事,至少也应该通知我一声。”

  “我们正要去通知你,”议员冷冷地说,“坐下吧。”

  说话的时候,议员的目光却紧紧盯住克利斯蒂安衬衫上的白领扣。他自己身上的孝服任凭谁也挑不出一处不合规矩的地方:黑色布料的外衣,雪白的衬衫,领子上系着黑色的大宽领结,胸口上黑扣子代替了他平日的金钮扣。克利斯蒂安一定也觉察到他哥哥的目光,因为当他拉过一把椅子坐下的时候,他用一只手摸着自己的胸脯说:“我知道,我戴的是白扣子。我还没腾出工夫去买黑的,或者更坦白地说,我有意疏忽过去。最近几年来我常常为了买牙粉而不得不跟人借五个先令,上床的时候只好靠着火柴照亮……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完全是我的过错。再说,在这世界上要紧的也不是黑扣子。我不注意外表,我从来不认为外表有什么重要。”

  他说话的时候盖尔达一直打量着他,听到这儿不禁低声笑了笑。议员却说:“我倒要看一看你这最后的一句话能不能长久实行,亲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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