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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身篇(3)

书籍名:《陈忠实短篇小说集》    作者:陈忠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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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书记下乡逃走以后,郑副书记,肖、何两位主任,也都招架不住没完没了的纠缠,相继逃走,住到某一个大队里去了。

老薛被围困在兼着寝室的办公室里,床铺上坐着来访者,房子的空档处站着没有凳子坐的人,火炉边围着人。水喝完了,有人自动打回来,放在炉子上烧……

从公社每个村子来的社员,年轻人、老汉、老婆和一些大小队干部,还有城里来的知识青年的家长,工农商学兵,不论职位多大,知识多高,贫富如何,都一齐向这位瘦瘦的人民公社的民政干部倾诉心里话,恭恭敬敬……

薛志良不时点点头,表示对各种各样的困难和理由都听进去了。的确,有的家长申述的艰难,听了简直令人伤心,我们有许多人生活得并不美好!面对着一张张苦楚抽动的脸,一串一串甩出清鼻眼泪的述说者,他咬住嘴唇,不漏一丝缝儿,不承诺任何要求。他心里明白,上级分给全公社仅仅四十个名额,农业户口的男女青年全社不下两千,知青也有二三百,照顾也照顾不过来喀!

他不能满足任何人,也不厌烦任何人啰啰嗦嗦的申述。他的脾气在公社二十多位干部中是头一个称得“待人和气”的。正是这一点,公社领导才量才使用,分配他做麻烦而又琐碎的民政工作,每年冬季,向最困难户发放有限的救济物资和钱款,检查各村对鳏寡孤独的五保户的生活安排,军人烈士家属的抚恤金,每季度一次的民用木材的批发……他的工作虽有许多可指责的尚不周密的纰漏,可他的态度永远是好的,笑嘻嘻……眼前这些挤到他跟前来的人,叙说完了,虽然没有得到确凿的许诺,倒也听了几句暖心热胸的话,擦了眼泪和鼻涕离开了,一批又一批……

薛志良看出,凡是挤到他的跟前来申述困难而希望得到照顾的人,大都是些不通“眼隙”的人。又有一些人,突然插进来,打断谈话者的话,问“王书记在不在?” 或问“肖主任到哪里去了?”他按事先订好的默契,撒谎说不知道。这些人不甘心,眨着并不信任的眼睛,又到其他干部那里去探问了……一向清静的山区公社的小院,现在熙熙攘攘,吉普车和小轿车在狭窄的院道里错不开进出的路……

尽管这样,有人还是把公社领导抓住了。这些人从山坡上解冻的泥路上回来,在老薛的办公桌的桌腿上,毫不客气地蹭着他们粘满泥巴的皮鞋,发着牢骚和叹息,要不是为他们的儿女,他们亲属的儿女,或他们首长的儿女,讨来公社领导者亲笔划下的那一绺纸头儿,他们大约做梦也不会光顾山区泥泞小路的自然风光的。他们把纸头儿掏出来,诡秘地瞧瞧左右,交给薛志良。薛志良看一眼,照例点点头,小心翼翼地放进抽屉。然后,再听申述者被打断了的话头儿……

这当儿,一个老汉走进来,手里拄着拐杖,须发全白了,牙齿也脱落了,干瘦的脸上,结着豌豆粒大小的老年斑,抬脚举步相当艰难,看去肯定超过八十大关了,他的左右,走着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男的象是国家职工,女的是生活优裕的农村妇女装束。他们搀着老汉,防他绊脚跌倒!老薛担心:一旦跌倒,这具棺材瓤子就很难再爬起来!那样的话,他这民政办公室里将会闹出人命来的……这两个男女也真是,有话他们来说不行吗?把这样一个老汉架来干什么嘛!

站在屋子中间和坐在长条凳子上的人,自动让开路,老汉走到薛志良的对面,隔着桌子,张开没牙的嘴巴,问:“兔娃子在不在?”老虽老了,说话的口气却又冲又倔。

薛志良一愣,公社干部中,没有叫这个名字的嘛。

身旁那个中年职工抱歉地笑了,解释说:“王书记!是王书记!”

老汉自己也笑了,说:“我叫他小名儿叫得顺口,这崽娃子把名字改咧!他在哪?”

“下队去了。”老薛说。

“哪个队?”老汉问。

“不知道!”

“用他的时光,就跑得不见踪影儿!”老汉气倔倔地说,“他今日回来不?”

薛志良听出,这肯定是王书记的什么亲戚了,就说:“不一定回来。你是——”

“我是他老舅!”

“找他有紧事吗?”

“没事我找他干啥!我七老八十……”

老汉说了半截话,被身旁的中年职工拉一下胳膊,就停住了口,然后狠狠地说: “他妗子病重,快断气咧!想见他一面!”

老汉被人操纵着说假话,这太明显了。民政干部故意装着吃惊的神气,叹息说: “啊呀呀!这可咋办?他现在在哪个村,我也不清楚哇!”

“我听人说,他给吓跑咧!躲走咧!”老汉依然倔倔地,“我今日不走咧!等他三天三夜……”

真是不见兔子不撒鹰啊!老薛心里好笑这个不会撒谎的老汉,又倔又稚的脾气,他逗老汉说:“你要是在这儿等上三天三夜,我掏饭票给你管饭!晚上咱俩睡,十天半月都成喀!可是,你忘了,你老伴正断气呢!”

“你甭耍笑我老汉!”老汉笑说,口气软了,“人说只你知道他的影踪儿,你俩捏得活码号儿……”

薛志良呵呵笑着,走出办公室,走进公社电话总机房,插了东沟大队,又挂了南梁,都说不在。最后,终于在隔河的北滩大队找着了。他把老汉一行三人引进电话室,把话筒交到老汉手里。

这种从国家大机关淘汰下来分发给公社使用的通讯工具,虽不先进,拿在清末年间出生的公社王书记的老舅父手里,大约还是新奇的,老汉看看,半天不知怎么用。

薛志良把话筒一头对准老汉耳朵,一头对准老汉留着长胡须的嘴,坐在一边。那些没完没了的困难申诉听得他脑子压抑而又憋闷,倒想听听有趣的倔老汉将怎样和他的兔娃子外甥说话。

老汉对着话筒,喊说:

“兔娃子!我是你舅!舅今日求拜到你崽娃子门下咧!”

半自动电话保密性差,话筒里传来王书记“嘿嘿嘿嘿嘿”的笑声。

“柿园村你表姐家那个,想当工人,你姐跟你姐夫,硬把我架来,叫给你说。你就给娃办了,全当给舅办哩!成不成?你光笑啥!不成?不成的话,舅没你这外甥,你没我这老舅……”

话筒里传出尴尬的笑声,夹杂着为难的叹息声。老汉接上话:

“你舅一辈子倔豆儿脾气,你还不知道?你妈你爸死到虎列拉瘟疫那阵儿,你大伯,你三大脾气倒瓤和,咋不管你?不是我老汉把你引到舅家,一把屎一把尿,从一尺长个棒槌娃,拉扯得长成七尺汉子……你而今当了官,不认你舅咧……哼!能成?早说能成的话,我都走咧!”

老薛早已笑得流出眼泪,逗笑说:“老先生,俺王书记,充其量也不过五尺半,你咋说七尺?胡吹冒撂!”

孩子似的老汉笑着,喘着气。

那一对中年男女达到目的了,满意地笑着,扶老汉出门。

老薛继续逗:“快回!老先生!老伴在家大半断了气咧!”

老汉呵呵一笑,爽快地坦白说:“他妗子的骨头,怕是早都化成水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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