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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人生有何意义(4)

书籍名:《沈从文-我的人生哲学》    作者:沈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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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岛的五月,是个希奇古怪的时节。自从二月起从海上吹来的季候风,饱吹了一季,忽然一息后,阳光热力到达了地面,天气即刻暖和起来。山脚树林深处,便开始有啄木鸟的踪迹和黄莺的鸣声。公园中分区栽种梅花、桃花、玉兰、郁李、棠棣、海棠和樱花,正像约好了日子,都一齐开放了花朵。到处都聚集了些游人,穿起初上身的称身春服,携带酒食和糖果,坐在花木下边草地上赏花取乐。就中有些从南北大都市官场或商场抽空走出,坐了路局的特别列车,来看樱花作短期旅行的,从外表上一望也可明白。这些人为表示当前为自然解放后的从容和快乐,多仰卧在软草地上,用手枕着头,被天上云影、压枝繁花弄得发迷。口中还轻轻吹嘘唿哨,学林中鸣禽唤春。女人多站在草地上和花树前,忙着帮孩子们照相,不受羁勒的孩子们,却在花树间各处乱跑。

  就在这种阳春烟景中,我偶然看到一本小书,书上有那么一段话,“地上一切花叶都从阳光挹取生命的芳馥,人在自然秩序中,也只是一种生物,还待从阳光中取得营养和教育。美不能在风光中静止,生命也不能在风光中静止,值得留心!”俨若有会于心,因此常常欢喜孤独伶俜的我,带了几个硬绿苹果,带了两本书,向阳光较多无人注意的海边走去。照习惯我是对准日出方向,沿海岸往东走。夸父追日我却迎赶日头,不担心半道会渴死。我的目的正是让不能静止的生命,从风光中找寻那个不能静止的美。

  我得寻觅,得发现,得受它的影响或征服,从忘我中重新得到我,证实我。我走过了惠泉浴场,走过了炮台,走过了建筑在海湾石岨上俄国什么公爵用黄麻石堆就的堡垒形大房子,一片待开辟的荒地,……一直到太平角凸出海中那个黛色大石堆上,方不再向前进。这个地方前面已是一片碧绿大海,远远可看见多蛇水灵山岛的灰色圆影,和海上船只驶过时在浅紫色天末留下那一缕淡烟。

  我身背后是一片马尾松林,好像一个一个翠绿扫帚,倒转竖起,扫拂天云。矮矮的疏疏的马尾松下,到处有一丛丛淡蓝色和黄白间杂野花正任意开放,花丛间常常可看到一对对小而伶俐麻褐色野兔,神气天真烂漫,在那里追逐游戏。这地方原有一部分已划作新住宅区,还无一座房子,游人又极稀少,本来应该算是这些小小生物的特别区,所以当它们与陌生人互相发现时,必不免抱有三分好奇,眼珠子骨碌碌的对人望定。望了好一会,似乎从神情间看出了点危险,或猜想到“人”是什么,方憬然惊悟,猛回头于草树间奔窜。逃走时恰恰如一个毛团弹子一样迅速,也如一个弹子那么忽然触着树身而转折,更换一个方向继续奔窜。这聪敏活泼小生物,终于在绿色马尾松和杂花乱草间消失了。我于是好像有点抱歉,来估想它受惊以后跑回窝中的情形。它们照例是用山道间埋在地下的引水陶筩作窝的,因为里面四通八达,合乎传说上的三窟意义。逃进去后,必互相挤得紧紧的,为求安全准备第二次逃奔。(因为有时很可能是被一匹顽皮的小狗所追逐,这小狗却用一种好奇好事心情,徘徊在水道口。)过一会儿心定了些,才小心谨慎从水道口露出那两个毛茸茸的耳朵和光头,听听远近风声,明白“天下太平”后,才重新出到草丛树根间来游戏。

  我坐的地方八尺以外,便是一道陡峻的悬崖,向下直插入深海中。若想自杀,只要稍稍用力向前一跃,就可坠崖而下,掉进海水里喂鱼吃。海水有时平静不波,如一片光滑的玻璃,在阳光下时时刻刻变换颜色。有时又可看到两三丈高的大浪头,戴着绉折的白帽子,排列成行成队,直向岩石下扑撞,结果这浪头即变成一片银白色的水沫,一阵带咸味的雾雨。我一面让和暖阳光烘炙肩背手足,取得生命所需要的热力,一面即用身前这片大海教育我,淘深我的生命。时间长,次数多,天与树与海的形色气味,便静静的溶解到了我绝对单独的灵魂里。我虽寂寞却并不悲伤。

  因为从默会遐想中,体会到生命中所孕育的智慧和力量。心脏跳跃节奏中,俨然有形式完美韵律清新的诗歌,和调子柔软而充满青春狂想的音乐。

  “名誉、金钱,或爱情,什么都没有,那不算什么。我有一颗能为一切现世光影而跳跃的心,就很够了。这颗心不仅能够梦想一切,还可以完全实现它。一切花草既都能从阳光下得到生机,各自于阳春烟景中芳菲一时,我的生命,也待发展,待开放,必有惊人的美丽与芳香!”

  我仰卧时那么打量,一起身有另外一种回答出自中心深处。

  这正是想象碰着边际时所引起的一种回音。回音中见出一点世故,一点冷嘲,一种受社会挫折蹂躏过的记号。

  “一个人心情骄傲,性格孤僻,未必就能够作战士!应当时时刻刻记住,得谨慎小心,你到的原是个深海边。身体从不至于掉进海里去,一颗心若掉到梦想荒唐幻异境界中去,也相当危险,挣扎出来并不容易!”

  这点世故对于当时环境中的我并不需要,因此重新躺下去,俨若表示业已心甘情愿受我选定的生活选定的人所征服。我正等待这种征服。

  “为什么要挣扎?倘若那正是我要到的去处,用不着使力挣扎的。我一定放弃任何抵抗愿望,一直向下沉。不管它是带咸味的海水,还是带苦味的人生,我要沉到底为上。这才像是生命。

  我需要的就是绝对的皈依,从皈依中见到神。我是个乡下人,走到任何一处照例都带了一把尺,一把秤,和普遍社会权量不合。

  一切临近我命运中的事事物物,我有我自己的尺寸和分量,来证实生命的价值和意义。我用不着你们名叫‘社会’为制定的那个东西,我讨厌一般标准,尤其是伪‘思想家’为扭曲压扁人性而定下的庸俗乡愿标准。这种思想算是什么?不过是少年时男女欲望受压抑,中年时权势欲望受打击,老年时体力活动受限制,因之用这个来弥补自己并向人们复仇的人病态的行为罢了。这种人照例先是显得极端别扭表示深刻,到后又显得极端和平表示纯粹,本身就是一种矛盾。这种人从来就是不健康的,那能够希望有个健康人生观。一般社会把这种人叫做思想家,只因为一般人都不习惯思想,不惯检讨思想家的思想。一般人都乐意用校医室的磅秤称身体和灵魂。更省事是只称一次。”

  “好,你不妨试试看,能不能使用你自己那个尺和秤,来到这个广大繁复的人间,量度此后人我的关系。”

  “你难道不相信吗?”

  “人应当自己有自信,不必担心别人不相信。一个人常常因为对自己缺少自信,总要从别人相信中得到证明。政治上纠纠纷纷,以及在这种纠纷中的广大牺牲,使百万人在面前流血,流血的意义,真正说来,也不过就为的是可增加某种少数人自己那点自信!在普通人事关系上,且有人自信不过,又无从用牺牲他人得到证明,所以一失了恋就自杀的。这种人做了一件其蠢无以复加的行为,还以为是追求生命最高的意义,而且得到了它。”

  “我是如你所谓灵魂上的骄傲,也要始终保留着那点自信!”

  “那自然极好,因为凡真有自信的人,不问他的自信是从官能健康或观念顽固而来,都可望能够赢得他人相信的。不过你要注意,风不常向一定方向吹。我们生命中到处是‘偶然’,生命中还有比理性更具势力的‘情感’。一个人的一生可说即由偶然和情感乘除而来。你虽不迷信命运,新的偶然和情感,可将形成你明天的命运,还决定后天的命运。”

  “我自信我能得到我所要的,也能拒绝我不要的。”

  “这只限于选购牙刷一类小事情。另外一件小事情,就会发现势不可能。至于在人事上,你不能有意得到那个偶然的凑巧,也无从拒绝那个附于情感上的弱点,由偶然凑巧而作成的碰头。”

  辩论到这个时候,仿佛自尊心起始受了点损害,躺卧向天的那个我,于是沉默了。坐着望海的那个我,因此也沉默了。

  试看看面前的大海,海水明蓝而静寂,温厚而蕴藉。虽明知中途必有若干岛屿,可作候鸟迁移时的栖息,鸟类一代持续一代而不把它的位置记错,且一直向前,终可达到一个绿芜照眼的彼岸,有一切活泼自由生命存在。但缺少航海经验的人,是无从用想象去证实的。这也正与一个人的生命相似。未来一切无从由他人经验取证,亦无从由书本取证。再试抬头看看天空云影,并温习另外一时同样天空的云影,我便俨若重新有会于心。因为海上的云彩实在华丽异常。有时五色相渲,千变万化,天空如张开一张锦毯。有时又素净纯洁,天空但见一片明莹绿玉,别无它物。

  这地方一年中有大半年天空中竟完全是一幅神奇的图画,充满青春的嘘息,煽起人狂想和梦想,看来令人起轻快感、温柔感、音乐感、情欲感。海市蜃楼就在这种天空中显现,它虽不常在人眼底,却永远在人心中。秦皇汉武的事业,同样结束在一个长生不死青春常驻的梦境里,不是毫无道理的。然而这应当是偶然和情感乘除,此外是不是还有点别的什么?

  我不羡慕神仙,因为我是个从乡下来的凡人。我偶然厌倦了军队中平板生活,撞入都市,因之便来到一个大学教书。现实生活中我还不曾受过任何女人关心,也不曾怎么关心过别的女人。

  我在缓缓移动云影下,做了些青年人所能做的梦。我明白我这颗心在情分取予得失上,受得住人的冷淡糟蹋,也载得起从人取来的忘我狂欢。我试重新询问我自己:

  “什么人能在我生命中如一条虹,一粒星子,在记忆中永远忘不了?世界上应当有那么一个人。”

  “怎么这样谦虚得小气?这种人并不止一个,行将就要陆续侵入你的生命中,各自保有一点虽脆弱实顽固的势力。这些人名字都叫做‘偶然’。名字有点俗气,但你并不讨厌它,因为它比虹和星还无固定性,还无再现性。它过身,留下一点什么在这个世界上;它消失,当真就消失了。除留在你心上那个痕迹,说不定从此就永远消失了。这消失也不会使人悲观,为的是它曾经活在你或他人心上过。凡曾经一度在你心上活过来的,当你的心还能跳跃时,另外那一个人生命也就依然有他本来的光彩,并未消失。那些偶然的颦笑,明亮的眼目,纤秀的手足,有式样的颈肩,谦退的性格,以及常常附于美丽自觉而来的彼此轻微妒嫉,既侵入你的生命,也即反应在你人格中,文字中,并未消失。世界虽如此广大,这个人的心和那个人的心却容易撞触。况且人间到处是偶然。”

  “我是不是也能够在另外一个生命中保留一种势力?”

  “这应当看你的情感。”

  “难道我和人对于自己,都不能照一种预定计划去作一点安排?”

  “唉,得了。什么叫做计划?你意思是不是说那个理性可以为你决定一件事情,而这事情又恰恰是上帝从不曾交把任何一个人的?你试想想看,能不能决定三点钟以后,从海边回到你那个住处去,半路上会有些什么事情等待你?这些事影响到一年两年后的生活,又可能有多大?若这一点你猜测失败了,那其他的事情,显然就超过你智力和能力以外更远了。这种测验对于你也不是件坏事情。因为可让你明白偶然和情感将来在你生命中的种种势力,说不定还可以增加你一点忧患来临的容忍力,和饮浊含清的适应力——也就是新的道家思想,在某一点某一事上,你得保留信天委命的达观,方不至于……”

  我于是靠在一株马尾松旁边,一面随手采摘那些杂色不知名野花,一面试去想象下午回住处时半路上可能发生的一切事情。

  我知道自然会有些事情。

  §§§第10节一个传奇的本事

  (水教给我粘合卑微人生的平凡哀乐。)

  我情感流动而不凝固,一派清波给予我的影响实在不小。我幼小时较美丽的生活,大都不能和水分离。我受业的学校,可以说永远设在水边。我学会思索,认识美,理解人生,水对于我有极大关系。

  (自传一章)

  水和我的生命不可分,教育不可分,作品倾向不可分。这不仅是二十岁以前的事情。即到厌倦了水边城市流宕生活,改变计划,来到住有百万市民的北平,饱受生活的折磨,坚持抵制一切腐蚀,十分认真阅读那本抽象“大书”第二卷,告了个小小段落,转入几个大学教书时,前后二十年,十分凑巧,所有学校又都恰好接近水边。我的人格的发展,和工作的动力,依然还是和水不可分。从《楚辞》发生地,一条沅水上下游各个大小码头,转到海潮来去的吴淞江口,黄浪浊流急奔而下直泻千里的武汉长江边,天云变幻碧波无际的青岛大海边,以及景物明朗民俗淳厚沙滩上布满小小螺蚌残骸的滇池边。三十年来水永远是我的良师,是我的诤友,给我用笔以各种不同的启发。这分离奇教育并无什么神秘性,却不免富于传奇性。

  水的德性为兼容并包,从不排斥拒绝不同方式浸入生命的任何离奇不经事物!却也从不受它的玷污影响。水的性格似乎特别脆弱,且极容易就范。其实则柔弱中有强韧,如集中一点,即涓涓细流,滴水穿石,却无坚不摧。水教给我粘合卑微人生的平凡哀乐,并作横海扬帆的美梦,刺激我对于工作永远的渴望,以及超越普通个人功利得失,追求理想的热情洋溢。我一切作品的背景,都少不了水。我待完成的主要工作,将是描述十个水边城市平凡人民的爱恶哀乐。在这个变易多力取予复杂的社会中,宜让头脑灵敏身心健全的少壮,有机会驾着最新式飞机向天上飞,从高度和速度上打破记录,成为新时代画报上的名人。且尽那些马上得天下还想马上治天下的英雄伟人,为了寄生细菌的巧佞和谎言繁殖迅速,不多久,都能由雕刻家设计,为安排骑在青铜熔铸的骏马上,在永远坚固磐石作基的地面,给后人瞻仰。也让那些各式各样的生命,于爱憎取予之际各得其所,各有攸归。我要的却只是能再好好工作二三十年,完成学习用笔过程后,还有机会得到写作上的真正自由,再认真写写那些生死都和水分不开的平凡人的平凡历史。这个分定对于我像是生存唯一的义务,无从拒绝。因为这种平凡的土壤,却孕育了我发展了我的生命,体会经验到一点不平凡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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