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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伊凡·费多罗维奇哥哥 第05节 不是你!不是你!

书籍名:《卡拉马佐夫兄弟》    作者:陀思妥耶夫斯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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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原来是你呀,'伊凡-费多罗维奇冷淡地说,'好,再见吧。你找她么?'







'是的。'







'我不劝你进去,她心里正乱,你会使她更加烦恼的。'







'不,不!'楼上突然从一下子打开的房门里传来了喊声。'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您从他那里来么?'







'是的,我刚到他那里去过。'







'有话带给我么?您进来吧,阿辽沙。您也进来,伊凡-费多罗维奇,一定要回来,一定要回来。您听见了么!'







卡嘉的声音里露出那么强烈的命令口气,以致伊凡-费多罗维奇尽管迟疑了一会,最后仍旧决定同阿辽沙一起重新上楼。







'还偷听哩!'他生气地低声自言自语着,但是阿辽沙听到了。







'请允许我穿着大衣呆一会儿。'伊凡-费多罗维奇走进客厅的时候说。'我也不坐下了。我留在这里不超过一分钟。'







'请坐,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说,自己却还站在那里。这些日子以来她的面容并没有多大改变,但是她的乌黑的眼睛里却闪着不祥的光芒。阿辽沙以后记得,他觉得她这时候显得特别美丽。







'他让您转达什么话?'







'只有一句话,'阿辽沙直率地望着她说,'请您怜惜一下自己,不要在法庭上供出任何……'他有点踌躇地说,'你们中间的事情,……在你们初次相识的时候,……在那个城里。……'







'哦,是指为了那笔钱叩头的事!'她接过话头说,发出一阵苦笑。'怎么样,他是替自己害怕?还是替我害怕?他说让我怜惜一下,怜惜谁?他呢?还是我自己?你说呀,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







阿辽沙盯着她,竭力想弄清她的意思。







'既包括您自己,也包括他。'他轻声说。







'可不是。'她恨恨地说,忽然脸涨得通红。'您还不了解我,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她恶狠狠地说,'连我也不大了解我自己。也许您在明天审判以后,会气得想用脚来踹我的。'







'您会诚实地作证的,'阿辽沙说,'需要的也就是这一点。'







'女人时常是不诚实的,'她咬着牙说,'我在一小时以前还觉得自己简直很怕去碰这个恶人,……象怕碰毒蛇一样,……可其实不是,他在我心目中还仍旧是一个人。再说究竟是他杀的么?杀人的真是他么?'她突然迅速地转向伊凡-费多罗维奇,歇斯底里地叫喊起来。







阿辽沙立刻明白这个问题她已经对伊凡-费多罗维奇提出过,也许就在他刚到以前的一分钟,而且不是第一次,已经成百次了。结果是两人发生了口角。







'我自己也到斯麦尔佳科夫那里去过的。……可是你,你却竭力让我相信他是杀父凶手。我只相信了你!'她仍旧对伊凡-费多罗维奇说着。伊凡-费多罗维奇似乎勉强地笑了笑。阿辽沙听到她说'你'字,打了一个寒战。他从来没有想到他们间会有这样亲密的关系。







'但是够了,'伊凡断然说,'我走了。明天再来。'他立刻转身走出屋子,一直走向楼梯。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忽然用一种命令的姿势抓住阿辽沙的两手。







'您快跟他去!追上他!一分钟也不要让他一个人呆在那里,'她急促地低声说,'他疯了。您不知道他发疯了么?他发烧,神经性的发烧!医生对我说的。你快去,快跑,追上他……'







阿辽沙连忙跳起来,跑去追赶伊凡-费多罗维奇,当时他还没有走出五十步远。







'你干吗?'他看见阿辽沙追他,突然回身问道。'她吩咐你来追我,因为我发了疯。这一套我全都背得出来了。'他又气恼地补充说。







'她自然有点误会,但是她说你有病是对的。'阿辽沙说。'我刚才在她那里看见你的脸。你的脸色很不好,很不好,伊凡!'







伊凡不停步地走着。阿辽沙跟着他。







'你知道,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人是怎么发疯的么?'伊凡-费多罗维奇忽然平静地问,口其中已完全没有气恼的意味,却突然显出极坦白的好奇心。







'不,我不知道;我想,发疯大概有许多种。'







'能自己觉察到自己要发疯么?'







'我想在这种情况下自己是不能明白看清自己的。'阿辽沙惊异地回答。伊凡沉默了半分钟。







'假如你想同我说什么,你尽管转换话题好了。'他忽然说。







'有一封信先给你吧,免得忘记。'阿辽沙有点胆怯地说,从口袋里掏出丽萨的信来,递给他。他们恰巧走到街灯下边。伊凡立刻认出了笔迹。







'这是那个小鬼的信!'他恼恨地笑了起来,连信封也没有拆开,就突然把它撕成几片,迎风抛去,碎片飞散了。







'好象十六岁还没有到,却已经要献身给人家了!'他轻蔑地说,继续沿着大街走去。







'献身给人家是什么意思?'阿辽沙惊诧地说。







'自然就象那些淫荡的女人献出肉体一样。'







'你怎么啦,伊凡,你怎么啦?'阿辽沙苦恼而又激烈地辩护起来。'她还是孩子,你是在侮辱一个孩子!她有病,她病得很重,她也许也要发疯了。……我不能不把她的信转交给你,……甚至还想听听您有什么话要告诉我,……好救救她。'







'我没什么话要告诉你。就算她是一个孩子,我也不能做她的保姆。你不要作声,阿历克赛。别再谈这件事了。我甚至想都不愿去想它。'







他们又沉默了一会儿。







'她现在要整夜祈祷圣母,求她指示明天在法庭上该怎么办才好了。'他忽然又尖酸而恼恨地开口说。







'你……你说的是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么?'







'是的。不知她究竟是米卡的救星呢,还是灾星?她现在要为这个去祈祷,求上天给她启示了。您瞧,她自己还不知道,还没有拿定主意。也把我当作保姆,希望我哄哄她!'







'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是爱你的,哥哥。'阿辽沙很难过地说。







'也许。不过我对她并不感兴趣。'







'她很痛苦。为什么你对她说出……有时你说出……那类使她抱希望的话呢?'阿辽沙用有点畏怯的责备口气继续说。'我知道是你给她这种希望的。请你原谅我这样说。'他又补充了一句。







'我不能随自己的意思做,我不能立刻决裂,对她直说出来啊!'伊凡气恼地说,'必须等一等,等到对这凶手的判决下来以后。假如我现在和她决裂,她为了对我报复,明天就会在法庭上毁了这个坏蛋的,因为她恨他,并且明白自己恨他。这些事全是虚伪,虚伪又虚伪!现在呢,只要我还没有和她决裂,她还抱着指望,就不会害这个坏蛋,因为她知道我多么想把他从灾难里救出来。就不知这可恶的判决什么时候才能下来呀!'







'凶手'和'坏蛋'这类话使得阿辽沙的心里十分刺痛。







'可她有什么手段能毁了米卡哥哥呢?'他问,一面沉思着伊凡所说的话,'她能供出什么话来,可以直接毁了米卡呢?'







'你还不知道这个。她的手里有一个凭据,是米卡亲笔写的,象数学公式那么清楚地证明是他杀死了费多尔-巴夫洛维奇。'







'这是不可能的!'阿辽沙叫道。







'怎么不可能?我自己读到的。'







'这样的平据是不可能有的!'阿辽沙激烈地重复说。'不可能有的,因为凶手不是他。不是他杀死父亲,不是他。'







伊凡-费多罗维奇突然站住。







'那么照您看来,谁是凶手呢?'他用显然是冷冰冰的口气问,在这问话里甚至含有一种傲慢的声调。







'你自己知道是谁。'阿辽沙低声而深沉地说。







'谁?你讲的是关于那个羊癫疯的白痴的神话,是不是?讲的是斯麦尔佳科夫是不是?'







阿辽沙突然感到浑身发抖。







'你自己知道是谁。'他喘着气,无力地迸出这句话来。







'谁?谁?'伊凡突然失掉了一切自制,几乎是凶蛮地喊了起来。







'我只知道一点,'阿辽沙还是近乎耳语似的说,'杀死父亲的不是你。'







'‘不是你’!‘不是你’是什么意思?'伊凡愣住了。







'不是你杀死父亲,不是你。'阿辽沙坚定地重复着。







沉默了大概有半分钟光景。







'我自己也知道不是我,你说的是什么胡话?'伊凡黯然地强笑了一下。他似乎两眼紧盯着阿辽沙。两人又在一盏街灯下站住了。







'不,伊凡,你有好几次自己对自己说,凶手是你。'







'我什么时候说的?……我在莫斯科。……我什么时候说的?'伊凡完全不知所措地喃喃说。







'你已经对自己说了许多次,在这可怕的两个月里你只剩自己一个人的时候,'阿辽沙仍然轻声而明确地说,但他说时好象是不由自主的,仿佛并不是出于自己的意志,而是服从着某一种不可抗拒的命令。'你责备自己,并且自行承认凶手就是你自己。其实杀人的不是你,你弄错了,凶手不是你。你听见我的话了么,不是你!上帝让我来对你说这句话的。'







两人全沉默了。这沉默整整继续了长长的一分钟。两人站在那里,彼此直望着对方的眼睛。两人的脸色全是惨白的。伊凡忽然浑身颤抖,紧紧抓住了阿辽沙的肩膀。







'你到我那儿去过!'他咬着牙低声说,'夜里他来的时候,你也在我那里。……你照直说出来吧,……你看见他了么,看见了么?'







'你说的是谁?……说的是米卡么?'阿辽沙困惑不解地问。







'不是他,跟这坏蛋有屁关系!'伊凡疯狂地喊着。'难道你知道他到我那里来么?你怎么知道的,你说吧。'







'他是谁?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谁。'阿辽沙吃惊地嘟囔说。







'不,你知道的,……要不然你怎么能……你不会不知道的。……'







但是忽然他似乎控制住了自己。他站在那里,好象有所思索。一个奇怪的苦笑把他的嘴唇都扭歪了。







'哥哥,'阿辽沙又用颤抖的声音说,'我对你说这话,是因为你会相信我的话的,我知道这个。我可以一劳永逸地告诉你这句话:不是你!你听见了么,我可以一劳永逸地告诉你这句话。是上帝指示我对你说这句话的,哪怕你从此永远恨我也不要紧。……'







然而伊凡显然已经完全掌握住自己了。







'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他微微冷笑说,'我不能忍受那些预言家和疯癫病人,尤其不能忍受什么上帝的使者,您是很知道的。从现在起我和您断绝关系,而且大概是永远的。请您就在这十字路口立刻离开我。况且您回自己的住处去也应该走这条路。尤其请您小心今天别上我那里去!您听见了么?'







他转身迈开坚定的脚步,头也不回地径自走去。







'哥哥,'阿辽沙在他后面喊着,'要是今天你发生什么事情,首先请你要想到我呀!……'







但是伊凡没有回答。阿辽沙站在十字路口的街灯下,直到伊凡在黑暗里完全消失为止。他转过身子,慢吞吞地顺小胡同回家。他和伊凡-费多罗维奇都单独住在外面,各有各的寓所,两人谁也不想住在费多尔-巴夫洛维奇空下来的房子里。阿辽沙在一个小市民家里租了一个带家具的房间。伊凡-费多罗维奇住得离他很远,在一位官员富孀的漂亮住宅里,租下了宽敞而颇为舒适的厢房作为住所。但在整个厢房里伺候他的只有一个又聋又哑的小老太婆。她全身筋骨痛,晚上六点钟睡下,早晨六点钟起身。伊凡-费多罗维奇这两个月以来生活上变得出奇地随和,很喜欢一人独处。连他所住的那一间屋子也由他自己收拾,至于其余的房间甚至连脚都很少踏进去。他走到自己的家门口,已经想拉铃,忽然又止住了。他感到全身还在气得发抖。他突然不去拉铃,啐了一口,掉过头来又快步向城里完全相反的另一头,离自己的寓所约有两俄里远的一座倾斜欲倒的小木头房子走去。玛丽亚-孔德拉奇耶芙娜住在这里。她是费多尔-巴夫洛维奇以前的邻居,常到他的厨房里要汤吃,斯麦尔佳科夫当时还曾弹着吉他对她唱过歌。她把以前的那所小屋子卖掉了,现在和母亲住在几乎象农舍似的屋子里。病得快死的斯麦尔佳科夫从费多尔-巴夫洛维奇一死就搬到她们那儿去住了。现在伊凡-费多罗维奇被一个突如其来的不可克制的念头所驱使,就是动身去找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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