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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第十一部(6)

书籍名:《布登勃洛克的一家(诺贝尔文学奖文集)》    作者:托马斯·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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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总算找到了一个既没有死、又没有发疯、而且愿意把背诗的事承担下来的人。这首让这些大部分立志到海洋、到商业、到生活中严肃的工作上去的年轻人背诵的诗,题目叫《猴子》,是一首非常幼稚的儿歌。

  “猴子,小家伙,

  你是自然界的活宝……”

  这首诗包括好几段,卡斯包姆毫不隐蔽地看着书一段一段地往下念。在摩德尔松先生面前是丝毫也不用拘束的。这时屋内嘈杂的声音越来越大了。每只脚都在运动着,都在摩擦着那灰尘仆仆的地板。鸡喔喔地啼,猪哼哼唧唧地叫,豆子满天飞。二十五个学生完全沉醉在肆无忌惮的笑闹中,年轻人那粗犷的天性从沉睡中被唤醒。猥亵的铅笔画举起来,四面传递,不断引起哄笑……

  忽然,一切都安静下来。背书的人念到一半就停住了。摩德尔松先生甚至欠起身来倾听着。发生了一件美妙的事。从教室后边传来一阵清脆的铃声,甜蜜、温柔、引人思恋地填满那突然到来的寂静。不知道哪个学生带来的一个玩具钟,正在英文课上到一半的时候奏起《你在我心里》这支曲子来。但是正当这乐声沉寂下去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好像一声晴天霹雳,所有的人都被震住,所有的人都被吓得目瞪口呆。

  连敲也没敲,门就豁然洞开,一个高大、狰狞的人影一下子闪了进来,咕噜了一声,一个斜跨步就站到课桌正前面……来人不是别人,正是“亲爱的上帝”——校长先生。

  摩德尔松先生脸色变得惨白,慌忙把扶手椅从讲台上拉下来,掏出手帕来拂灰。学生们像一个人似的跳了起来。两只胳臂笔挺地垂在身体两旁,欠着脚,低着头,毕恭毕敬地连大气也不敢出。整个教室变得鸦雀无声。偶尔有一个人因为过度紧张而呻吟了一下,但随即一切就又被寂静笼罩住。

  乌利克校长审视了一会这支向他致敬的队伍,然后抬起他一只裹在肮脏的、漏斗型的袖头里的胳臂来,又叉着指头放下,好像在按键盘似的。“你们坐下吧。”他用低音大提琴似的嗓音说。乌利克校长对谁也不说您。

  学生们坐下了。摩德尔松两手颤颤抖抖地把椅子拉过来,让校长在讲台旁边落了座。“请继续吧。”他说,这句话听来那么可怕,意思不亚于说:“咱们等着瞧吧,反正该有人倒霉啦!……”非常明白,他为什么要出现在这儿。摩德尔松先生应该受他考察一下教授法,应该让他看一下,这一班实科六七年级生在这六七个钟头里从他这儿学到了些什么。这对摩德尔松先生说意味着他的整个前途,意味着他的生死关头。当这位预备教员重新站到讲台上,又叫起另一个学生背诵《猴子》这首诗的时候,他的样子简直凄惨不堪。如果说在这以前受考察的只是学生,那么现在连先生也被考问了……唉,可惜这两方面进行得都很糟糕。乌利克校长的出现不啻是一次奇袭。除了两三个人以外,全班谁也没有准备。摩德尔松先生当然不能整堂课一直问那无所不知的阿道尔夫。由于校长的出现,背诵《猴子》的时候,不能再看书了,因此课程进行得很糟,等轮到讲课文《撒克逊却后英雄传》的时候,只有摩仑小伯爵一个人能翻译几句,这还是因为他私下对这部小说有兴趣的缘故。其余的人都是磕磕绊绊、结结巴巴,清了半天嗓子,还是毫无办法地卡在那儿。汉诺·布登勃鲁克也被叫了起来,结果他一行也没翻译下去。乌利克校长嗓子里发出个声音,就像谁突然间拨动了大提琴的最低一根弦似的。摩德尔松先生一边绞着他那沾满墨水的笨拙的小手,一边叹息着说:“本来进行得很好啊!本来进行得很好啊!”

  直到下课铃响了,他还带着一脸绝望的神情,一半向着学生,一半向着校长唠叨这句话。然而“亲爱的上帝”这时却已凛然可畏地站起来,叉着胳臂,笔直地站在椅子前边,一边茫然向前凝视着,一边狠狠地点着头……过了一下子,他命令人把教室日志拿过来,慢条斯理地把所有那些回答得不完全,或者几乎什么也没答出的学生登记进去。他一下子写了六七个学生的名字,所有的学生都因为懒惰而记了一过。摩德尔松先生的名字当然不能写进去,但是他比谁都糟,他站在那儿,脸色惨白,浑身无力。这个人已经完全报废了。汉诺·布登勃鲁克也是被记过的学生之一。——“我要毁掉你们的前途!”乌利克校长还补充了一句。然后他走出了教室。

  铃响了,这一堂课结束了。事情就这样发生了,对啊,事情总是这样的。你最害怕的事情倒几乎是很顺利地过去,好像对你表示讥诮;你以为平安无事的时候,却想不到大祸临头。汉诺在复活节升级的希望如今彻底破灭了。他站起身来,目光呆滞地走出屋子,舌头舔着那颗坏了的臼齿。

  凯伊走过来,用一只胳臂搂住他。两人夹在激动地议论着的同学中间走到下面院子去。凯伊忧惧而体贴地望着汉诺的脸说:“原谅我,汉诺,刚才我翻译了。我本来应该不作声,让他们把我的名字也记下来的,我真看不起自己……”

  “我以前不是也解释过,‘朱比特的大树上落下的橡子’是什么意思吗?”汉诺回答说,“事情反止就这样了,凯伊,别管它吧。不要再把它放在心上了。”

  “嗯,当然是应该这样。——‘亲爱的上帝’说要毁掉你的前途呢!要是他那喜怒无常的意志决定要这样的话,我看你只有无条件服从这一条路,汉诺!前途,多么美丽的字眼!摩德尔松先生的前途这回也算完了。他永远不能转为正式教员了,不幸的家伙!不错,学校里既有辅助教员也有正式教员,但就是没有一个普普通通的教员。这是一件不太容易理解的事,我看这件事只有成年人和有世俗经验的人才想得透。我看,只说这个人是教员,那个人不是,不就够了吗?为什么一定要说某人是正式教员呢,我真不懂。当然了,一个人可以去找‘亲爱的上帝’或者马洛茨克先生,请他们解释一下。但是会发生什么事情呢?他们会认为你这是有意侮辱师长,会以叛逆的罪名使你粉身碎骨,尽管你非常尊重他们这一切工作,甚至比他们自己还尊重些……算了吧,别谈这些人了,他们都是些笨蛋!”

  他们就这个样子在院子里散着步,凯伊为了使汉诺忘掉刚才记过的事,信口跟他闲扯,而汉诺也的确听得津津有味。

  “你看,这儿是一扇门,是学校的大门。门是开着的,外面就是大街。咱们溜出去在街上兜圈子好不好呢?现在是休息,离上课还有六分钟;我们可以在上课前准时赶回来。但是问题是,这是不可能的。你懂不懂我的意思?这儿是门,门是敞开的,没有栅栏,没有什么障碍物,什么也没有,这儿是门坎。然而我们却一秒钟也不能出去,甚至连这种思想也不能有……好吧,咱们就放弃这种非分之想吧!咱们再举另外一个例子。如果我们说,现在时间大约十一点半左右,听起来就那么荒谬。如果我们说,现在应该上地理课了,这就合情合理了!可是谁也禁不住问一句:难道这就叫生活吗?一切都是颠颠倒倒……哎,老天爷呀,这地方肯不肯把我们从它那亲爱的怀抱里放出去啊!”

  “哼,放出去?又怎么样?咳,就这样下去吧,凯伊,放出去也一样。放出去我们又能干什么呢?这里我们至少还不要为自己操心。自从我父亲死了以后,施台凡·吉斯登麦克和普灵斯亥姆牧师就把我父亲的一项工作承担下来了,天天逼问我,我长大了做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我什么也回答不出。我对什么都害怕……”

  “不,你说话怎么这么沮丧!你还有音乐呢……”

  “我的音乐又算得了什么,凯伊?音乐一点用处也没有。难道我能到处旅行表演吗?首先他们就不会允许我这样做,其次我永远也学不到那个地步。我差不多什么也不会,我只能在一个人的时候随意编奏个曲子罢了。再说在我想像中到处游荡也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在你是另外一回事。你比我更有勇气。你在这儿能对什么都嘲笑,你有一种能和他们对抗的东西。你愿意写东西,愿意给人们说个奇异美妙的故事,这很好,这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情。而且你将来一定会成名的,你是这样有才干。问题在哪呢?问题在于,你比我愉快开朗。上课的时候我们常常彼此交换个眼色,比如说刚才上曼台尔萨克先牛的课,很多人都作弊了,而单单彼得逊被记了一过,那时候咱们就对看了一眼。咱们想的是同一件事,可是你可以做个鬼脸就让它过去了……我却不成。我感到这么厌倦。我想睡觉,想什么都不知道。我想死,凯伊!……哎,我这人一点出息也没有了。我对什么都不感兴趣。我连成名也不愿意。我害怕出名,倒好像这中间也含有某些不公正的成分在内似的!你记住我的话吧,我什么大事也做不出来。最近普灵斯亥姆牧师在行过坚信礼之后对人说,谁对我也不要存指望了,我是没落的家庭出身的……”

  “他真这样说了吗?”凯伊很感兴趣地问道。

  “是的,他指的是我的克利斯蒂安叔叔,克利斯蒂安叔叔现在被关在汉堡一家精神病院里?——他说得很对。人们不应该对我抱有什么希望了。要是他们真能这样,我一定感激不尽!……我有很多烦恼,许久都能使我痛苦不堪。譬如说,我把手指割了个伤口,擦破了块皮……在别人身上,这个伤口,一个星期就会好,而我却要拖一个月,总是不好,还会发炎,越来越厉害,带给我莫大的痛苦……最近有一次布瑞希特先生对我说,我的满口牙都非常糟,不是牙根坏了,就是磨成了洞,更不要说那些已经拔掉的了。现在就是这种情况了,你想想,等我到三四十岁,我用什么咬东西呢?我丝毫希望也没有了……”

  “真的,”凯伊说,脚步加快了一些,“现在跟我说说你弹钢琴的事吧。我现在打算写个了不起的东西,写一个非常了不起的……也许等一下,我在绘画课上就开始。你今天下午弹琴吗?”

  汉诺沉默了一下子。他的眼光流露出一种忧郁、迷惘和炽热的神情。

  “是的,我要弹,”他说,“虽然我不应该弹那个。我应该只弹练习曲和奏鸣曲,然后就停止了。但是我还是要弹,我控制不住自己,虽然它会把一切弄得更坏。”

  “更坏吗?”

  汉诺没有作声。

  “我知道,你要弹的是什么。”凯伊说。以后两人都沉默起来。

  两人都正当青春期。凯伊的脸变得绯红,眼睛望着他,虽然头并没有低下来。汉诺则脸色苍白。他的样子非常严肃,一双眼睛迷迷蒙蒙地望向一边。

  施雷米尔先生摇起铃,他们又走到楼上。

  现在是地理课,地理课上要举行一次测验,一次关于赫斯——拿骚地区的非常重要的测验。一位留着红胡子,穿着棕色燕尾服的先生走了进来。这个人脸色苍白,胳臂上汗毛毛孔生得很大,然而却光秃秃的,一根汗毛也没有。这就是米萨姆博士先生,一位诙谐的高年级教员。他有咯血症的病根,说话总是用讽刺的调子,因为他认为自己很会说俏皮话,同时又是深受疾病折磨的人。他家中有一个小型的海涅文献保存所,收集了不少有关这位病魔缠身的勇敢诗人的文稿和遗物,他进了教室就把赫斯——拿骚地区图挂在黑板上,接着就带着忧郁和讥嘲的神气笑了笑,下命令说,诸位先生可以在本子上把这一地区的一些特征画下来。他好像又想嘲笑学生,又想嘲笑赫斯——拿骚地区;然而这次测验是非常、非常重要的,谁都吓得要死。

  关于赫斯——拿骚,汉诺·布登勃鲁克什么也不知道,或者说他知道的那一点,跟完全不知道差不了多少。他想看一看阿道尔夫·托腾豪甫的本子,但是“亨利希·海涅”虽然带着一副高傲、受折磨的讥嘲神情,却精神十足地注意着学生的一举一动。他马上就看到汉诺的动作,开口说:“布登勃鲁克先生,我非常想让您把您的书合上,但是我又怕这样做对您不啻是一件善举。继续做吧。”

  他说的这两句话包含两点幽默。第一点是,米萨姆博士称呼汉诺为“先生”,第二点是,他用“善举”这个字。可是汉诺·布登勃鲁克却不得不继续俯在本子上绞脑汁,最后还是几乎交了一张白卷。以后他又跟凯伊走出去。

  今天所有的关卡都过去了。那些平安地闯过来,良心上没有背着记过的包袱的人是幸福的,他们现在可以轻松愉快地上德累根米勒先生的课,可以坐在阳光充足的大厅里画图了……

  绘图室又宽敞又明亮。沿着墙放着的桌子上摆着很多仿古的石膏像,另外一个柜子里还放着各式各样的木块和玩具桌椅,这都是素描的模型。德累根米勒先生矮矮胖胖的,留着圆形的络腮胡子,戴着一副棕色、平滑的廉价假发,在后脑袋瓜那里离开了头,显露出真相。他有两副假发,一副是长发的,一副是短发的;如果他刚剃了胡子,他就戴那副短的……他也有一些喜欢说诙谐话的脾气。譬如说,管“铅笔”叫“铅”。此外,他不论在哪里走或站着,身上总散发着一种酒和酒精味。有人说他喝汽油。他一生最幸福的时刻是代替别人上门别的课。这时他要大谈俾斯麦的政策,一边为加重语气做着奇怪的手势,从鼻子到肩膀不断地划螺旋形。他一谈到社会民主党便露出一副又仇又畏的神情……“我们必须团结起来!”他常常一边抓住坏学生的胳臂,一边对他们说。“社会民主党就站在门外边了!”他有时会做些神经质的动作。他会坐在一个学生旁边,一边散发着强烈的酒精气,一边用印章戒指敲着那个人的前额,喊出一串不连贯的字、“透视!”、“深影!”、“铅!”、“社会民主党!”、“团结!”,接着又忽然走开……

  凯伊在这堂课上写了一堂他的新文学作品,而汉诺则想像着指挥一个大乐队演奏序曲。以后又下课了,大家把东西拿下来。这回学校的大门可以自由通行了,学生们各自走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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