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文网 > 好人难寻 > 好人难寻

好人难寻

书籍名:《好人难寻》    作者:弗兰纳里·奥康纳
字体大小:超大 | | 中大 | | 中小 | 超小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老太太不肯去佛罗里达,她要去东田纳西见老熟人。她抓紧一切机会在柏利耳边喋喋不休,劝他改主意。柏利和她同住一个屋檐下,是她的独生子。此刻柏利的屁股正搭着椅子边儿,俯身去看餐桌上杂志橙色版面的体育专栏。'柏利,你瞧,'她说,'你瞧瞧,你倒是读读看这个呀。 '她站在柏利面前,一手叉在干瘦的胯上,一手在他秃脑门前哗啦啦晃着报纸。'这儿有个自诩与社会‘格格不入’的逃犯,刚从联邦监狱越狱,正向佛罗里达逃窜。你看看这里说的,他对那些人都干了些什么哟。你倒是看看哪。我是决不会把我的孩子们往那儿引的。要不我良心上怎么过得去啊?'



柏利不理她,仍旧埋头看杂志。她只好扭头去找孩子妈——一个穿便裤的年轻女人,脸盘子好似卷心菜一样宽,一副无知单纯的样子。她头上扎一方绿头巾,头顶系了个结,活像一对兔耳朵,正坐在沙发上,喂一个小宝宝吃罐里的杏子。'孩子们去过佛罗里达啦,'老太太说,'你应该把他们往别处带带,他们才能知道其他地方是什么样儿,才能长点儿见识。他们还从没去过东田纳西呢。 '



孩子妈充耳不闻,八岁的小男孩约翰?韦斯利抢着应道:'你要是不想去佛罗里达,干吗不干脆在家里待着呢?'他身子粗壮,戴副眼镜,正和小女孩朱恩?



斯塔一起坐在地上看滑稽小报。



'就是让她在家称王,她也不干,一天也不愿在家待。'朱恩?斯塔一头黄毛,说话间头也不抬。 '啊,要是这个人,这个‘格格不入’捉住了你们,怎么办?'老太太问。 '我会扇他一耳光。'约翰?韦斯利说。 '给她一百万,她也不愿在家待。 '朱恩?斯塔说,'她怕吃亏。我们上哪儿,她都要跟去。 ' '好了,大小姐,'老太太说,'下次你再求我给你卷头发的时候,你倒是试试看。 ' 朱恩?斯塔说自己天生就是卷发。 第二天一早,老太太第一个上了车,准备停当。







她把一个大大的黑色旅行袋安置在角落里,看去像是河马的脑袋。旅行袋下还藏了个篮子,里面趴着只猫咪——皮迪?西恩。她可不愿让它独自在家待上三天,它会想死她的,也许还会不小心碰动煤气开关,窒息而死。她儿子柏利肯定不愿带着一只猫进汽车旅馆。







她坐在后排中间,边上坐着约翰?韦斯利和朱恩?斯塔。柏利和孩子妈带着那个宝宝坐在前排。早上八点三刻,他们出发驶向亚特兰大城外,当时里程表的读数是55890。老太太记下了这个数字。她预备回来后再看一眼里程数,她觉得那一定会很有意思。二十分钟后他们驶入了市郊。



老太太脱下白布手套,和钱包一起放在后挡风玻璃前的架子上,舒舒服服地坐着。孩子妈还穿着那条便裤,头上也仍旧系着方绿头巾。老太太头戴一顶草编的海军蓝水手帽,帽檐上插着一束白紫罗兰,身穿一袭印有小白点的海军蓝连衣裙,领口袖口都滚着带花边的白色蝉翼纱,领口还特意别上了一枝布做的紫罗兰,里面暗藏着个香袋。万一发生车祸,她死在公路上,所有人都能一眼认出她是位有品位的太太。



她说她料到今天是个出行的好日子,不冷不热。她还提醒柏利,公路限速五十五英里,巡警藏在广告牌和小树丛背后,就等着你来不及减速时逮你呢。对着沿途的诸般景色,她饶有兴趣地指指点点:这边的石山,那边公路两旁偶尔露出的蓝色花岗岩;这边斜坡上红得发亮的黏土,隐隐有紫色的条纹;那边的各种农作物,给大地镶上了一道道绿边……阳光下,树木遍体泛出银白色的光泽,最难看的那几株也闪闪发亮。孩子们在看漫画,孩子妈已经睡着了。



'我们快点穿过佐治亚,省得还要多瞅它两眼。 '约翰?韦斯利说。



'我要是个小男孩,'老太太说,'我就不会这么说我的家乡。田纳西是绵延的高山,佐治亚是一座座秀丽的小山。'



'田纳西穷山恶水, '约翰.韦斯利说,'佐治亚也是个烂地方。'



'说得对。'朱恩.斯塔附和道。



'我小的时候, '老太太交握着青筋暴突的干瘦手指说,'孩子们对家乡啦,父母啦,万事万物啦,都更加谦恭。那时候人人如此。哦,你们看,看那个黑小孩!好可爱!'她指着间棚屋前站着的一个黑人小孩说。



'这不就是一幅画吗?'她问。大家都扭头去看后挡风玻璃外的那个黑孩子。他也冲他们挥了挥手。



'他没穿裤子。'朱恩.斯塔说。



'他可能根本就没裤子穿吧。 '老太太解释说,'乡下的黑人和我们不一样,我们有的他们不一定有。要是我能画画,我一定把这幅画画下来。 '



孩子们彼此交换了漫画书看。



老太太说自己可以帮忙抱抱娃娃,孩子妈把宝宝从前排递了过去。老太太把小孩儿放在膝上摇着,给他讲沿途的景物。她转着眼珠,噘着嘴,把那张皮革一样干瘦的脸贴在宝宝光滑柔嫩的小脸上。婴儿间或向她展现出一个恍惚的笑容。他们驶过了一大片棉花地,中间一圈篱笆围住五六个坟堆,好似一个小岛。



'快看那片坟地啊,'老太太指着说,'那是个老宅的集葬地。是种植园时代的事儿啦。 '



'种植园在哪儿?'约翰.韦斯利问。



'随风而逝(注:随风而逝(GoneWiththeWind)本为小说《飘》的英文书名,该书以种植园为背景。



这里指种植园不复存在了。)了,'老太太说,'哈哈。 '



孩子们看完了手头所有的漫画书,打开饭盒吃起午饭来。老太太吃了块花生酱三明治,嚼了枚橄榄,看到孩子把盒子和纸巾往车窗外扔,她赶忙制止了。



穷极无聊的时候,他们开始做游戏。一人指着一片云让那两人猜它像什么。约翰?韦斯利指了朵像牛的云,朱恩?斯塔说是牛,约翰?韦斯利说不是,是辆车。朱恩?斯塔说他耍滑头,两人就隔着老太太扭打起来。



老太太说,要是他们不闹的话,可以给他们讲个故事。她讲故事的时候,眼珠子骨碌碌乱转,摇头晃脑,就像是在演戏。她说,她做姑娘的时候,佐治亚贾斯珀的一位埃德加.阿特金斯.提加顿先生追她。她说,他长得很帅,是位绅士,还每周六下午都给她带个西瓜,上面刻着他名字的首字母缩写 E.A.T.。她说,哦,有那么个周六,提加顿先生照旧带了个西瓜,当时家里没人,他就把西瓜放在前廊上,驾着他那辆破车开回了贾斯珀。可她那次却没能吃上西瓜,她说,一个黑孩子看到瓜上那三个字母,就把瓜给吃了。这个故事让约翰.韦斯利乐得不行,他笑啊笑啊笑个不停,朱恩.斯塔却并不觉得有什么可乐的。她说她决不会嫁给一个只在周六给她带西瓜的男人。老太太说,她倒是不介意嫁给提加顿先生,谁让他是位绅士,而且在可口可乐的股票一上市时就屯了不少呢?她还说,他死了刚没几年,死时手上有一大笔钱。



他们在'尖塔'停下,那里卖烤肉三明治。'尖塔'坐落在蒂莫西郊外一块空地上,墙上粉着灰泥,木结构的框架,既是加油站又充作舞厅。老板是个胖子,叫瑞德.萨米.博兹,店里四处挂着牌子:'尝尝瑞德.萨米远近驰名的三明治。除此之外,别无二家!乐呵呵的大胖小子。手艺没得说!瑞德.萨米时刻为您效劳!'同样的招牌在方圆几英里的公路上也随处可见。







瑞德.萨米正躺在'尖塔'外的空地上,脑袋伸进一辆卡车的底盘下。不远处有一株不高的楝树,树上拴着只一英尺高的灰猴,唧唧叫着,看到孩子从车里跳出来奔向它,赶忙回身上树,爬到最高的枝上去了。 '尖塔'里面是个昏暗而狭长的房间,一边是柜台,一边是几张餐桌,中间是舞池。大家在自动唱机边一张木板桌旁坐下,瑞德.萨米的大个子老婆过来等着他们点菜。她皮肤晒得黝黑,比头发和眼珠还要黑。



孩子妈向唱机里投了枚硬币,点了一曲《田纳西华尔兹》,老太太说这曲子老让她忍不住脚痒。她问柏利可愿共舞,但他只干瞪着她,一言不发。她天生就快活,而他却不然,长途奔劳令他精神紧张。老太太的褐色眼睛闪闪发亮。她坐在椅子上摇头晃脑,想象自己是在跳舞。朱恩?斯塔要求放首曲子,让她能跟着跳踢踏舞,孩子妈又投了枚硬币,点了首快曲风的。朱恩?塔斯走进舞池,跳起踢踏舞来,是她常跳的那一支。







'真可爱啊。'瑞德.萨米的老婆倚在柜台上说,'你愿意做我的小女儿吗?'



'不,我一点儿也不愿意,'朱恩.斯塔说,'给我一百万,我也不要住在这么个鬼地方。 '



'真可爱啊。 '那个女人又说了一遍,客气地撇了撇嘴角。



'你还真不害臊。'老太太嘘道。



瑞德.萨米走进来,让他老婆别在柜台上磨蹭,快去弄菜。他的卡其布裤子刚好拉到胯骨,上身穿件衬衫,肚子悬在中间,像袋饭食一样左右摇晃。他走过来挨着边上的桌子坐下了,半是叹气半是吆喝。'无奈啊,'他说,'无奈。'他拿一方灰手帕去擦红脸膛上的汗珠。'这年头都不知道该信谁,'他说,'我没说错吧?'



'人心不古啊。'老太太说。



'上星期来了俩家伙, '瑞德.萨米说,'开着辆克莱斯勒,是辆旧车烂车,可还能开,那俩年轻人瞧着挺正常,说是在厂里干活。你知道吗,后来我就让他们赊账加了油。我干吗要那么做呢?'



'因为你是个好人!'老太太马上接口。



'嗯,太太,我觉得也是。'瑞德.萨米说,老太太的话似乎让他颇为感动。



他老婆同时端着五个盘子过来上菜,一手拿两个,还有一个搁在手臂上,愣是没用托盘。'上帝的这个青青世界,再也没人能信得过了,'她说,'一个都找不出来,一个都找不出来啊。'她望着瑞德?萨米,又重复了一遍。



'你们没读到逃犯的消息?那个越狱的‘格格不入’的人?'老太太问。



'他要是在这儿为非作歹,我一点儿都不奇怪, '那个女人说,'要是他知道这一带,他肯定会来。要是他知道钱柜里有两分钱,他肯定会……'



'行了,'瑞德.萨米说,'去给他们拿可口可乐。 '那个女人出去端剩下的盘子了。



'好人难寻啊, '瑞德.萨米说,'日子越来越难过。



我记得当年我们出门,门都不用上锁。现在可不成了哟。'



他和老太太聊着过去的好日子。老太太说她觉得



这笔账都该算到欧洲人头上去。她说,欧洲人那副急吼吼的样子,让人以为我们浑身上下都是钱。瑞德?



萨米说,现在说这个也没用了,不过她说得完全正确。



孩子们冲到外面炽热的阳光底下,去看亭亭如盖的楝树下那只猴子。它正忙着捉身上的跳蚤,捉到后用牙细细地咬,像在品味佳肴。



吃完饭,他们顶着午后炙热的阳光继续上路。老太太打着盹儿,隔几分钟就被自己的呼噜扰醒一下。



快到图姆斯博鲁时,她又醒了,记起她年轻时候曾到过这附近一座古老的种植园。她说,屋子前面有六根白柱子,通往屋门前的那条小路两旁种着橡树,小路两边有两座小小的木制凉亭,你和追你的人在园子里散完步,可以坐在那里歇会儿。她清楚地记得从哪条路那么一拐就是这里。她知道柏利不愿浪费时间去看一幢老屋,可她越说就越忍不住想去再看一眼,看看那两座一模一样的小凉亭是不是还在。'屋里有个暗格,'她狡黠地说,明知不是实话但又希望这话听上去千真万确,'相传谢尔曼谢尔曼(Shevman,1820—1891)美国内战时期的名将,曾火烧亚特兰大。来的时候,这家人把家里的银器都藏在了那里面,但从来没人找到过……'



'哦!'约翰?韦斯利说,'我们去看看!我们一定能把它们找出来。我们把每块木板都戳个洞,把它们找出来。谁住在里面?我们要从哪儿拐进去?嘿,爸爸,我们难道就不能在这里拐一下吗?'



'我们都没见过有暗格的屋子!'朱恩?斯塔扯着嗓子叫道,'我们去看看那个有暗格的屋子吧!嘿,爸爸,我们难道就不能去看看有暗格的屋子吗?'



'离这儿不远,我知道的,'老太太说,'二十分钟都要不了。'



柏利直视前方。他的下巴和马蹄铁一样硬。'不去。'他说。



孩子们开始大声抗议,尖着嗓子说要去看有暗格的屋子。约翰?韦斯利伸脚去踢前排椅背,朱恩?斯塔则吊在她母亲的脖子上,在她耳边悲悲切切地哀鸣,说他们放假的时候也找不到乐子,他们的要求从来得不到满足。宝宝也哇哇大哭,约翰?韦斯利使出吃奶的劲儿去踢前排椅背,他父亲感到肾脏受到一次次撞击。







'够了!'他大吼一声,把车停到了路边,'你们能不能统统给我闭嘴?现在统统给我闭嘴。你们要是不闭嘴,我们哪儿都不去! ' '这对孩子们来说可是一次难得的教育机会。 '老太太嘀咕。 '好了,'柏利说,'给我听着:我们就只在这里绕一次。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 '回头开上一英里,有条土路,从那儿拐进去, '



老太太指着路,'刚刚经过的时候,我留意了一下。 ' '一条土路?'柏利哼哼。 他们回头向土路进发,老太太又想起了屋子别的好处:前门上有块漂亮的镜子,大厅里有盏烛灯。约翰?韦斯利说那个暗格许是在壁炉里。 '你们不许进去,'柏利说,'你们根本不知道那里面住的是什么人。 ' '你们在前面跟人说话,我绕到后门从窗子跳进



去。'约翰?韦斯利出了个主意。 '我们都待在车上不下去。'他母亲说。 他们拐上了那条土路,车子颠簸不止,淡红色的尘土四下飞扬。老太太想起,那个时候都是土路,一天只能走上三十英里地。这条土路起起伏伏,冷不丁还有水洼。路基不结实,有的地方直冲到沟渠里去。







他们一会儿在坡顶上,下面方圆几英里都是树木绿油油的树冠,一会儿又到了红土坑里,上方的树木布满尘土。



'那个地方最好马上就到,'柏利说,'不然我要掉头了。'



这条路似乎成年累月都没人走过。



'不远了。 '老太太说,说话间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来。她臊得满脸通红,双眼发直,双脚一撑,碰翻了角落里的旅行袋。旅行袋一晃,遮住篮子的报纸下嗷的一声窜出了猫咪皮迪?西恩,直跳到了柏利的肩膀上。



孩子们被从座位上重重地掼了下来,母亲紧紧抱着宝宝从车门里飞了出去,摔在地上,老妇人被抛到了前排。车子翻了个个儿,冲进了路边的沟渠,左半边车身陷了下去。柏利和那只猫还在驾驶座上。满身灰条纹的猫咪生着张白色的大脸和一个橙色的鼻子,仿佛一只毛毛虫贴在柏利的脖子上。



孩子们一发现自己的手脚还能动,就爬出车子,大叫:'我们出车祸了!'老太太蜷在仪表盘下,希望自己受了伤,这样柏利就不会马上冲她发火了。车祸发生前,她那个可怕的念头是:那幢她记得那么真切的老屋不在佐治亚而在田纳西。



柏利用双手把脖子上的猫扯下来,向窗外一棵松树的树干狠狠扔了过去。然后他下车去找孩子妈:她背靠干涸的红土沟的沟壁坐着,抱着那个哇哇大哭的娃娃,她只脸上被划伤了一道口子,扭伤了一边肩膀。



'我们出车祸了!'孩子们尖叫着,声音里有阵狂喜。







'可惜一个人都没死。'朱恩.斯塔失望地说,老太太正从车里一瘸一拐地出来,帽子还搭在脑袋上,但前面的帽檐撕破了,俏皮地翘起来,那束紫罗兰也歪到了一边。除了那两个孩子,大家都坐进了沟渠里,试图从巨大的惊吓中平复下来。他们浑身直哆嗦。



'也许会有辆车路过。'孩子妈哑着嗓子说。



'我觉得我伤到内脏了。 '老太太边说边摁了摁半边身子,但没人理她。柏利的牙齿格格打颤。他的黄色运动衫上印着几只亮蓝色的鹦鹉,脸色和衣服一样蜡黄。老太太暗自决定不要提屋子在田纳西的事儿。







十英尺之上才是路面,他们只能看到路对面的树冠。他们坐着的沟渠后面,是片更大的树林,树木高大、阴森又茂密。几分钟后,他们看到不远处的山头上出现了辆车,车开得很慢,车里的人好像在看着他们。老太太站起身来,挥舞着胳膊,像演戏似的,要引起他们的注意。车子慢慢地驶过来,绕了个弯儿,一时看不见了,过了一会儿才又再次出现。在他们刚越过的那座山头上,车开得更慢了。那是一辆黑色的大车,车身破旧,像一辆灵车,里面坐着三个男人。







车在他们头顶上停下了。司机面无表情,就这么直勾勾盯着他们坐着的地方看了几分钟之久,一言不发。过了一会儿,他扭头向另外两个人嘀咕了几句,那两个人下了车。其中一个是个穿黑裤子的年轻胖子,红色运动衫的胸前压印着一匹银色的牡马。他绕到他们的右侧,半张着嘴巴站在那里盯着他们,脸上挂着淫邪的笑容。另一个年轻人穿着卡其布裤子和蓝色条纹上衣,一顶灰帽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个脸。他从左边包抄过来。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司机下车站在车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他比那两个人要年长些,头发刚开始变白,戴着银丝边眼镜,看上去像个学者。他那张长脸上生着不少皱纹,没穿衬衫,也没穿汗背心,只穿一条绷得过紧的蓝色牛仔裤,手上拿顶黑帽,还握着支枪。那两个年轻人



也有枪。



'我们出了车祸!'孩子们叫道。



老太太有种异样的感觉,那个戴眼镜的人她在哪儿见过。他很面熟,她好像一直都认识他,但就是想不起来他是谁。他向前走了几步,迈下了路基,每走一步都很小心,生怕滑倒。他穿一双棕白相间的鞋子,但没穿袜子,露出又细又红的脚踝。'下午好, '他说,'我看到你们翻车了。 '



'我们的车翻了两次!'老太太说。







'就一次,'他纠正说,'我们都看见了。试试他们的车看还能不能开,希拉姆。 '他对那个戴灰帽的年轻人轻轻说。



'你们干吗带枪?'约翰?韦斯利问,'你们要用枪干什么?'



'女士,'那人对孩子妈说,'麻烦你让你的孩子们坐下来,好吗?孩子们让我心里发毛。我要你们都坐在原地不要动。 '



'你凭什么命令我们?'朱恩?斯塔问。



众人身后的那排树木像一张血盆大口一样大张着。'过来吧。'孩子妈说。



'听我说, '柏利突然大吼,'我们现在有麻烦了!



我们现在……'



老太太一声尖叫,摇摇晃晃立起身,直勾勾地看着他。'你是那个‘格格不入’的人!'她说,'我一眼就把你给认出来了。 '



'没错,太太。 '那人微微笑着应道。即便被人认出了,他好像也很开心。'不过,太太,要是你没认出我,对你们倒未尝不是件好事。 '



柏利猛一扭头,对他母亲说了句什么,就连孩子们听见都大吃一惊。老妇人哭了出来,'格格不入'脸涨得通红。



'太太,'他说,'你别难过。男人有时候有口无心。我想他不是故意那么跟您说话的。 '



'你不会冲一位老太太开枪,对吧?'老太太说着从袖口抽出一条干净的手帕擦了擦眼睛。



'格格不入'用大脚趾在地上钻出一个小洞,然后又用脚把洞填上。'我讨厌被逼上绝路。'他说。



'听我说,'老太太简直要扯破嗓子了,'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你看起来一点都不凶。我知道你是好人家出身。'



'是的,太太,'他说,'世上最好的人家。'他笑起来露出一排坚硬的白牙。'我妈是最好的,上帝再没造出比她更好的人了,我爸有颗金子般的心。'他说。



那个穿红色运动衫的年轻人已经绕到了他们身后,枪别在胯上。'格格不入'蹲在地上。'看住那些孩子,波比?李,'他说,'你知道的,孩子让我心里发毛。 '他看着这六个人在他身前挤作一团,似乎有些害臊,好像他一时口拙,不知说什么是好。'天上没有一片云,'他望着天说,'既没有太阳又没有云。 '



'是的,是个好天。 '老太太说。'听我说, '她说,'你不该自称‘格格不入’,我知道你心肠是好的。我一见你就知道。 '



'都别说话!'柏利大吼,'都别说话!都闭嘴,让我来!'他像一个起跑线上的运动员那样蹲着,随时准备一跃而起,但却一动没动。



'谢谢,太太。'那个'格格不入'说着用枪托在地上画了个小圈儿。



'修这车,我要花个半小时。 '希拉姆一边检查掀起的引擎盖一边说。



'你和波比?李先带他和那个小男孩走远点儿。 '



'格格不入'指着柏利和约翰?韦斯利说。'这两个年轻人有话问你们,'他对柏利说,'麻烦你们跟他们到树林里去。'



'听着,'柏利开口说,'我们有了大麻烦!没人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的嗓子又粗又哑,眼睛和他运动衫上的鹦鹉一样蓝,一样专注。他还是一动不动。







老太太伸手去扶正帽檐,好像她要随他一起去树林,但帽檐却掉在了她手上。她直着身子盯着帽檐,一分钟后,才松手让帽子落在地上。希拉姆拉住柏利的胳膊往上拽,像是在帮一个老头儿。约翰?韦斯利攥住爸爸的手,波比?李跟在后面。三人向树林走去。走到幽暗的外围,柏利一转身靠在一棵灰不溜秋、光秃秃的松树干上,叫道,'妈,我去去就来,等着我。 '



'快回来! '他母亲尖叫,但他们已经消失在树林里了。



'柏利,我的孩子啊! '老太太凄惨地喊道,但却发现自己正盯着蹲在她面前的'格格不入'。'我知道你是个好人,'她绝望地说,'你一点儿都不凶。 '



'不,我不是个好人。'过了一会儿'格格不入'说,他像是认真琢磨了一下她的话,'但我也不是这个



世界上最坏的人。我爸说我是个狗杂种,和我那些兄弟姐妹不同。‘你知道的,’我爸说,‘有些人活一辈子也不会问生活是什么,有些人却要知道生活的意义,这个男孩子就是后一种人。他样样都要弄清楚! ’'他戴上黑帽,突然仰起头,然后又转向密林深处,好像又害起臊来,'真抱歉,在诸位女士面前,我居然没穿衬衫。'他微微耸了耸肩膀说,'我们逃出来的时候,把身上的衣服给埋了。等境况好点再说,现在就这么凑合着吧。现在身上穿的是从过路人那里借来的。 '他解释道。



'这没关系,'老太太说,'柏利的箱子里也许还有件衬衫。'



'我这就去看看。 ''格格不入'说。



'他们把他带到哪儿去了?'孩子妈叫道。



'我爸很厉害, ''格格不入'说,'什么都瞒不过他。但他从没被当局抓到什么把柄。他知道怎么去搞定一切。'



'你只要试一试,也可以做个普通人。 '老太太说,'想想看,安顿下来,舒舒服服过日子,不用老想着后有追兵,多好啊。 '



'格格不入'用枪托去刨地,像是在考虑这回事儿。'没错,太太,老是有人在后面追。'他小声说。







老太太正站直身子俯视着他,注意到他帽子后面两块肩胛骨是那么单薄。'你作祷告吗?'她问。



他摇摇头。她只看到两块肩胛骨间的那顶黑帽晃了一晃。'不。'他说。



树林里传来一声枪响,紧接着又是一声。然后是一片寂静。老妇人猛地把头一扭,听见树梢里一股风声穿过,像一阵悠长而满足的吸气。'柏利,我的儿啊。 '她大叫。



'我唱过一阵子福音, ''格格不入'说,'我几乎什么都干过。当过兵,陆军和海军都当过,国内国外都待过。结过两次婚,给人抬过棺材,在铁路上也干过,种过地,见过龙卷风,有一次看见一个人被活活烧死。'他抬头望着孩子妈和紧挨着她坐的小女孩,她们脸色一片惨白,目光呆滞。'我还见过一个女人被鞭打。'他说。



'祷告,祷告,'老太太说,'祷告,祷告啊……'



'我打记事起,就不认为自己是个坏孩子, ''格格不入'近乎梦呓般地说,'但有时难免做点儿错事,被送进监狱。我被活活埋了。'然后他抬起头,平稳的目光攫住了老太太所有的注意。



'这个时候你就应该开始祷告了,'她说,'你第一次被送进监狱是为了什么?'



'右边是一堵墙,''格格不入'说着又抬头望了望无云的天空,'左边是一堵墙。顶上是天花板,脚下是地板。我不记得是为什么了,太太。我坐着想啊想啊,想要想起到底是为了什么,可直到今天,我也想不起来。有时候,我觉得就要想起来了,但从来没有想起来。'



'也许你进去是个误会。'老太太嗫嚅道。



'不对,'他说,'不是误会。他们给我下判决书了。'



'你准是偷了什么东西。'她说。



'格格不入'微微冷笑着。'别人的东西我还没有哪样稀罕呢。'他说,'监狱里有个医生头儿说我是因为杀了我爸才被送进去的,但我知道他在说谎。我爸在一九一九年死于流感,跟我没有任何干系。他被埋在霍普韦尔山浸礼会教堂,你可以亲自去看看。 '



'要是你祷告的话, '老妇人说,'耶稣会帮你的。 '



'没错,''格格不入'说。



'那你为什么不祷告?'她问,浑身突然因喜悦而颤抖起来。



'我不需要帮助,'他说,'我自己应付得蛮好。 '



波比?李和希拉姆从树林里溜达了出来。波比?李手上拎着件印着亮蓝色鹦鹉的黄色运动衫。



'把那件衣服扔给我,波比?李。 ''格格不入'说。



运动衫飘过来落在他的肩头,他拿下来穿上。老太太说不出看到运动衫她想到了什么。'不,太太, ''格格不入'边扣扣子边说,'我发现犯罪没什么了不起。既可以这么干也可以那么干。杀死一个人或者从他车上卸下个轮胎,都一样,因为你迟早会忘记你做过什么,只是为你的行为受到惩罚。 '



孩子妈发出了沉重的喘息声,好像喘不上气了。



'太太,'他问,'你和那个小女孩愿意跟波比?李和希拉姆去那边会你丈夫吗?'



'好,谢谢你。 '孩子妈声音微弱地说。她左胳膊无力地垂着,另一只胳膊抱着熟睡的宝宝。'帮帮那位太太,希拉姆,'她挣扎着要爬出沟渠的时候,'格格不入'说,'还有波比?李,你牵着那个小女孩的手。 '



'我不要牵他的手, '朱恩?斯塔说,'他让我想起一头猪。'



那个胖子脸红了,大笑一声,拽着她的胳膊跟在希拉姆和她母亲身后把她拖进了树林。



独自面对着'格格不入',老太太发现自己说不出话了。天上既没有太阳,也没有云。她身边除了树林之外,空无一物。她想告诉他他得祷告。她的嘴巴开开合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最后,她发现自己在说'耶稣啊耶稣',意思是耶稣会帮你,但听上去,她像是在诅咒耶稣。



'是的,太太。''格格不入'说,好像也赞同她似的。'耶稣让一切都不再平衡。他和我一样,只是他没有犯罪,而他们能证明我犯了罪,因为他们有对我的判决书。当然,'他说,'他们没给我看判决书。所以我现在自己来签。很久以前我就说过,在你们做过的每件事情上都要签名,保留一份副本。这样你们就会知道你们做过什么,你们就可以按罪量刑,看看罪行和刑罚是不是能对得上,最后你们就会有东西证明别人对你们不公道。我说自己‘格格不入’,'他说,'是因为我没法把我做过的坏事与我受到的惩罚对应



起来。'



树林里传出一声划破寂静的尖叫,紧接着是一声枪响。'太太,你想想看这公平吗?一个人受尽惩罚,而另一个人则根本没有受到惩罚。 '



'耶稣啊!'老妇人大叫,'你出身好人家!我知道你不会冲一位妇道人家开枪!我知道你家世很好!



求求你!耶稣啊,你不该冲一位老太太开枪。我把所有的钱都给你!'



'太太,''格格不入'越过她看向远处的树林说,'没有尸体给过抬棺材的小费。 '



又是两声枪响,老太太像一只渴得要命的老火鸡讨水喝一样抬起了头,叫道:'柏利,我的儿啊,柏利,我的儿啊!'好像心都要碎了。



'只有耶稣才会让死人活过来, ''格格不入'继续说,'他真不该这么做。他让这个世界不平衡了。要是他言行一致的话,你就没什么可做的了,你只要抛掉一切跟他走就成,如果他言行不一的话,你就只要好好享受你仅有的几分钟,以最好的方式离开——杀人啊,放火烧这个人的房子啊,要不就对他干点别的坏事儿。不干点坏事儿就没乐趣了。 '他说话的时候几



乎是在嗷叫。



'也许他没让死人活过来。 '老妇人咕哝着,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她突然觉得头晕目眩,一下子跌坐在沟渠里,两条腿扭在一起。



'我不在场,我不能说他没让死人活过来, ''格格不入'说,'我希望我当时在场。'他说着用拳头去砸地,'我应该在那儿,要是我在那儿,我就会知道了。



听着,太太,'他尖着嗓子说,'要是我在那儿的话,我就会知道了,我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他的嗓子就要扯破了,老太太的大脑顿时清醒了一下。她看到那张扭曲的脸贴近了她的脸,像是就要哭了出来。她低声说:'哎呀,你是我的儿呢,你是我的亲儿!'她伸出手去摸他的肩头。'格格不入'像是被蛇咬了似的向后一跃,当胸冲她开了三枪。然后他把枪放在地上,摘下眼镜擦了擦。



希拉姆和波比.李从树林里回来了。他们站在沟渠上方,看着半坐半躺在血泊之中的老太太,她的两条腿像孩子一样盘在身下,面孔朝向无云的天空微笑着。







'格格不入'没戴眼镜,红着眼眶,眼神暗淡又无力。'把她拖走,和其他人扔一起。'他说着提起那



只在他腿边蹭来蹭去的猫咪。 '她废话可真多,对吧?'波比?李一面吆喝一面滑下沟渠。 '她可以变成个好人的, ''格格不入'说,'要是每分钟都有人对她开枪的话。 ' '有趣儿!'波比.李说。 '闭嘴,波比.李,''格格不入'说,'人生没有



真正的乐趣。'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本站所有书籍来自会员自由发布,本站只负责整理,均不承担任何法律责任,如有侵权或违规等行为请联系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