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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斯坦布尔》 帕夏宅邸的拆毁

书籍名:《伊斯坦布尔》    作者:奥尔罕·帕慕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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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我们位于帖斯威奇耶大街的楼房后窗看出去,在柏树和菩提树后方,你能看见突尼斯人海瑞汀帕夏的官邸废墟,这位来自高加索的切尔卡西亚人在俄土战争期间一度担任过宰相。童年时代的他(1830年代——福楼拜在文中提到他想“迁居伊斯坦布尔,买个奴隶”的十年前)被带往伊斯坦布尔,卖做奴隶,最后进突尼斯总督家,说阿拉伯语长大,而后前往法国度过他最后的少年时光。他回突尼斯参军时,官阶一路高升,曾在指挥部、总督办公室、外交使团和财政部任职高位。他最后退居巴黎,之后,就在他迈入六十岁之时,阿布杜勒哈米德二世(采纳另一个突尼斯人扎非里的建议)召他回伊斯坦布尔。在聘请他担任短期的财政顾问之后,命他做宰相。这位帕夏于是成为首先留学海外的财政专家之一,由于奉命让土耳其摆脱庞大债务,他超越了只想走西方改革路线(像其他许多贫穷国家的财政专家)的阶段。就像后任的许多人,大家对这位帕夏抱有很大期望,只因为与其说他是奥斯曼人或土耳其人,不如说他是西方人。正因为此——他不是土耳其人——他深感羞耻。据传言说,突尼斯人海瑞汀帕夏在宫廷里讲土耳其语开完会,搭马车返家时写阿拉伯文做笔记,之后用法文向秘书口授。给他致命一击的,是有人打小报告,谣传他的土耳其话说得很糟,而且暗中打算建立一个说阿拉伯语的国家。尽管知道这些传言大都毫无根据,多疑成性的阿布杜勒哈米德仍对这些控诉予以听信,撤去了帕夏的宰相职位。由于让一名落难宰相避居法国不成体统,帕夏被迫在伊斯坦布尔度过了余生。夏天在位于库鲁色斯梅的博斯普鲁斯海岸别墅度过,冬天则在宅邸里过着半囚禁的生活,其花园便是我们之后兴建公寓楼房的所在地。他不为阿布杜勒哈米德写报告时,便以法文撰写回忆录消磨时光。其回忆录(八十年后才译成土耳其文)证明作者的责任感多过幽默感:他把书献给他的儿子们,其中一人因涉嫌暗杀宰相塞夫凯特未遂而被处死,此时阿布杜勒哈米德已为女儿萨蒂耶公主买下了这栋宅邸。

看着一栋栋帕夏官邸被夷为平地,我的家人处之泰然,就像我们沉着镇定地面对王子发狂、后宫妻妾抽鸦片、小孩被关在阁楼、女儿背叛苏丹、帕夏遭放逐或谋杀的种种故事以及帝国本身的衰亡。如同我们在尼尚塔石所见,共和国已废除帕夏、王储和高官,因此他们留下的空宅只成了老朽破旧的怪物。

尽管如此,此一垂死文明的哀婉愁怨依然包围着我们。虽然西化和现代化的欲望强烈,但最急切的愿望似乎是摆脱衰亡帝国的辛酸记忆:颇像被抛弃的情人扔掉心上人的衣物和照片。但因为没有西方或当地的东西前来填补空缺,西化的强烈欲望通常相当于抹去过往。对文化产生缩减矮化的效应,导致像我们这类家庭,虽在各方面乐见共和国的进步,却把房子布置得跟博物馆一样。我后来所谓的根深蒂固的忧伤和神秘,儿时的我觉得是枯燥和沮丧,一种呆板的烦闷,我将之设想成我祖母穿拖鞋的脚随之踏节拍的“阿拉土喀”音乐。我借筑梦来逃避它。

惟有的另一种逃避之法是跟母亲出门。因为当时的人还不习惯每天带孩子去公园或花园呼吸新鲜空气,因此跟母亲出游的日子是重大事件。“明天我要跟妈妈出门!”我会跟小我三岁的堂弟夸耀。我们走下回旋梯后,停在面对大门的小窗前,管家(当他不待在他的地下室公寓时)从窗里看得见大家出入。我对着窗中倒影检视衣着,母亲确认我的每个钮扣都扣上。一走出门,我便惊奇地叫道:“马路!”

阳光,新鲜空气,光线。我们的房子有时很暗,跨出门就像在某个夏日骤然拉开窗帘——光线刺痛我的眼睛。我牵着母亲的手,着迷地注视橱窗里的陈设:透过布满水汽的花店橱窗,仙客来花看起来像红狼;在鞋店的橱窗里,几乎看不见的铁丝把高跟鞋吊在半空中;跟花店一样水汽腾腾的洗衣店,是父亲把衬衫送来浆烫的地方。但是我学到的第一课是从文具店橱窗看到,窗内的学校笔记本跟我哥哥用的一模一样——我们家的种种习惯和使用的东西并非独一无二,我们公寓外还有其他人过着跟我们相像的生活。我哥的小学——我也在一年后进这所小学——就在大家举办葬礼的帖斯威奇耶清真寺隔壁。我哥在家兴奋地大谈“我的老师,我的老师”,导致我猜想,就像每个小孩都有自己专属的奶妈,每个学生也有自己专属的老师。因此当我隔年走进学校,发觉三十二个小孩挤在一间教室,而且只有一个老师时,我大失所望——发现自己实际上在外面的世界无足轻重,于是我更离不开母亲以及日常家居的舒适。当母亲去当地的商银分行时,我会没有任何理由地拒绝陪她走上六个阶梯到出纳员那里:木阶之间有缝隙,我跟自己说我有可能掉下去,永远消失。“怎么不进来?”母亲会从上面叫我,我则假装自己是另一个人。我会想像母亲不断消失的情景:现在我在宫殿里,现在在梯井底部……假如我们一直走到奥斯曼贝或哈比耶,经过街角加油站,覆盖某栋公寓楼房整面侧墙的广告牌上的飞马,就会进入这些梦里。有个织补袜子兼卖皮带和钮扣的希腊老妇人,她也卖“村里来的鸡蛋”,像取珠宝似的从一只漆匣里取出一个个蛋。她的店里有一口鱼缸,在缸里浮动的红鱼张开它们吓人的小嘴,企图咬我按在玻璃上的手指,傻头傻脑地舞来舞去,总是把我给逗乐。接下来是亚库和瓦席开的小书报店,兼卖香烟和文具,店面又小又挤,多数时候我们一走进去就出来了。有一家叫“阿拉伯店”的咖啡屋(正如同拉丁美洲的阿拉伯人通常被称做“土耳其佬”,伊斯坦布尔的少数黑人被称做“阿拉伯佬”),当店里的巨型咖啡研磨机像家中洗衣机开始隆隆作响,使我躲开它的时候,“阿拉伯佬”就会对我的恐惧宽容地笑笑。当这些过了时的店铺一家家关门,让位给一连串更现代的企业时,我和哥哥会玩一种游戏,其灵感与其说出自怀旧之情,不如说是想测试我们的记忆。游戏是这么玩的:一个人说:“女夜校隔壁的店”,另一个人便列出它后来的化身:一、希腊妇人的糕饼店;二、花店;三、手提袋店;四、表店;五、足球彩券商;六、画廊书店;七、药局。

在进入一家跟洞窟一样、一名叫阿拉丁的男人五十年来贩卖香烟、玩具、书报文具的店铺之前,我会设法请母亲为我买个哨子或几颗弹珠、着色本或溜溜球。她把礼物放进手提袋后,我立即迫不及待地要回家。但原因不单是新玩具的魅力。“我们一直走到公园吧。”我母亲会说。但突然间我从脚到胸痛得厉害,知道自己再也走不下去了。多年后,当我女儿在这个年龄跟我出外散步时,她也对极其相似的疼痛表示抱怨,我们带她去看医生,医生判断是一般性的疲劳以及成长的疼痛。一旦疲劳侵蚀我的身体,刚才令我着迷的街道和橱窗便逐渐失去色彩,整个城市在我眼中开始变成黑白。

“妈妈,抱我。”

“我们走到马奇卡吧,”母亲会说,“搭电车回家。”

电车道打从1914年就在我们那条街来回行驶,把马奇卡和尼尚塔石跟塔克西姆广场、突内尔、加拉塔桥和其他古老贫穷、似乎属于另一个国家的历史街区串连在一起。每天睡觉时,电车的忧郁乐声把我带入梦乡。我喜欢电车内的木头装潢,隔开驾驶舱与乘客区的靛蓝色玻璃门;我喜欢我们在终点站上车等开车的时候驾驶员让我玩的操作杆……在我们回家前,街道、公寓,甚至树木都是黑白影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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