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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罗斯美女十七

书籍名:《俄罗斯美女》    作者:维克多·叶罗菲耶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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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选定了战场。这是我荒谬生活的悲剧。这是9月里温暖的一天。更确切地说,是一个还没有温暖起来的清晨,你们知道我们这儿9月里的清晨是什么样子的吗?秋天的气息是透明的,但是太阳已经升了起来,树叶变得金黄,在预示着一个温情的天气。去战场的路程,开快车也要走上五六个小时。他们开车来接我,在院子里发出了一个信号。眉笔的最后一描,面对镜子审视的一瞥,得了!我准备好了。我往楼下跑去,手里提着一个装满食品的藤编大篮子,就像是去野餐:从卡尔梅克人那里买来的一个西瓜,一些夹有火腿肠和奶酪的面包片,用锡纸包着的一只表皮焦脆的鸡,二十二戈比一个的长面包,一瓶干红葡萄酒,一些深红色的西红柿,几包餐巾纸,一个小盐瓶,还有一个暖水瓶,里面装着热咖啡。——你们好啊,小伙子们!——我满面笑容。我不想在那一天里显得愁眉不展。我穿一条沙土色的牛仔裤,这种牛仔裤非常时髦,几乎没见人穿过,我的上身是一件鹿皮小夹克(颜色就和那只烤鸡的皮一样),脖子上系着一条蓝白红三色的小围巾。简直就是一幅画。——是民族色彩,——尤罗奇卡很欣赏我的小围巾。叶戈尔吻了吻我的手,他的胡子蹭得我直痒痒。——嘿,一路平安!——我说道,关上了车门,画了一个十字,虽说我当时还没有受洗。—— 一路平安!——叶戈尔得体地说道。——你们别使劲摔车门啊,——车主发牢骚了。我们起步了。能感觉到一种紧要关头的责任感。再过几个小时(傍晚,在黄昏时分),就该决定两个命运了:俄罗斯的命运和我的命运。

一次开心的旅程。清风吹拂着头发。稀疏的云朵就像是化妆用的棉球。我们全速奔向东南,深入腹地,驶往那个战场。干净、萧条的莫斯科郊外迎接着我们,展示出那些肤浅的小树林和空荡荡的别墅,别墅周围挂满了苹果,那些金球一样的花朵已经开败了,那些大丽花和缤纷的紫菀。我受不了紫菀。为什么?有一次,在葬礼上……算了。我找个机会再说。在村庄里,身穿巧克力色裙子的小姑娘们背着很大的书包,透过公共汽车的后窗,带着清晨的睡意和坦然的好奇心,上班的工人在看着我们。

用不着离莫斯科城很远就可以发现,生活在迅速地简单化,人们的脚步慢了下来,时尚的气息也减弱了,四十公里开外,就见有人才刚刚开始穿那些在莫斯科已不再流行的服装,人们的面容也虚弱了一些,尽管许多人的脸上都挂有特殊的莫斯科郊区怨恨的特殊韵味,这是由流浪汉和夜晚的胡闹鬼混构成的环绕都城的地带,栅栏旁的舞场,用木头建造的俱乐部,对别墅客的反感,对都市人鄙夷的嫉妒,这里有循环往复的城市巨浪,巨浪像是被一块礁石给挡回来的,而克里姆林宫就是这块礁石,城市的巨浪和自原野回涌的巨浪相互撞击,于是,一切便都混杂在了一起:棉背心和休闲鞋,面包圈和马合烟,这里的人们在追赶,没有赶上,于是就带着窃贼似的笑容留在了原地,我们继续前进,去向郊区公交车的终点站所在的地方,去向城郊电气列车筋疲力尽地静卧在每一个站台上的地方,那些站台暂时还是混凝土的,在那些地方,乡村生活的房子更结实了,靴筒上的泥泞,两腿与土地紧贴在一起,成群的鸡,战后建筑物上那些脱了皮的古典主义柱廊,在一个贴满大幅标语的笨拙的工业城市过后,有一个新的跳跃,去年的时尚让位于古老的时尚,能让人回忆起青少年时代,学校里的扭摆舞,超短裙,刘海儿,喇叭裤,头发蓬乱的“甲克虫”乐迷,晶体管收音机的声音,距离改变了时间,似乎在俄罗斯有这样一家银行,它在依据很早以前制定的汇率运转,被兑换成公里的时间,在空气中浓缩了,被罐装了,像炼乳一样,是黏稠的,沉在罐底,几十年过后,瞧,却突然出现了一位脚穿一双我们少年时代那种高跟鞋的妇女,田野里会突然闪现出一件我们的父母年轻时才穿的那种军便服,瞧,还有这筑巢在老太婆身上的永恒,她们比瑞士法郎还要坚挺,依据法令,她们从女共青团员变成了女教民,因为,静脉里流淌着的祖先的血液比执拗的无神论更加强大,但是,都城仍保持着它的权力,小院子里不时闪现出几辆各色轿车,虽说在那些轿车中间,越来越多的是那些已停止生产的旧型“莫斯科人”,车上的刹车信号系统也是自家装上去的,还有那些大肚皮的“胜利”牌苏联高尔基汽车制造厂于1946—1958年间出产的一种轿车。,但是这时,首都的州界结束了,原野更宽阔了,外省伸展开四肢,丘陵蜿蜒起伏,还没有被现代文明熨平,村庄和村庄之间的距离也越来越大了,村庄也越来越多地显出一副衰败的样子,自来水管道变成了压井的龙头,小伙子们的衬衫也鲜艳了起来,一张张脸上满是雀斑,但是,这种鲜艳也渐渐消失了,空虚落在脸庞上,在时间的边界上,脸庞忍受不了空虚,它还没来得及和青春告别,在婚礼上热闹一番,就已经变得僵硬了,如果在生与死之间都没有一种平衡,那还谈得上什么永恒呢?

每一次离开莫斯科都是这样:你望着火车车厢的窗外,或者,你坐在克休莎的车上往南开,驶向克里米亚,生活便会出现许多许多公里的停顿,远方冒着烟的烟囱以及那些浓烟,就像是用硬纸板剪出来的,但是突然,在半路上,生活的新浪潮又出现了,起先是勉强可见的,它与都城的巨涛毫无相似之处,这里涌动着的是南国的、乌克兰生活的波浪,田野上密密麻麻的向日葵已经结籽了,玉米,这些过去岁月的玩笑,也正在成熟,在那里,身体能感觉到太阳的温存,下车站到路边,你的面颊能强烈地感受到太阳的抚摩,然后,你走进路旁的一个小餐馆,这里的汤就不一定会引起胃部的不适了,人们会向你们发问:你们是从哪里来的啊?是从北方来的?——在谈话中,会强调指出此地冬天的分寸感,但是,我们今天要去的可不是那里,不是同一条路:这是另一条公路,我们要在半途中停下来,逃离了都市的万有引力,却没有抵达南方慵懒的无羞,南方的女人不穿裤衩,她们喜欢大吃大喝,在午饭后愿意睡上一会儿。今天我们要在半途中停下来,停在宁静的界线之内,这里的商店空空如也,而这也不会让谁感到吃惊,在这里,行走在路旁的农夫们身穿黑色的上衣,那衣服他们已经穿了不知多少年了,他们头上戴着黑色的帽子,那帽子有朝一日戴在了头上,然后也就永远忘在了那个地方,——喂,过得怎么样啊?——怎么样?就那样!——这就是全部的谈话,农妇们在池塘里清洗衣物,撅着一个个淡紫色的、粉红色的、天蓝色的和草绿色的屁股,她们清洗着那些洗旧的、补过的衣物,对谁都没有什么怨气。

只有司机们在捣乱。那些车身在嘎嘎作响。冒险的超车。尤拉聚精会神地握着方向盘。一副全力以赴的姿势。尤拉让了道。骂了一句脏话。偶遇的旅客。从弗拉基米尔到库尔斯克,从沃罗涅日到普斯科夫,——喂,过得怎么样啊?——就那样!——莫斯科什么都有。姑娘们谁都愿意伺候。我们养活了所有人。没有秩序。你得付三个卢布。

但是,美女们乘车是免费的。

我们乘坐的是一辆很时髦的车子,尤罗奇卡给它抛了光,搞得就像罗马尼亚家具一样,录音机中播放的是些令人生厌的流行小调,以及放了上百遍的维索茨基,在演完《哈姆雷特》之后他冲我点过头,萨克斯像是手风琴,迅速迫近的秋天呈现出它的风景,原野更加开阔了,树林捋平了树冠,拖拉机在田地里爬行,而我却想通过死亡来获得不朽,是不是该吃点东西了,我对尤罗奇卡说,是不是该给我们自己加点油了,我们来铺开一张能自动送上美食的神奇桌布吧,瞧,这森林多么欢乐,多么斑斓,而且,大家也都想撒尿了,但是,尤罗奇卡是个固执的司机,他不想让那些被他超越的卡车又追上他,他没同意,而一直迷糊在后座上的心地善良的叶戈尔,却在像猫一样憧憬着火腿。他的膝盖上摆着一张没有意义的地图,他对地图一窍不通,虽说他也跑遍了半个国家,从卡累利阿到杜尚别,你去那儿干吗?原来,“杜尚别”在当地语言中的意思就是“星期一”,在他还没在弗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家里当锅炉工的时候,由于无事可做,他就去了那里,我兴奋起来,说道:这样的话,塔什干就是星期二,基辅就是星期三,塔林就是星期四,而莫斯科,一定是星期天!接着,我对小伙子们说了,我从幼年起就幻想成为卡佳。福尔采娃曾为苏联文化部长。,想在我的领导之下,整个国家都百花齐放,从星期一到星期日,剧院和音乐厅,画家和音乐家,所有的人都爱我,那该有多么开心啊。小伙子们哈哈大笑起来,竟淡忘了此行的目的,我也和他们一起淡忘了,我要任命尤罗奇卡做我的副手,不,妈的,你会把整个文化都给颠覆了!我愿意就这样走下去,走下去,伴着不尽的布鲁斯音乐,走在天空下,但是,我又想吃东西,想撒尿,我起来造反了,尤罗奇卡让步了,于是,我们铺开台布,立即狼吞虎咽起来,我们饿坏了,我们大吃大喝了一通,抽足了烟,彻底开心了一番,甚至不想再往前走了,我躺倒在草地上,就这样躺着,一切都出奇地美好,但是,尤罗奇卡却敲了敲手表的玻璃盖。道路很快就变糟了,坑坑洼洼的,尤罗奇卡降低了车速:我们走在俄罗斯安静下来的大地上,我开始感到忧伤了,因为我们各自的角色是不同的。我的押送者们对我很温情,给我点烟,拍我的肩膀,叶戈尔还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奶糖来,我眼含着泪水冲叶戈尔笑了笑,但是,一阵朦胧的感觉又袭上了我的心头,他们果真这么无私吗?他们是要把我交出去的吧,不,我这是怎么了?我这是自愿的,但是,他们心里是怎么想的,他们的温情怎见得就胜过餐厅服务员的温情呢?我能驾驭那种温情,我有一些固定的规矩,在你碰到阳物的时候,要检查一下,看它是不是像有窟窿的屋顶一样是漏水的,对于他们来说,胜利比享受更重要,他们拼命使出浑身力气,在我面前充好汉,然后就吹起口哨,吹起胜利进行曲,在我跑去清洗身子的时候,他们是胜利者!他们不喜欢恩爱,只会不知疲倦地去追求胜利,而在这里,小傻瓜,看到一块奶糖,你居然还大哭了起来,可我知道餐厅温情的价值,我知道,但我原谅了,我没有其他的光芒,就当这温情是金子买来的吧,而不是只花了几个穷酸的戈比!我看不起没有钱的男人,我不认为他们是男子汉,而此刻呢?然而要知道,我是自愿的,我为什么这样不走运呢?我想要的并不多,自己的一个家,舒适的生活,他们要拉我去哪里呢?他们要把我交出去,就像芬兰人会把被他们抓住的一个傻瓜难民恭恭敬敬地送到河边,送到边界,一块口香糖,一枝烟,一小杯咖啡,那些最最可爱的人,都垂头丧气的,再来一枝烟?——有人对我说过这些事情,但是这一次,他们想从我这里得到更多的东西,我为什么就同意了呢?他们是温情的,就像是陪伴一个被判了死刑的女人,除了知道死的时候很疼以外,我对死亡又知道些什么呢?也没有一个人,没有任何一个人可怜我,只有一个维塔西克,但是,这难道也叫可怜吗?要知道,昨天他原本是可以来的呀,我在炸鸡的时候是一个人在家,不,他留下来陪老婆了,陪那个变态反应症了,甚至连电话都没打一个!这也算是我的朋友,而这两位,他们为什么这样残酷无情?目的何在?他们害怕会突然出事,不能把我送到地方,他俩借助后视镜相互挤眉弄眼的,或者,是我多疑了?总而言之,我的脸色阴沉了下来,他俩也慌乱起来。叶戈尔的那个笑话只讲了一半就停住了。尤罗奇卡的笑也在半中打住了,车里一片安静。我抽泣起来。他俩一句话也没说。又能说出什么可以安慰我的话来呢?我们驶进一个尘土飞扬的混乱城市,这个城市前后都望不到尽头,一只只手是冰冷的,就像是青蛙的爪子,年代浓缩成一团了,难以弄清楚,我的生活太贫乏了!一个醉醺醺的老头子冲着我的脸冷笑了一下,我说道:你们知道我想要什么吗?我就想要炒瓜子!到市场去!——他俩跑过去问过路人。他俩跑下汽车,去问过路人。他俩非常高兴。过路人用不礼貌的、却很动听的声音作了回答。过路人非常详细地说明了街道的名称和方向,过了药店你就能看到一个日杂店,向左拐,同时,他们也好奇地往我这边看了几眼。我们来到了市场,经过一条条没有铺过路的胡同,这样的胡同使我想到了一个古老的小城。市场里的人很少,生意也不多,卖货的打着哈欠,疲惫不堪,有过几处水洼,尽管四周已没了积水,我们还是走过了几个不太牢固的小桥,一匹驽马被拴在那里,脸冲着柱子,几条狗在往来穿梭,但是有瓜子,也有苹果,每个苹果上面都满是各种各样的斑点,就像是人的脸,一些麻袋里装的不知是洋葱还是土豆,农夫们就坐在那麻袋上,喝着啤酒,黏稠的啤酒中漂浮着絮状沉淀物,那些狗体现出了彻头彻尾的恭顺,只要它们一闻麻袋,农夫们就会砸过来一个烂葱头,把它们轰开,它们赶紧跑开,缩起耳朵和尾巴,并不感到生气。妇女们在兜售一些旧衣服,一个红脸膛的采蘑菇人身穿一件长雨衣,在卖那些在麻袋里被压扁了的鸡油菌,在另一排摊位上,摆的是些金属玩意儿:螺丝、钉子、锁头、管道接头,一个老钳工喝完了啤酒,一边抽烟一边咳嗽,是老习惯了,与那些管子摆在一起的,还有一双童鞋,是浅蓝色的,鞋头已经磨损了。陪伴我的两个小伙子走向一个比较年轻、机灵的摊贩。他不无骄傲地在摊位上摆开了一摞摞的杂志、书籍和塑料提包,还有一张张画得花里胡哨的画像:戴着蝴蝶结的小猫、聪明的小狗、叼着烟斗的叶赛宁。叶戈尔翻了翻果戈理的小说《死魂灵》,问了问价钱。比我们更有警惕性的尤罗奇卡,却陷在了污泥中。

就这样,逛完了市场之后,我想到,恰好在这种地方我应该去问问人们,他们缺少什么东西,我能为他们做些什么。一切都得到了明确无误的揭示。我们是莫斯科的鹦鹉,熟练地迈着闲暇的步子到处溜达,而他们,却是大地的主人,珍宝的拥有者,永恒的资本家。他们在生活,而我们是存在。我们在时间里游动,就像一条条银色的小鱼。

我们之间的区别原来惊人地简单:他们的生活充满了没有被意识到的意义,而我们的生活却是意识到了的无意义。其结果,清楚的意识却换来了意义的丧失。接下来,就是对那个失去了的意义的追寻。再往后就是一个得意洋洋的宣称:意义又被发现了,又被找到了,然而,这里有一个很少被人注意到的误解,即新找到的这个意义与失去的那个意义并不相同。被意识到了的意义已丧失了那个原始意义的纯洁活力。

握有意义也并不是他们的长处,他们握有意义,也就像母牛的肚子里装着奶。但是应当承认,没有奶就没有生命。我们的根本过错就在于对待意义的态度,但是,我们却常常把我们的过错投射在意义之天然承载者们的身上,并借此把意义的各种品质放到了他们的肩膀上。这样一个误解构成了、并将继续构成我们民族生活的一个主要内容。

干吗要掩饰呢?要知道,我也同样曾经是他们。我曾经和我学校里的女友没什么两样,我也曾和我那位现在依然是他们的老妈一样,尽管她一心想移居到犹太人的巴勒斯坦去,但是,在我身上有一个多余的生命,我的不幸就诞生在这种多余性之闲暇、喜庆的怀抱里。

也许,意识就是一种奢侈,像任何一种奢侈一样,它也会带来一系列的罪孽,并最终带来惩罚。意义的失却,就是我们传统的惩罚。

这就是一切。但是,在我还没有想到这一点的时候,我还缠着叶戈尔,冲那些傻瓜点头,隔着老远就对那些缺心眼的人微笑:叶戈尔,我纠缠着他,看在上帝的分上,你给我解释一下,他们究竟哪方面比我们更好呢?——而同样曾经是他们的叶戈尔说道:我不清楚,他们在哪方面都不比我们更好。于是,我就提出了一个更伤脑筋的问题:叶戈尔,这就是说,他们比我们差?叶戈尔立即犹豫起来,他不想承认他们比我们差。可是,他们就是要差些!——我坚持说。——住口!——叶戈尔回答,而尤罗奇卡,一位世袭的知识分子,带着残存的良心说道:不,他们还是要好一些……——既然他们要好一些,——我激动起来,——那么,小伙子们,就让我们去和他们谈一谈!我们就干脆告诉他们,我们要去什么地方,为什么去,我要怎样在战场上奔跑,去吸引一个伟大的篡位者(是一个篡位者吗?),他会把我烧成灰,蒙在眼睛上的布会飘然落下(会落下吗?)!小伙子们,让我们去问,去问问吧!我们别自作聪明了,我们以后再来自作聪明,现在我们要来搞清楚:他们究竟哪里比我们好,哪里比我们差?我不知道!但是就让他们回答吧!他们为什么比我们好,尤罗奇卡站了出来,就因为他们从来不问我们是比他们好还是比他们差,可我们却在不断地问他们!可是,如果说他们的大脑转得就像一只不再走动的钟表,那么怎么会有这种巨大的优势呢?不。我不想糊里糊涂地就去奔跑,我想问清楚。我的押送者和男舞伴拿我毫无办法,于是,我就走到几位妇女身边,说道:

“你们听着,妇女们!把生意暂停两分钟!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妇女只是斜眼看了我一下,并稍稍藏了藏自己的货,这些各种各样的破布和烂袜子,似乎我是一位钦差大臣,或是一堆垃圾,有几位赶紧朝出口跑去,想离罪孽远一些。我看到:我吓着她们了,也就是说,她们四散而去,现在不可能再把她们集合起来了,于是,我爬上柜台,扶着一根支撑市场顶棚的木桩,大声喊了起来:

“你们站住!你们听我说!喂,你们大家都到这边来!你们站住!我今天就要去赴死了,为了让你们大家无一例外地全都过上更好更美的生活,我绝对没有欺骗你们,我要去赴死,就像圣女贞德当年所做的那样!我要在离你们不远的鞑靼古战场上奔跑,你们听见我的话了吗?你们站住,妇女们!你们别跑!还有你们,男子汉们!别再喝了!我是来向你们征求意见的,而不是来教导你们的。你们这些好人,请你们来好好地给我解释一下,你们想要什么,你们想过什么样的日子,好让我别白白地去为你们受难,好让我能为了你们的幸福和生活而去赴死!!!”

我就这样高声叫喊着,因为我可不是一个胆小鬼,再说,我也不过是在征求他们的意见,瞧,甚至只想让他们留下来听一听,这有什么稀奇的,哪怕仅仅是出于好奇,但是,首先,叶戈尔和尤罗奇卡吓坏了,想把我从柜台上弄下来,我却在竭力抵抗,而妇女们——妇女们已不再藏藏掖掖的了,而一下子跑开了,而那个坐在洋葱麻袋上的男人,用一个指头指着太阳穴,冲我咧嘴大笑:她要么是喝醉酒了,要么是从疯人院里跑出来的……就在尤罗奇卡和叶戈尔刚要把我从柜台上弄下来的时候,权威人士还是出现了,听到喊声,他从角落里钻了出来,朝这边走来。您,他自下而上地看着我,彬彬有礼地对我说道,为什么要爬到正在进行贸易的柜台上去呢?您,女公民,为什么要扰乱社会秩序呢?您的证件,他说,请把您的证件给我看看。这时,我一看,妇女们正在角落里朝这边看呢,当然,她们感到很开心,男人们也在看,同时喝着啤酒。我从柜台上跳下来,我一看,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民警,一个平平常常的小伙子,肩章上什么东西也没有,也就是说,是个列兵中的列兵。我对他说道:我才不会给你看什么证件呢!我不愿意!这时,我一看,尤罗奇卡把他稍稍拉到一旁,在对他说着什么。他说,这是莫斯科的一个女演员,是路过这里,在耍小脾气,您自己也看见了,证件都在汽车上,我们一块过去一趟,我拿给您看,我们把车停在这里的广场上了,你们这里的天气真棒,很久没下雨了吧?你抽烟吗?——他们抽起烟来,我们本来可以就这样走到广场上去,但是我却说道:既然事情是这样的,那你们至少也要给我买点瓜子呀!——瞧,你看见了吧,尤罗奇卡笑了,那个警察也笑了,然后很有权威地环顾市场:喂,谁有瓜子卖啊?叶戈尔为我买来了瓜子,我们朝车子走去,而那个警察却缠上了我们:哥们,这身牛仔服你们卖吗?而尤罗奇卡,这个世袭的知识分子,他当然要用客气的语言说道:我们倒是很愿意出手,可是我们离开莫斯科不是出远门,没有其他的储备,你自己也明白……那个警察明白,不能不穿裤子回莫斯科,而您,他不无害羞地冲我说道,就不要再去惊动老百姓了……要惊动他们,我回答,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还没惊动他们,你已经累得半死了。他们马上就会四散而去,只留下来一个醉鬼,就连这个酒鬼也要四脚着地的爬走……警察笑了。女演员是在开玩笑。但是,他脑子里还是产生了一个想法:她为什么要脚穿那样一双好看的靴子爬到柜台上去呢?就这样,他怀着这个想法留在那里,目送着我们,也怀着这个念头继续过日子:为什么?为什么?他就这样过着日子,常常想到我,这段甜蜜的回忆是揪心的,在入睡之前,他会问他的老婆尼娜:我就是搞不明白,这个莫斯科女演员干吗要爬到柜台上去呢,啊,尼娜?而尼娜想了一阵,回答说:兴许,她是在排练什么一个角色吧?而警察对老婆说:还真是这么回事,尼娜,大概是排练角色……的确是这样,尼娜……我先前怎么没想到她是在排练角色呢……而他的老婆尼娜就会责怪他:你的脑袋瓜不灵啊,伊万,你的脑袋瓜,伊万,真的是不灵啊……然后,他俩默不作声,长时间地,一辈子都不做声,而当他们猛地一哆嗦,睁眼一看:她已经是个邋里邋遢的老太婆了,而他也已经退休了,弄了个准尉,得了几块勋章,然后就到死亡的时候了,然后我们就死去了。

我们刚刚驶出市场所在的这个城市,尤罗奇卡就责怪起我来,他表达了不满,怪我太出格了,而我嗑着瓜子,吐着瓜子壳,看着车窗外没有任何名胜的景色。他俩沉默了片刻,就不再打搅我了,我的这两个热心的押解员,却相互争论起来,为什么迎面开过来的那些卡车上,尤其是那些像是从首都地区开出来的卡车,都在车窗上贴着身穿元帅服的斯大林像。叶戈尔伤心地说道,人民因为那场战争而热爱他,而尤罗奇卡表示反对,人民是在反对混乱,这里没有任何隐在的意图,因为他们可不想要任何方式的镇压,他们只是怀旧。他们之所以又摆出了这个嘴唇上留着一溜胡子的人,尤罗奇卡说,是因为他们什么都不记得了,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于是,他俩进行了一段长时间的争论,争论人们是否知道、是否想要知道从前的镇压,他们无论如何也弄不明白,那些打算为了秩序而原谅一切的人,是知道真相还是在原谅一切,我听着,听着,就说道:让我们去问问他们吧?可他俩却说:你坐着吧!你已经问过一次了。差点没逃掉。——甚至没有人来碰我们呀,可他俩却继续争论了下去:如果没有斯大林,强大的国家就会继续存在下去,或者,如果没有斯大林,国家就会瓦解,虽说他们认为,国家是不会瓦解的,但根据一切迹象来看,如果希特勒没有被打败的话,国家是要瓦解的,而我问他们:你们是怎么想的,有没有哪个女人用嘴巴干过他?他俩沉思起来。未必有人知道……据说,贝利亚倒的确是这样,他常被人吸,这从他那张脸上就能看出来……不过,他俩说,这又有什么区别呢?而我说道:有区别,如果没有人吸他,他怎么会变成那样一个野兽呢。他俩哈哈大笑,说这是谬论,然后他俩又展开了学术谈论,我感到很无聊,没意思。因为,关于这个问题,我的观点是尤其女性化的。

他杀了很多无辜的人,像一些人所断言的那样,还是没杀过人,——如今这都无所谓了,不重要了,也许,他杀他们是事出有因,因为他们不相信他想为人们做好事,他们妨碍了他,而他生他们的气了,就像一个受到侮辱的、愤怒的伟人一样,杀了他们。可叶戈尔却坚持说,他不是伟人,而是个魔鬼,是个吸血鬼,是个刽子手,是个恶棍。而我说道:你干吗要这样激动呢!上帝保佑他,上帝保佑斯大林,我厌烦了!我们换个话题吧。可叶戈尔却说:你不可能成为真正的圣女贞德,如果你对斯大林持一种正面态度的话,而我说道:我怎么对他持正面态度了,你想想,那只格鲁吉亚猴子跟我有什么相干!也许,他就喜欢发号施令,去杀外族人又有什么可惜的呢?——可他也杀格鲁吉亚人呀!——尤罗奇卡马上来火了。——可你们却说他是缺乏公正的!——我刺了他们一下。顺便说一句,我说道,弗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对我说过,他和斯大林见过好几次面,斯大林能看透每个人,连五脏六腑都看得清清楚楚,可你们却说:他不是个伟人……

我一看,他俩对我的话不太满意,他们说:你最好还是回忆回忆,那辆汽车怎样差点轧死你,你好好想一想吧,而这要是和科雷马比起来,他们说,就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情了。瞧,他们说,真该把你流放到科雷马去,让每个看守都来尝尝你的美貌,——那样的话,你就会讲出另一番话来了,而我回答,我在科雷马没什么可干的,恰恰相反,我倒有可能和弗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一起出席斯大林的招待会,我会是招待会上的第一美女,我会兴高采烈地对着镜头微笑,算了,小伙子们,我们别吵了!因为斯大林而吵架甚至是可笑的,也许,我们还会因为哪个人再吵上一架,也许,因为沙皇保罗再吵上一架?而他们却说:而你为什么还要到战场上去奔跑呢?

唉,这又是另一个问题了。这个问题与政治没有关系。它与那个被称做巫术的东西有关。出现了许多各种各样的蜕化者,他们喝着廉价的葡萄酒,含混地哞哞乱叫,但只要我奔跑起来,马上就能搞清楚谁对谁错了,总之,我说道,你们让我一个人留下吧,总之,我本来是可以嫁给一位拉丁美洲的大使的,我可以住到巴拿马去,把一切都抛到脑后去。那你为什么没嫁出去呢?为什么没嫁,我自己也不知道。有过多少次啊:命运眼看就要露出笑容来了,似乎,马上,命运马上就要把我引向幸福了(我的希望难道很多吗?),可是不!走运的又是一些相貌难看、衣着不整、个子矮小的家伙,他们一无所有,而我……他俩相互使了一个眼色,然后说道:得了,伊罗奇卡,我们不谈这个了,可我却揪住不放,你们不了解我,我是这样一个人,我一旦较上了劲,谁也拉不动。有一次,有个男人兴奋起来,刚爬到我身上,我却突然说道:不!我不想!怎么?为什么?出了什么事?他全身发抖,他需要干,而我却说:不!就是不行!我不想干了……我心满意足地看着他怎样软了下去。这样他就不会把自己想像得太高了!有什么了不起……在这里也一样。哼,你们,我想,亲爱的!你们在相互使眼色!你们在说,跟她有什么好争的呢,让她先在战场上奔跑起来吧,让她累得疲惫不堪,然后死去吧,让那个敌对的精子把她胀破吧,——没什么:她反正要死了,而我们却要继续生活下去,太阳还将把我们照耀,太阳每天都将在我们的头顶上升起,而她,就让她喂蛆去吧!

他们已经驶离了主路,他们在看地图,走了没多远,这片鞑靼战场就浮现了出来,你们跟着我受罪、忍受我的任性的时间并不算太长啊!我说道:瞧,我反正不会去奔跑了,你们破坏了我的英雄情绪。我一看,叶戈尔慢慢地红了脸,转眼就像一颗石榴一样,他那张满是胡须的脸马上就要胀破了,而尤罗奇卡,他知道批评的时机成熟了,他很狡猾,他显得既伤心又坦然,他说道:尤罗奇卡,你可不是为我们跑的,这个奔跑的建议也不是我们向你提出来的。你要跑,是因为天上有个声音要你这样做,我们只不过是陪你来的,如果你因为我们就不跑了,那你这是在找借口:你就实话实说吧,你害怕了,这样的话,我们就回家,就掉头回莫斯科。我说道:我们来抽枝烟吧!神经,我说,的确……我点着一枝“万宝路”,我只抽“万宝路”,是一位餐厅经理向我提供的,他几乎是一个官方的百万富翁,也就是说,他甚至毫不掩饰!而他的餐厅:呸!小菜一碟……我说道:算了,小伙子们。我由于激动才变得这样神经质,我的肠子甚至都疼了起来,毕竟很可怕。而我所谓的使命,我是清楚的,这个使命也许超出我的能力了,不过,我说,圣女贞德以她那十五岁处女的小脑筋也未必能理解一切,她也有可能是被吓死的,尤其是在火堆之上的时候。

我要实话实说:我当时那种心态很奇怪,甚至在还没抵达战场的时候我就有了那种心态,感到我似乎不属于我自己了。如果我完全属于自己,我当然是不会去跑的,我就不会做傻事,我就会原谅那个撞了我的斯捷潘,并逐个原谅他们所有的人,最坏的结果,就是溜到那份小杂志的出版地去,那份杂志上登过我的照片,裸体的,但是,说实话,有一种奇怪的心态,一方面,我的半个身体害怕得要死,我相信,不幸的确会发生,也就是说,我去战场上奔跑是有用的,也就是说,不是开玩笑的,这样一种恐惧的预感使血液凝固了,两腿也麻木了,而我的另一半身体却感觉到,我是一定要去跑的,无论我怎样纠缠这两个小伙子,最后,这后一半身体占了上风,这一切都似乎不是在我体内发生的,不为我所知晓,没有得到我的同意,这甚至不是因为我想成为圣女,我不知怎么已经忘了去想这件事情了,我心中有这样一种感觉,回头的路已经没有了。我如果能把这一切用人话解释清楚,那我就是一个天才,可我哪里是什么天才!一个正在衰老的美女,打算最后炫耀一下这凋零的美丽,追悼的主题是具有双重含义的,不仅指向莱昂纳狄克,不是仅仅指向他不合时宜的死亡,而且也指向了我!指向了我!指向了我!我当时就感觉到自己老了,这种感觉一旦有了,从此就挥之不去了,而接下来,什么就都没有意思了。

就在这时,战场及时地出现了,在一个弯道后面,它突然展开在我们眼前,这是一块很平常的开阔地,地上长满了三叶草,远处,在一排杨树的后面,有一条不宽的河流闪出波光。瞧,尤罗奇卡说道,我们好像到地方了……我们走下汽车,打量起四周。叶戈尔做了几个体操动作,揉了揉四肢。我冲着他扑哧一笑。满面胡须的人是不能做体操的。我说道:你们确信这就是那片战场吗?他们说:好像是。要不,我说道,我们找个人问问?可是一个人也没有,无人可问。算了,我说道,怎么,我们来点堆火吧,离天黑还早……于是,他们走进一个小树林,捡了一些干树枝,我们看到了很多红菇。我坐到地上。地上很凉。哎哟,我说道,我会着凉的。然后,我又笑了笑:不,来不及着凉了……我一看:我的两位押送者因为我的笑而抽搐了一下,似乎,我来不及了,这对他们也有什么影响,怎么,他们也同样有了什么感觉,我不清楚……我说道:喂,你们怎么不说话呀,你们要这样一直沉默到晚上吗?你们说点什么吧。叶戈尔,我说,你毕竟是个写东西的人哪,也许,我说,你会把这一切都写成一个短篇小说吧?你会写道,三叶草,覆盖着战场……不,叶戈尔摇晃着脑袋,如果我要写的话,那这就不会是一个短篇小说,我甚至也不清楚,也许,会是一部福音书一样的……我说道,我干吗老是抽个不停,这样的话,跑起来会很累的,喘不上气来,——于是,我扔掉了香烟。唉,关于这片战场还能说出什么话来呢?战场就是战场,不是很平坦,这样的战场我们这里很多,用不着离莫斯科太远就可以看到这样的战场,你总是在想,这片战场总该有点什么特别之处,比如说,三叶草丛中应该散落着累累白骨,一个个头骨应该和箭头、枪矛和我不知道的另一些东西混杂在一起,就像一位什么瓦斯涅佐夫维克多。瓦斯涅佐夫(1848—1926),俄国画家,绘有《三勇士》、《血战之后》等表现俄国古代战争场面的油画。的画上所画的那样,而且,还应该有乌鸦,还应该有乌鸦在嘎嘎地叫,可眼下的战场却一片宁静,空空荡荡,小树林为它镶了一道边,泛着秋天的金黄。我们开始吃西瓜,但是胃口却不太好,虽说西瓜很甜,那个卡尔梅克人没有骗人,你不会后悔买瓜的,他说,你还会再来的,我还给他们两个讲了一个笑话,是看到西瓜才想起来的,你们知道吗,我说道,瓦西里。伊万诺维奇还想让西瓜和蟑螂交配呢?瞧,是这么回事。我说道,你要是把西瓜切开,里面的瓜子就会自动地跑出来,就像蟑螂一样……好笑吗?不好笑。我也看出来,不好笑,可是还能想出什么东西来呢,我的脑袋瓜里塞满了各种各样的垃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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