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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省篇(3)

书籍名:《陈忠实短篇小说集》    作者:陈忠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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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城老街这地方,是全县农副市场中规模最大的一个。今天虽不逢集日,街道两边仍然到处摆着食摊菜担,只是没有木料、牲畜等大号商品罢了。整个街道给他的印象,使他想到五十年代中期城镇里的景象。这是繁荣?还是泛滥?他似乎很自然地在心里挂出一个问号。自打农副市场开放以来,他没有光顾过,没有兴趣。那有什么好看的呢?搞这种事情,用得着号召吗?多年来对小农经济的限制和斗争,是公社党委书记的神圣职责。现在要他去鼓吹农民上自由市场,甚至叫他去逛自由市场,甭说理论,感情上也难得通畅!

刚近街心十字,一股油香钻进鼻孔,耳朵里也飘进一声甜腻腻、脆崩崩的声音:

“黄书记,吃油糕。来啊!”

那顶蓝布帐篷下,一口翻卷着浪花的油锅后面,正有一张淌着油汗的瘦长条脸,对他嘻嘻笑着,手里姻熟地捏弄着一疙瘩烫面团儿,这是河东公社麻湾大队的麻天寿么,前几年总爱偷偷摸摸搞点小买卖,属于自发势力的代表人物,多次上过批判会。从前老远一看见黄建国过来,早从后巷躲跑了!现在,这样躲躲溜溜的人物,居然在县城最显眼的地方声高气昂地招呼黄建国吃油糕。是想卖他的钱吗?鬼!明明是故意烧臊人!

黄建国这样想着,偏把车子推到油糕桌旁边,撑起来,吃你两个油糕,又怎么样呢!

刚走进帐篷,麻天寿倒是随和得很,早已把一盘油糕和一双筷子摆在桌子上,殷勤地劝说围坐在矮腿桌子四周的食客挤一挤,给黄建国让出一个位置来。

“生意红火吧?”黄建国挑逗地问。

“罢咧!不错!”麻天寿反而故意渲染说,“平时一天卖三五十块钱,逢集人多时,最多卖过一百二。”

“你这下可以先富起来啰!”

“今年还不成,要富得看明年。”麻天寿大约听出黄建国的话味,反而认真算起帐来,“去年能赚一千来块钱,全部还了帐!大货结婚借亲戚家七八百,孩子都上学了,咱给人家还不了,亲戚都生分咧!今年前半年能赚六七百元,给二货订婚花光了。赶明年,我就可以搭挂盖房了!要是凭队里三毛票儿的劳动日,甭说盖房,孩子长大了,也还不清他爷给他爸娶他妈借的钱呢!”

黄建国觉得刺耳,放下了筷子,这不是等于抽他公社书记的耳光吗?他后悔不该到这油糕锅前来,凭麻天寿这样的油嘴,会说出什么好听话来呢!

“老黄,甭急!”麻天寿硬推开他拿着票子的手说,“你好意思给,我还不好意思收呢!”

黄建国把钱扔到桌子上,刚出了帐篷,麻天寿招徕买主的声音又响起来:

“老五,来呀!好五哥,不吃也来坐坐呀!”

“不咧不咧!”被招徕者不好意思地推托着。

“啊呀!腰包硬了,只走不歇!朝老弟这儿连一眼都不盯呀!”麻天寿不象是真心诚意招徕顾客,倒象是耍笑什么同辈人。

黄建国侧过头一看,一个瘦小的老汉,肩头倒挂着一只葛条笼,佝偻着腰,头上扣着一顶破草帽,在麻天寿要笑取乐声中,如荆刺在背,匆匆逃走。这不是南塬大队的刘老五老汉吗?他在南塬大队驻队时,在老五家吃过派饭,是个旁人把指头塞到嘴里也不敢咬的老好人啊!他转过身,喊:“老五!”

老五刹住匆匆逃窜的脚步,看清是黄建国的时候,勉强地朝油糕桌前走来了,脸上和眼里强装的笑容,无法掩饰窘迫的情绪。

“老黄,黄书记,你也上集来了?”

这是一张被困苦的生活揉皱了的脸,长久的穷苦和困顿,使老汉难以高声说话,抬头看人。那蓬乱的头发,胡须,那透着汗渍的无袖褂儿,那鼻翼两边深深的皱纹里,都无可奈何地标明他接近于乞丐了……

“五哥,给,吃点!”麻天寿做老汉的生意。

“不不不!”老五慌忙举起双手,并成一排,挡住递到眼前的盛着油糕的盘。

“怕油糕烫嘴吗?”麻天寿嘻嘻哈哈,“有钱不花,头号傻瓜!吃到嘴里,实实在在。”

黄建国从麻天寿手里端过盘来,一手拉老五的胳膊,重新坐到小桌跟前,把一双筷子塞到老汉手里。

穷困而又正直的庄稼老汉,在稠人广众的大街上,接受别人的馈赠,又是黄书记这样的大领导,尴尬为难得不知如何是好,盘是端上了,却总不好意思掀动筷子。

“你进县城做啥来了?”黄建国问,很随便,企图缓解老汉的心情。

“嗨!”老汉不好意思笑着,低声说,“卖点酸枣核儿。”

“唔!”黄建国这才明白,老五手背上,胳膊上和脸颊上为啥有一道道血印了,那是摘捋酸枣时被枣刺划破的。

“娃娃要上学了,得交学费哩!”老五说,“我领着俩孙子,摘了点酸枣,蒸过,搓下皮,晒干了。儿子不来卖,媳妇更不来,嫌丢人现眼!我老了,脸皮厚了,不怕人笑话。”

黄建国听着,实在是找不出安慰老汉的一句话。

麻天寿却叫起来:“那怕啥?听说枣仁在广州是缺门货,出口哩!怎么样?生意发财吧?”

老五说:“爷孙俩忙了半月,到今日卖了不上十块钱。哪比得你卖油糕的手艺。”

“我捏面蛋儿算啥手艺,能挣几个钱嘛!”麻天寿说,“听说你南塬大队几个干部,雇汽车往青海贩苹果,来回一趟七八天,一人就抓得一千块!那叫啥挣头?老五,你也该入一股,何必摘酸枣子呢!”

“咱笨头笨脑……”老五笑了。

“你养上两头奶牛, 也是好事。 ”麻天寿给老五热心地介绍起生财之道来, “俺村的麻天虎,养了两头奶牛,给一○二信箱的工人家属送牛奶,天天收入二十多块!”

“咱旱塬上,旱得草都干死了……”老汉摇头。

“那,你就只有摘酸枣了。”麻天寿佯装无奈地叹一口气。

黄建国听不下去麻天寿对一个穷困老人的耍笑,却又不知讲什么好。麻天寿却一侧脸,高声又拉起买卖来:“曹支书,这儿坐!”

完全是一副讨好的嗓门。黄建国讨厌听这个调门,又怕老五再次受到麻天寿的戏谑,就拉着老汉的胳膊,走出帐篷,在一棵古老的槐树下蹲了下来。

“老黄,听说你要走了?”

黄建国没有作声。自从他作了“瞎指挥”的检讨以后这段时间里,总有传说他将调走的嘈嘈议论。一个干部在某个地方混不下去了,群众就估计他快要调走了。

“好,走了好。”老五平和地说,“咱河东这条件,有啥办法?你在河东多年,费了心,出了力,也不顶啥。”

黄建国听着老汉很友好的送别词,心里反倒更灰了,老人对他连一丝留恋的意思也没有。

“队里情况怎样?”黄建国习惯地问。

“还是老样儿。”

“今年夏粮分得好不?”

“差。”

“秋田长得咋样?”

“不咋样。”

“大队干部是不是到青海贩苹果?”

刘老五闭了口,怕招惹是非的老好人啊,叹口气说:“队里没人管。有木匠手艺的人割家具卖。年轻人骑自行车贩菜卖瓜,生产没人管了……”

黄建国心里冒起一股怒气,这怎么行呢?瞬即想到自己将离任,又何必呢?

刘老五说:“人家河西这二年翻得快!俺小女儿今年结婚到河西姚村,一个劳动日值一块八,一个壮劳力一年能挣成千块。前几年,姚村跟咱南塬一样穷,三毛。听说人家把土地划给小组,分组包干,把懒人的屁股给缝了!队里办了砖厂、加工厂,还种药……政策是一样政策,咱河东咋不实行呢?”

黄建国能说什么呢?

“咱们要是能挣上一块钱的劳动日,保准没人出门。咱南塬队里养不住人喀!”

老五老汉没有任何贬低黄建国的企图。他是作为一个穷困无着者自然地、几乎是本能地表示着对于富足日子的羡慕罢了。愈是这样,才使他的父母官黄建国此刻失去心境的平衡了。

他没有勇气再问老五更多的事。短暂的沉默中,油糕客麻天寿的油腔滑调又响起来:

“老五,看看!人家河西曹村的支书和队长是啥派势?两人吃了三十个油糕,哈,拿油糕往饱里吃!”

黄建国侧过头朝桌子那边一瞧,哦,被麻天寿呼为支书和队长的食客,正是他在严副书记房里碰见的河西公社那两位来访者。他们面前放着一堆油糕,畅快地吃着,一派腰硬气粗的神气。

年轻队长嘻嘻笑着:“有人作了统计,俺河西公社的小伙,今年订下一百二十多个对象,就有一百多个是河东公社的,河西嫁到河东去的,只有仨,还是男的在外挣工资的呢……”

老者笑着制止年轻人:“甭尽吹。”

“吹?前几年我怎不敢吹?腰包是空的,吹不起来啊!”小伙子尽兴说,“钱这玩艺儿真怪,尽管是纸印的,你没有的时候,腰不由得往下弯。腰里别上几张十块的票儿进城,哈!一下就把胸膛挺起来了……哈哈哈……”

那位老支书也仰着脖子笑起来。

看着两人畅快的样子,麻天寿神秘地问:“听说你们河西分田到户,搞单干了,是么?”

“没有的事。”年轻队长说,“那是山区两个大队,住得散,包产到户了,平川上没分,搞的是责任制。甭听别人给俺河西胡扬脏……”

“你们那个‘梁胆大’真有两下子。”麻天寿说,“听说前几年,‘梁胆大’ 把河西也折腾得够惨!”

“惨!比你们河东还惨!”老年支书说,“可好的是,他现在落实新政策,还是胆大!俺公社的责任田,在全县是头一家搞起来的,农林牧副渔,五业兴旺,红火尽了,票子象水一样往河西流!”

“噢!”麻天寿表示惊讶和敬佩。

黄建国听到这儿,对于他所鄙夷的梁志华在河西已经获得这样高的威望,多少有点意料不到,他的心又一次失去平衡了。他想就此走开,却听见那老人神秘地说:

“听说县上想把俺梁头儿调走,全社干部联名写信,要求县上让梁书记再留两年。河西的局面刚打开呀,底子还不厚。俺俩——”老汉指着小伙说,“就是众人委托的代表,向严书记请求去的……”

“噢!”麻天寿惊讶地叹息,“严书记咋说?”

“没吐核儿!”年轻人说,“过两天再找!”

原来如此!黄建国的心完全失去平衡,乱跳起来,河西人并不欢迎他黄建国!他再也无心逛自由市场了,把车头又掉转过来,出县城——回!快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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