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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第十一部(8)

书籍名:《布登勃洛克的一家(诺贝尔文学奖文集)》    作者:托马斯·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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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他使用这一切治疗法并不按照一定的规程,他只希望这些方法对病人能起些作用,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些治疗法究竟有什么价值,有什么意义,有什么目的。因为有一件最重要的事他并不知道,直到第三个星期,直到病人的生死关头来临以前,他在这个问题上自己也好像在黑夜中摸索一样,那就是病人究竟活得成活不成。他并不知道,他称之为“伤寒”的这个病症,在这个病人身上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灾殃,是受感染后的一个不很愉快的后果呢,还是使病人解脱的一种形式,是死亡本身的一件外衣?如果是前者,那感染本身本来也许就能逃避开,或者即使受了感染,借着科学的力量也能把它驱除掉;如果是后者,死亡不论采取什么面具出现,任何医药对它都是毫无作用。

  伤寒症的病况是这样的:当病人徘徊在那遥远、昏热的梦境和在那昏昏沉沉的境界中时,他听到生命清晰振奋的召唤。当病人在一条通向阴影、凉爽和平静的陌生而灼热的路上游荡时,这声召唤坚定、清醒地传入他的耳中。病人站住了,他开始倾听这一清亮、振奋、略带讽嘲的声音,这声音促醒他回到那他已离开得这么远,已经完全遗忘了的地方去。如果他这时对于自己身后那些讥嘲的、繁杂的、野蛮的世事还多少存有一些尚未恪尽职责的羞愧感,如果他感到自己还会产生力量,还有勇气和兴趣,如果他对世事还喜爱,还不愿意背叛,那么尽管他在这条陌生、灼热的小路上已经迷误了很远,他还会走回来活下去。但是如果他听到生命的召唤声音就害怕地、厌恶地打了个寒战,那么这个唤起他回忆的呼唤,这个快乐的、挑战似的喊声,只能使他摇一摇头,只能使他伸出抵挡的双臂,只能使他沿着那条逃避一切的路上继续走下去……很清楚,这时病人注定要和尘世永别了。

  4

  “你这样是不对的,你这样是不对的,盖尔达!”这句话卫希布洛特老小姐说了不止一百遍了,她的语气带着忧伤和责备。这天晚上在她的老学生的起居室里围着圆桌坐了一圈人,其中有盖尔达·布登勃鲁克本人,有佩尔曼内德太太,她的女儿伊瑞卡,有可怜的克罗蒂尔德和布莱登街布登勃鲁克家的三位小姐。卫希布洛特小姐坐在这圈人中间的一张沙发上。她那软帽上的绿飘带垂在她瘦小的肩膀上。为了使一只胳臂能在桌面上自由地做手势,——这位75岁的老小姐身体已经收缩得不成样子了。

  “你这样是不对的,让我告诉你,你真不该这样做,盖尔达!”她用激动的、颤抖的声音又说了一句,“我已经有一条腿埋进上里去了,我活不了长时候了,而你却要……你却要离开我们,要永远跟我们分手……离开这个地方。要是这只是一次旅行么,只是到阿姆斯特丹去住几天么,倒也罢了……可是你却是永远不回来了!”她那颗苍老的鸟一般的头颅摇动着,棕色的充满智慧的眼睛变得忧郁起来。“自然了,你失去了很多东西……”

  “岂止很多,她什么都失掉了,”佩尔曼内德太太说,“我们不应该太自私,苔瑞斯。盖尔达要走,就让她走吧,这是没有办法的二十一年以前她和托马斯来到这里,我们大家都喜欢她,虽然她一直讨厌我们这些人……是的,她一直讨厌我们,不要否认这一点吧,盖尔达!可是托马斯已经不在了,别的人……准都不在了。我们对她算什么呢?虽然这使我们很痛苦,可是你还是走吧,盖尔达,愿上帝保佑你,当年托马斯去世的时候,你没有立刻离开,我们已经很感谢你了……”

  这是秋天的一个黄昏,吃过晚饭以后;距离小约翰(尤斯图斯·约翰·卡斯帕尔)接受普灵斯亥姆牧师祈福,埋在城外矮树丛边上砂石十字架和家族纹章下面那一天也已经有6个月左右了。房子前边,雨点淅淅沥沥地落在林荫路两旁已经半秃的树上。不时吹来一阵疾风,把雨水冲到玻璃窗上。八位妇人都穿着黑衣服。

  这是一次小小的家庭集会,一次告别会,和盖尔达·布登勃鲁克辞别。盖尔达不久就要离开到阿姆斯特丹去了,像从前一样跟她的老父亲一起演二重奏去了。她已经没有什么义务留在这儿了。佩尔曼内德太太对她这个决定没有再表示反对。她已经完全让步了,虽然在内心深处她对这件事感到非常痛心。如果议员的这位未亡人仍然留在本城,如果她在社交界仍然保持着她的荣誉地位,不把她的财产移走,那么这一家人的姓氏就还能保留着一点威望……但是不管怎么样,安冬妮太太决定只要她活在世上一天,只要别的人看得到她,她始终要把头抬得高高的。她的祖父曾经坐着四匹马的马车周游过全国。

  尽管她过去大半辈子充满坎坷,尽管胃病不停地折磨着她,她看来却还不像50岁的人。她的肤色变得有些松软苍白,她的上嘴唇上——那是冬妮·布登勃鲁克的美丽动人的上嘴唇——也长出一些汗毛,可是掩在她的孝帽下面的光滑头发却仍然一根白的也找不到。

  她的表姐妹,可怜的克罗蒂尔德,对于盖尔达的这次远行,正像她对待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事一样,表现出一副漠然、柔顺的态度。刚才吃饭的时候,她一言不语地足足吃了一顿,现在坐在那儿,偶然拉长了声音和和气气地搭一两句话,像往昔一样消瘦,一脸灰色。

  伊瑞卡·威恩申克现在已经31岁了,她对于和舅母分别这件事也没有表现什么激动。她经历过更痛苦的事,很早就学会了对世事逆来顺受。在她疲惫的蓝眼睛里——这是格仑利希先生式的眼睛——流露出饱经忧患的、依顺屈从的神情,从她那平静的、有时带些哀怨的声音中同样也听得出她这种心情。

  谈到三位布登勃鲁克小姐,高特霍尔德伯父的三位干金,她们仍然像往常那样带着一副愤慨、挑剔的表情。两位大姐——佛丽德莉科和亨莉叶特随着年纪的增长变得越来越瘦骨嶙峋,而小的一个,53岁的菲菲,则显得又矮又胖。

  尤斯图斯舅母,老克罗格参议夫人,本来也被邀请了,但是她没有来,她身体不舒服,也许还因为没有一套像样的衣服穿,原因谁也说不准。

  大家谈论的话题是盖尔达的这次远行,她该乘哪趟车走,以及经纪人高什已经承租下来的这座别墅连同家具的出卖的事情,因为盖尔达这次走什么东西都不预备带,正像当初她到这儿来一样。

  然后佩尔曼内德太太谈到了生活,谈到生活中一些最严肃的事情,对于过去和未来都发表了一番议论,虽然对未来本来是没有什么好说的。

  “是的,当我死了以后,伊瑞卡如果愿意,也可以搬到别的地方去,”她说,“可是我自己什么地方也待不了,我活一天,我们就要在这儿一起住一天,我们留下来的这几个人……你们每星期到我家来吃一顿饭……以后我们念一念家庭大事簿——”她拍了拍摆在她面前的一个皮包,“是的,盖尔达,你把这个东西交给我保存,我很感谢。——就这么决定了……你听见了么,蒂尔达?……虽然由你作主人来请我们,也一样好,因为你的情况也不比我们差。事情就是这样。人家忙碌奔走,拼命挣扎……而你却只是坐着,耐着性子等现成的。反正你是匹骆驼,蒂尔达,我这样说,你不要生气……”

  “瞧你说的,冬妮!”克罗蒂尔德笑着说。

  “真可惜,我没能跟克利斯蒂安告别。”盖尔达说,这样话题又转到克利斯蒂安身上。他不大有希望从那个病院出来了,虽然他的病情并非严重得连自由行动都不可能。但是目前这种情况对他的老婆更合适,正像佩尔曼内德太太说的,他的老婆已经和医生勾结起来,看样子克利斯蒂安要在神经病院里度完残年了。

  说到这儿,大家沉默了一下子。然后大家低声地犹犹豫豫地转到最近发生的那件事情上,当小约翰的名字从一个人的嘴里吐出来的时候,屋子里又变得寂静无声,人们只听到屋子外面唰唰的雨声越来越大。

  汉诺最后害的这场病一定是非常可怕的,大家怕淡到它就像怕泄漏了一件极大的秘密一样。如果有人压低了声音半吞半吐地谈到这件事,大家都不敢再互相对看。以后他们又想到了最后发生的一个小故事……那个衣衫不整的小伯爵来探病,他几乎是强行进入病房的……汉诺那时虽然什么人也认不出来了,可是当他听见凯伊的声音,脸上却显出了笑容;凯伊一个劲地吻他的双手。

  “他吻他的手了么?”三位布登勃鲁克小姐问道。

  “吻了,吻了好几次。”

  这件事引得大家沉思了好一会儿。

  忽然佩尔曼内德滴下眼泪来。

  “我这样喜欢他,”她呜呜咽咽地说,……“你们不知道,我多么喜欢他……你们谁也不像我这样喜欢他……嗳,对不起,盖尔达,你是他的母亲……啊,他简直是个天使……”

  “现在他才真是天使了呢。”塞色密纠正佩尔曼内德太太说。

  “汉诺,小汉诺,”佩尔曼内德太太接着说下去,泪水从她那松软、苍白的脸颊上流下来……“汤姆、父亲、祖父和所有别的人!他们都到哪儿去了?我们再也看不见他们了,哎,这是多么残酷无情啊!”

  “还能够见得着的。”佛丽德莉科·布登勃鲁克说,一面把手紧紧在膝头上握着,目光低垂,耸了耸鼻子。

  “不错,人们都这样说……可是,佛丽德莉科,有的时候,什么也安慰不了人,有的时候,——上帝饶恕我这么说——个人对正义,对善良……对一切都怀疑起来。生活使我们心中许多东西都破灭了,使我们对许多东西都失去了信心……重逢……如果真能这样……”

  可是这时塞色密·卫希布洛特在桌子后面站了起来,尽量站得高高的。她踮起脚尖,仰着脖子,敲着桌面,弄得软帽在头上微微抖动着。

  “一定见得到的!”她使出全副力量喊道,一面挑战似的望着所有在座的人。

  这个女教师,她一生中需要不断地和理智产生的种种怀疑作战,如今她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站在那里;她驼着背,枯干瘦小的身躯因为信念坚定而嗦嗦地颤抖着,模样就像一个握有惩罚权的先知,一个神情激动的先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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