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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1

书籍名:《恒河的女儿》    作者:贝碧·哈尔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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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恒河的女儿》第一部分

四岁之前,我一直和父母、兄弟姐妹住在查谟和克什米尔附近。爸爸在那儿工作。那是个美丽的地方,高山环绕,鲜花满谷。后来,爸爸带着我们去了穆希达巴德。待了一段时间后,他又调到达尔豪西,于是我们也跟着去,在那儿住了下来。达尔豪西勾起了我对查谟和克什米尔的很多回忆。雪花从天而降,像成群的蜜蜂,打着旋,轻轻飘落到地上。遇上雨天的话,就踏不出家门了,于是只好在屋里玩耍,或者看着雨点从窗玻璃上滑下。一家人都喜欢达尔豪西,在那儿住了很久。每天都会外出散步。山坡上繁花盛开,让人心情愉快。我们在花丛中尽情嬉戏。有时,山间还会出现彩虹,让我满心欢喜。

爸爸再一次把我们带回穆希达巴德的大伯家时,我们都流下了眼泪。爸爸租了间房子,把孩子们送到学校。然后,他就离开了,继续去忙他的工作,每月寄钱回家,担负家用。一开始,钱还会按时寄到,但渐渐地,得隔几个月才汇一次。妈妈觉得,这样下去很难再维持家里的开销。是啊,她怎么能不这样想呢?又过了一段时间,连爸爸的信也要隔很久才能收到。

妈妈一封接一封地写信过去,却都如石沉大海。爸爸离得那么远,妈妈没法去,她心急如焚。但是,尽管困难重重,她也坚持不让我们辍学。

几年后,爸爸回了一次家,我们开心极了。但过了一两个月,他又走了。那之后的一段时间,他还定期寄钱回家,但很快,与以前一样的情形又发生了。妈妈又气又恨,我们成了妈妈的出气筒。她向大伯求助,可大伯自家的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哪里顾得上我们。而且我姐姐年纪也不小了,这是妈妈的又一桩心事。她向爸爸的朋友求助,但没人有能力扛起另一个家庭的重担。妈妈也想过要找份工作,但是,那意味着她得走出家门,而以前,她可是深居简出的。况且,她能干什么呢?妈妈还担心别人会怎么说。但是,担心是填不饱肚子的,不是吗?

有一天,爸爸又突然悄悄出现了。妈妈一见到爸爸,眼泪就夺眶而出。我们也放声大哭。大伯和邻居们责备爸爸,拼命劝说他留下来。但是,爸爸好像根本没往心里去,又抛下我们走了。妈妈几近崩溃。我稍微好点,至少我还有朋友,特别是图图尔和多利,我可以经常和她俩聊聊天,说说话,而且,她们也很喜欢我。

这次离开后不久,爸爸就写信回来说,他很快就要退休,可以回家了。我们欣喜若狂。但是爸爸退休回家后,却老是闷闷不乐。他甚至都不愿意跟我们或妈妈好好说话,为了芝麻大的小事就乱发脾气。我们开始有点怕他,尽量避开他—每次看到他过来,我们就悄悄走开。

姐姐一天天长大,妈妈始终放不下这件心事。一天,住在嘉林普尔的小叔叔来信说,他帮姐姐找到了合适的对象。爸爸一读完信,马上简单收拾了一下,跟谁也没打招呼,就带着姐姐去了嘉林普尔。妈妈这次真的火了,她说她再也忍受不了这样的生活。“我什么时候才能过上平静的日子啊?”她问老天。一时之间无法承受这一切的妈妈,终于有一天抱着我的弟弟,伤心地离家出走了。

起先,我们以为妈妈只是像平常一样,去赶集了,但是两天过去了,她还没回来。我们知道事情不对劲了,一个个开始大哭。住在附近的大伯安慰我们说,妈妈可能去看舅舅了,很快就会回家。妈妈离家出走时,爸爸还在克什米尔。四天后,他赶回了家,问妈妈离开时留了什么话。我们告诉他,妈妈说要去赶集。爸爸去舅舅家找妈妈,但是没找着。他把妈妈可能去的地方都寻了个遍,可连个影子也没看到。这下,他急得像只没头的苍蝇,担心得要命,能找的地方都找了,再也无处可去了。

最后,有人出主意,让爸爸去找个智者问问,看能不能帮上忙。爸爸果然动身去了。他总是这样:这个人提了个建议,他照做;那个人出了个点子,他又转过头去,照干不误。不过,他肯定知道妈妈为什么离开,周围的邻居可能也早就猜到了。所有人都指责他,说如果只是小吵小闹,妈妈是不会离开的。我们被这些事搅得心烦意乱,可也没辙。爸爸也闷闷不乐。这些烦心事让他改变了很多。他还很担心姐姐。姐姐已经出落成一个大闺女了,妈妈一走,还怎么能把她留在家里呢?其实姐姐的年纪没那么大,当时大概十五岁,但爸爸不想再等了。他把姐姐嫁了出去,这样就没人再说闲话了。

姐姐离开后,我们才知道没妈的日子有多苦。姐姐走时哭着说,要是妈妈没走,也轮不到我们来挑这个担子。“您要把我送走了,”她对爸爸说,“可现在就要轮到您来照顾弟弟妹妹了。除了您,他们已经没有任何亲人。”姐姐走了,我们面临的问题变得严重起来。爸爸从不在家待,有时他会给我们点钱,让我们去买些吃的。尽管如此,他还是会叮嘱我们:“不管怎么样,别忘了学习。”这就是为什么生活这么艰难,我们也没中途辍学。

在学校里,我结识了一个好朋友,她母亲常把我叫到她家,给我吃的,甚至让我和他们一家人住在一起。校长对我也非常好,还送我笔记本和铅笔。妈妈离开后,没人辅导功课,校长就让他女儿免费给我们辅导。

我对学校的爱有多深,对家的恨就有多深。我不想回家,家里没人会像老师那样赞赏我的努力,回去了也没什么意思。不上学的日子度日如年,我想妈妈和姐姐,想得发疯,一逮着机会,就跑出去和朋友们玩耍。我是那么喜欢和他们一起玩游戏!我们玩女子卡巴迪①、躲猫猫、丢手绢,想蹦多高就蹦多高。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我从没逃过学。没人知道我常常一粒米不吃就跑去学校上课。我太怕爸爸了,不敢告诉他家里没吃的。一天,有个朋友来我家,等我一起去上学。我很快收拾好,准备出发。朋友让我走之前先吃点什么,我脱口就说:“家里没吃的了。”这话被爸爸听到了。当时我不知道他在家,否则就不说了。那天放学回家后,爸爸把我毒打一顿。我躺了三天,才能下床走动,又过了好几天,才能去上学。老师和朋友们一看见我,都来询问情况。

哥哥稍大点后,就决定离开爸爸,去姑妈家生活。他到了那儿才知道,原来姑妈家并不宽裕,省吃俭用也只能勉强糊口。现在家里只剩下爸爸、我和弟弟。大伯认为重组家庭的最好办法就是帮爸爸再找个伴儿。起初,爸爸拒绝了大伯的建议,但很快,他开始考虑这件事。

继母从不听我爸的话,也从不按时做饭给我们吃。她时常无缘无故地打我们,还在爸爸面前挑拨离间,造谣生事,害得我们还要挨爸爸打。不管我们说什么,爸爸都不想听,有时他甚至不愿看我们一眼。我们毫无办法。大伯了解情况后,把爸爸叫过去,告诉他,惩罚孩子们之前,至少该先确定孩子们是否有错。爸爸听了大伯的话后,有一点改变。他意识到继母跟他说的不全是真话,于是开始责问她,但这样反而使得家里气氛更糟。一旦情况变得让人难以忍受,他就把继母带到她哥哥家住一段时间,她父亲和哥哥会和她讲道理。可她一旦回到家,一切又恢复原样。她既不好好做饭,也不好好待我们。情况很糟,有时,我们只好试着自己煮饭吃,爸爸甚至也得亲自动手。可是我们还太小,煮饭时常常会烫伤手指。这个时候,爸爸开始到外边做生意,每次离家都要两三天,而一回来,又得听我们抱怨吃不饱或者没被照顾好。

这样的生活日复一日。突然有一天,爸爸说,他要去丹巴德面试,应聘一份司机的活儿。他把这事告诉了大伯。刚过了一个月,他就回来了。但他在家里没待几天又走了,把我们交给大伯照顾。不过,这次他一走就是好几个月,没往家寄一分钱。我们真的遇上麻烦了。

突然有一天,他又出现在我们面前,把继母和我们姐弟俩一起带到他在丹巴德的住处。我和弟弟重返校园。爸爸虽然没给我们买书和笔记本,但我们想办法搞到了手。我喜欢学校,学习也很努力。也许这就是我在学校碰到了那么多对我寄予美好希望的老师和同学的原因吧。我不太清楚爸爸是怎么花钱的,但我知道他以前常常酗酒,自从妈妈离开以后,更是变本加厉。

我们在丹巴德待了才几天,爸爸就在达加坡的一家工厂找到一份工作。于是,爸爸把我们留在他的一个朋友家,去了达加坡。那个朋友和他情同兄妹,尽管和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但对我们真的很好。爸爸留下的生活费用光后,她变得忧心忡忡:该怎么办呢?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后,她决定把我和弟弟送到她爸爸那儿,把我继母送到她兄弟处,这是最妥善的安排。那时正值湿婆神①祭拜日。祭拜日当晚,所有人都穿着五颜六色的新衣服,到处洋溢着喜庆的节日气氛。但这些不属于我们,我和弟弟坐在门口台阶上,看着这一切,哭了。

我很生爸爸的气,因为他,我们不得不忍受各种风言风语。人们议论纷纷:你们虽然有爹妈,可是就像孤儿一样。爸爸在很远的地方工作,所以你们才落到这步田地……没有了母亲,你们就什么亲人都没有了!

湿婆神祭拜日后几天,爸爸回家了。当时已经夜深,我们都睡着了,但是一听到他的声音,全惊醒了。他把我和弟弟叫到面前,告诉我们一个好消息:妈妈已经回来了。这让我们欣喜若狂。我一遍遍地问爸爸,妈妈在哪儿。他说,要是我们姐弟俩想和她见面,就得跟他走。接着,他又在继母面前撒了个谎。他说:“我打算去你父亲家。你明早搭火车去那儿和我碰头吧。一刻也不能耽搁了,还欠着几个人的债没还呢。”他又说:“如果他们几个看到我回来了,肯定会来讨债。我身上现在一个子儿都没有,还是悄悄走的好。”他就这样对她编了个故事,带着我们离开了。等到了达加坡,我们才发现爸爸口口声声称是妈妈的,原来是另一个女人。我问弟弟:“我们要忍受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他哭了。我们的第二个继母看不过去,便把他搂进怀里,安慰他。这让我以为,也许我们能从她那儿得到些母爱,但事实截然相反。

爸爸不许我们的继母迈出家门一步——连去水龙头那儿接水都不行。如果没水了,就让我们去打。我们太怕爸爸了,所以一个反对的字都不敢说。周围的邻居替我们难过,却也无能为力。现在这位继母的姐姐,也就是我们的姨妈,是个非常单纯又充满爱心的女人。她很照顾我们。有时,她会带我们去她家,但爸爸并不喜欢那样。她还让她妹妹对我们好一点,但是我们的继母说:“我能怎么办呢?我只是照着他的话去做。”我们觉得继母也不喜欢姐姐带我们去她家。

爸爸把我们带到了达加坡,但对上学的事只字不提。我已经习惯上学时的生活,所以一做完家务,就和住在附近的孩子们一起跑出去。可爸爸不高兴。一天,邻居家的女孩见我站在路边哭,便告诉了我爸爸。他跑来问我为什么哭,我哽咽着说,我真的很想妈妈,为什么要骗我说妈妈回来了?现在的妈妈不是我们的亲妈……突然间,爸爸死死盯住我手里攥着的硬币,然后问我拿着什么。我只好告诉他,妈妈出走那天,往我手里塞了个十派沙①的硬币,每次看到这个硬币,我就会想起妈妈。

爸爸听了,很难过,问我和弟弟想要什么。我说我想读书。几天之后,他把我送到大伯家,说我该待在那儿,这样也能继续上学。但爸爸从没替大伯想过,大伯没多少钱,身体也不是特别好,硬把这个担子强加在他肩上,是不公平的。一到大伯家,我就知道我根本没有办法继续学习,于是决定至少把以前在学校里认识的老朋友找出来。首先,我去看望了图图尔。她刚放学回家,见到我,她高兴极了。我以前管她的母亲叫阿姨,阿姨看到我,热情地招呼着,很快给我们俩做了些吃的。好心的阿姨让我想起了妈妈,吃着吃着,手就停下了。阿姨问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我告诉她,如果我妈妈还在,肯定也会像她一样爱我,照顾我。然而,阿姨只是说:“你说得没错,孩子,可你还能怎么样呢?有妈却只能过没妈的日子,这是你的命啊。”

吃完饭,我和图图尔开始聊天,然后一起出门去找另一个朋友多利。多利是个漂亮的婆罗门①女孩,她的父亲和我的父亲相熟。一天,多利的父亲问起我爸爸的情况,我就把一切告诉了他。多利的爸爸于是找校长谈了一次。我以前上过学,所以校长认识我。后来有一天,多利的爸爸告诉我,第二天又可以上学了。我真的好开心,我又开始了校园生活。

但好梦没有持续多久。我住到大伯家里后,继母很难独自一人应付所有家务,于是她和爸爸来到大伯家,想接我回去。大伯不肯让我走:“她还要上学,而且学业优秀,我不会让她走。”但爸爸坚持要带我走,还说了很多难听的话。最后,大伯只好让步,但是他警告他们说,如果让我不开心的话,他们也别想过上好日子。

他们把我从大伯家带走,我的学业又中断了。在那段日子里,不管睡着还是醒着,我想的,只是学习和妈妈。听说过度忧虑会让人生病,当然,这事也发生在了我身上。爸爸带我去医院检查,可医生诊断不出病因。爸爸这下可担心了,又另找了一位医生。我把心事一股脑儿告诉了医生。医生听了,很气愤,把爸爸骂了一通。

我的身体慢慢好转。一天早上,我醒来时,发现床单上都是血,顿时害怕得哭起来。当时我还在医院里,护士听到了哭声,跑来看到底出了什么事。但是我吓得说不出话。护士看到了床单,问我之前有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我回答说没有,她就明白我为什么害怕成这样了。一些人围到我身边,冲着我笑。其他病人也告诉我,没什么好担心的,女孩子长大了都会这样。医生走过来,说我已经痊愈,可以出院回家了。我恳求护士让我在医院里再待几天,可是她说,我已经没事了,如果听她的话,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爸爸把我接回了家。见到继母,我觉得她看起来心事重重。我进屋洗了个澡,等洗完澡出来,看到她正盯着我血迹斑斑的衣服。我告诉了她医院里的事。我想她跟爸爸说了些什么,因为爸爸看起来也有些担心,尽管他什么都没说。事实上,从那时起,我每次看到爸爸,他似乎都在考虑我的事,但我不敢问爸爸究竟在想什么。

现在,我又担心起我的学业。爸爸嘴上什么都不讲,因为他知道继母不希望他和我再谈起这些事,但他很可能知道我在想什么。继母的举动常常出乎我的意料。有时,她前一秒还对我和弟弟疼爱有加,转眼间,又因为我们而和爸爸发生冲突,把家变成战场。爸爸也变了。他不再骂我,就算我犯了错,他也只会简单地说上两句:“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别再毛毛躁躁的。”他老说我已经不是小孩子,让我自己都开始怀疑这究竟是不是真的。

渐渐地,一些迹象告诉我,我真的长大成人了。一天,我坐在丘基①上大声朗读,无意中抬起头,发现爸爸正盯着我。他在认真听我读书。爸爸见我看着他,便问我愿不愿意去姑妈家。我没吭声。我不知道他会不会觉得我对他很不尊重,可他什么都没说。以前,要是他问什么而我不回答,肯定会被臭骂一通。

我家后面的旅馆里住着一个男孩,我想,他和爸爸一样,也认为我长大了。我每次在房间里坐下读书,就发现他透过窗户看着我。如果我去屋外的水龙头那儿打水,他也会走过来,站在一边看着我。一天,我发现他和我弟弟搭上了话,还对我指指点点。我想他在问我的情况。还有一次,我看到他和一个经常跟我一起玩的朋友在聊天。后来我的朋友跑过来告诉我,他们在谈论我。她问我:“那个男孩怎么这么关心你?”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谁都想知道其他人的一切。不过别告诉我爸爸,不然我又得挨打了。”我补充了一句,因为她一直冲我笑,仿佛她知道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我的这个朋友叫克里希纳。她个子不高,皮肤白皙,牙齿有些参差不齐,但还是很美。她的妹妹玛尼也是个可爱的小女孩。我们三人一起上辅导课。我记得,有一天停电了,我们点上一盏酒精灯,继续学习。我把灯移了移,结果滚烫的玻璃灯罩掉到了老师的膝盖上。我被吓坏了,以为老师肯定会向爸爸告状,那样我又会挨打了。但是,老师压根没这样做,他什么都没说。尽管老师没当回事,但克里希纳和玛尼老是拿这件事取笑我。

她们俩肯定把我的事告诉她们的父亲了,因为有一天,她们的父亲和我父亲谈了我跟我弟弟的事,谈了很久。她们的爸爸问我爸爸,为什么不把孩子当孩子看。“干吗老骂他们呢?”

他问,“他们想玩的时候就让他们玩,为什么不准呢?孩子想出去,可你老不让。他们毕竟还是孩子呀,难道你非得让他们围着家务活团团转?他们也想和其他孩子一样出去玩。你也不想想,你女儿生病了,也不敢告诉你,都怕成那样。但就算她告诉你,又能好到哪里去呢?她也明白这一点。你想想看,是不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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