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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一种态度(2)

书籍名:《沈从文-我的人生哲学》    作者:沈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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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多地方都刊登新作品,虽各刊物主持人,皆各有兴味,故嗜好多有不同,并且有些刊物,为营业不得不拖名人,有些刊物有政治作用,更不得不拉名人,对新作家似乎比较疏忽。很可喜的是近来刊物多,若果作者有文章不太坏,此处不行别一处还可想法。

  也仍有各处碰壁终于无法可想的,也有一试即着的,大致新作品若无勇气去“承受失败”,也就难于“保护成功”,因近来几个“成功”者,在过去一时,也是失败的过来人。依我看,目前情形真比过去值得乐观多了,因作编辑的人皆有看作品的从容和虚心,好编辑并不缺少,故埋没好作品的可说实在很少。不过初写时希望太大,且太疏忽了稍前一点的人如何开辟了这一块地,所用过的是如何代价,一遭失败,便尔灰心,似乎非常可惜。譬如××,心太急,有机会可以把文章解决,也许反而使自己写作受了限制,无法进步了。把“生活”同“工作”连在一处,最容易于毁坏创作成就。我羡慕那些生活比较从容的朋友。我意思,一个作家若“勇于写作”而“怯于发表”,也是自己看重自己的方法,这方法似乎还值得你注意,把创作欲望维持到发表上,太容易疏忽了一个作品其所以成为好作品的理由,也太容易疏忽了一个作者其所以成为好作者的理由。自己拘束了自己,文章就最难写好。他“成功”了,同时他也就真正“失败”了。

  作品寄去又退还这是极平常的事,我希望你明白这些灾难并不是新作家的独有灾难,所谓老作家无一不是通过这种灾难。编辑有编辑的困难,值得同情的困难。有他的势利,想支持一个刊物必然的势利。我们尊重旁人,并不是卑视自己。我们要的信心是我们可以希望慢慢的把作品写好,却不是相信自己这一篇文章就怎么了不起的好。如果我们自己当真还觉得需要尊重自己,我们不是应当想法把作品弄好再来给人吗?许多作品,刊载到各刊物上,又印成单行本子,即刻便又为人忘掉了,这现象,就可以帮助我们认明白怯于发表不是一个坏主张。我们爬“高山”就可以看“远景”,爬到那最高峰上去,耗费的气力也应当比别人多。

  让那些自己觉得是天才的人很懒惰而又极其自信,在一点点工作成就上便十分得意,我们却不妨学伟大一点,把工夫磨炼自己,写出一点东西,可以证明我们的存在,且证明我们不马虎存在。

  在沉默中努力吧,这沉默不是别的,它可以使你伟大!你瞧,十年来有多少新作家,不是都冷落下来为人渐渐忘记了吗?那些因缘时会攀龙附凤的,那些巧于自画自赞煊赫一时的,不是大都在本身还存在的时候,作品便不再保留到人的记忆里吗?若果我们同他们一样,想起来是不是也觉得无聊?

  我们若觉得那些人路走得不对,那我们当选我们自己适宜的路,不图速成,不谋小就,写作不基于别人的毁誉,而出于一个自己生活的基本信仰(相信一个好作品,可以完成一个真理,一种道德,一些智慧),那么,我们目前即不受社会苛待,也还应当自己苛待自己一点了。自己看得很卑小,也同时做着近于无望的事,只要肯努力,却并不会长久寂寞的。

  文学是一种事业,如其他事业一样,一生相就也不一定能有多少成就,同时这事业上因天灾人祸失败又多更属当然的情形,这就要看作者个人如何承当这失败而纠正自己,使它同生活慢慢的展开,也许经得住时代的风雨一点。把文学作企业看,却容许侥幸的投机,但基础是筑在浮沙上面,另一个新趣味一来,就带走了所已成的地位,那是太游戏,太近于“白相的”文学态度了。

  白相的文学态度的不对,你是十分明白的。

  §§§第4节废邮存底(二)

  (我愿意做一个平常的人,有一颗为平常事业得失而哀乐的心。)

  今天是我生平看到最美一次的天气,在落雨以后的达园,我望到不可形容的虹,望到不可形容的云,望到雨后的小小柳树,望到雨点。……天上各处是燕子。……虹边还在响雷,耳里听到雷声,我在一条松树夹道上走了好久。我想起许多朋友,许多故事,仿佛三十年人事都在一刻儿到眼前清清楚楚的重现出来。因为这雨后的黄昏,透明的美,好像同××的诗太相像了,我想起××。

  ××你瞧,我在这时什么话也说不出了的。我这几年来写了我自己也数不清楚的多少篇文章,人家说的任何种言语,我几乎都学会写到纸上了,任何聪明话,我都能使用了,任何对自然的美的恭维,我都可以摹仿了;可是,到这些时节,我真差不多同哑子一样,什么也说不出。一切的美说不出,想到朋友们,一切鲜明印象,在回忆里如何放光,这些是更说不出的。

  我想到××,我仿佛很快乐,因为同时我还想到你的朋友小麦,我称赞她爸爸妈妈真是两个大诗人,把一切印象拼合拢来,我非常满意我这一天的生存。我对于自己生存感到幸福,平生也只有这一天。

  今天真是一个最可记忆的一天,还有一个故事可以同你说:

  ××诗人到这里来,来时已快落雨了。在落雨以前,他又走了。

  落雨时,他的洋车一定还在×××左右,即或落下的是刀子,他也应当上山去,因为若把诗人全身淋湿如落汤鸡,这印象保留在另一时当更有意义。××他有一个“老朋友”在×××养病,这诗人,是去欣赏那一首“诗”的。我写这个信时,或者正是他们并肩立在松下望到残虹谈话的时节。××,得到这信时,试去作一次梦,想到×××的雨后的他们,并想到达园小茅亭的从文,今天是六月十九,我提醒你不要忘记是这个日子。这时已快夜了,一切光景都很快要消失了,这信还没有写完,这一切都似乎就已成为过去了。××,这信到你手边时,应当是一个月以后的事,我盼望它可以在你心里,有小小的光明重现。××,这信到你手边时,你一定也想起从文吧?我告你,我还是老样子,什么也没有改变。在你记忆里保留到的从文,是你到庆华公寓第一次见到的从文,也是其他时节你所知道的从文,我如今就还是那个情形,这不知道应使人快乐还是忧郁?我也有了些不同处,为朋友料不到的,便是“生活”比以前好多了。社会太优待了我,使我想到时十分难受。另一方面,朋友都对我太好了,我也极其难受。因为几年来我做的事并不勤快认真,人越大且越胡涂,任性处更见其任性,不能服侍女人处,也更把弱点加深了。这些事,想到时,我是很忧愁的。关心到我的朋友们,即或自己生活很不在意,总以为从文有些自苦的事情,是应当因为生活好了一点年龄大了一点便可改好的。谁知这些希望都完全是空事情,事实且常常与希望相反,便是我自己越活越无“生趣”。这些话是用口说不分明的,一切猜疑也不会找到恰当的解释,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到现在还成天只想“死”。

  感谢社会的变迁,时代一转移,就到手中方便,胡乱写下点文章,居然什么工也不必作,就活得很舒服了。同时因这轻便不过的事业,还得到了不知多少的朋友,不拘远近都仿佛用作品成立了一种最好的友谊,算起来我是太幸福了的。

  可是我好像要的不是这些东西。或者是得到这些太多,我厌烦了。我成天只想做一个小刻字铺的学徒,或一个打铁店里的学徒,似乎那些才是我分上的事业,在那事业里,我一定还可以方便一点,本分一点。我自然不会去找那些事业,也自然不会死去,可是,生活真是厌烦极了。因为这什么人也不懂的烦躁,使我不能安心在任何地方住满一年。去年我在武昌,今年春天到上海,六月来北平,过不久,我又要过青岛去了,过青岛也一定不会久的,我还得走。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走到那儿去好。一年人老一年,将来也许跑到蒙古去。这自愿的充军,如分析起来,使人很伤心的。我这“多疑”、“自卑”、“怯弱”、“任性”的性格,综合以后便成为我人格的一半。××,我并不欢喜这人格。我愿意做一个平常的人,有一颗为平常事业得失而哀乐的心,在人事上去竞争,出人头地便快乐,小小失望我便忧愁,见好女人我要,见有利可图就上前,这种我们常常瞧不上眼的所谓俗人,我是十分羡慕却永远学不会的。我羡慕他们的平凡,因为在平凡里的他们才真是“生活”。但我的坏性情,使我同这些人世幸福离远了。

  我在我文章里写到的事,却正是人家成天在另一个地方生活着的事,人家在“生活”里“存在”,我便在“想象”里“生活”。

  ××,一个作家我们去“尊敬”他,实在不如去“怜悯”他为恰当。

  我自己觉得是无聊到万分,在生活的糟粕里生活的。也有些人即或自己只剩下了一点儿糟粕,如××、××;一个无酒可啜的人,是应分用糟粕过日子的。但在我生活里,我是不是已经喝过我分上那一杯?××,我并没有向人生举杯!我分上就没有酒。我分上没有一滴。我的事业等于为人酿酒,我为年青人解释爱与人生,我告他们女人是什么,灵魂是什么,我又告他们什么是德性,什么是美。许多人从我文章里得到为人生而战的武器,许多人从我文章里取去与女人作战保护自己的盔甲。我得到什么呢?许多女人都为岁月刻薄而老去了,这些人在我印象却永远还是十分年青。

  我的义务——我生存的义务,似乎就是保留这些印象。这些印象日子再久一点,总依然还是活泼、娇艳、尊贵。让这些女人活在我的记忆里,我自己,却一天比一天老了。××,这是我的一份。

  ××,我应当感谢社会而烦怨自己,这一切原是我自己的不是。自然使一切皆生存在美丽里;一年有无数的好天气,开无数的好花,成熟无数的女人,使气候常常变幻,使花有各种的香,使女人具各样的美,任何一个活人,他都可以占有他应得那一份。

  一个“诗人”或一个“疯子”,他还常常因为特殊聪明,与异常禀赋,可以得到更多的赏赐。××,我的两手是空的,我并没有得到什么,我的空手,因为我是一个“乖僻的汉子”。

  读我另一个信吧。我要预备告给你,那是我向虚空里伸手,攫着的是风的一个故事。我想象有一个已经同我那么熟习了的女人,有一个黑黑的脸,一双黑黑的手,……是有这样一个人,像黑夜一样,黑夜来时,她仿佛也同我接近了。因为我住到这里,每当黑夜来时,一个人独自坐在这亭子的栏杆上,一望无尽的芦苇在我面前展开,小小清风过处,朦胧里的芦苇皆细脆作声如有所诉说。我同它们谈我的事情,我告给它们如何寂寞,它们似乎比我最好的读者,与一切年青女人更能理解我的一切。

  ××,黑夜已来了,我很软弱。我写了那么多空话,还预备更多的空话去向黑夜诉说。我那个如黑夜的人却永不伴同黑夜而来的,提到这件事,我很软弱。

  “年青体面女人,使用一千个奴仆也仍然要很快的老去。这女人在诗人的诗中,以及诗人的心中,却永远不能老去。”

  ××,你心中一定也有许多年青人鲜明的影子。

  ××,对不起,你这时成为我的芦苇了。我为你请安。我捏你的手。我手已经冰冷,因为不知什么原因,我在老朋友面前哭了。

  六月十九(这个信,给留在美国的《山花集》作者)

  §§§第5节文学者的态度

  (不因一般毁誉得失而限定他自己的左右与进退。)

  这是个很文雅庄严的题目,我却只预备援引出一个近在身边的俗例。我想提到的是我家中经管厨房的大司务老景。假若一个文学者的态度,对于他那份事业也还有些关系,这大司务的态度我以为真值得注意。

  我家中大司务老景是这样一个人:平时最关心的是他那份家业:厨房中的切菜刀,砧板,大小碗盏,与上街用的自行车,都亲手料理得十分干净。他对于肉价,米价,煤球价,东城与西城相差的数目,他全记得清清楚楚。凡关于他那一行,问他一样他至少能说出三样。他还会写几个字,记账时必写得整齐成行美丽悦目。他所认的字够念点浅近书籍,故作事以外他就读点有趣味的唱本故事。朋友见他那么健康和气,负责作人,皆极其称赞他。

  有一天朋友××问他:

  “老景,你为什么凡事在行到这样子?真古怪!”

  他回答得很妙,他说:

  “××先生,我不古怪!做先生的应当明白写在书本上的一切,做厨子的也就应当明白搁在厨房里的一切。××先生您自己不觉得奇怪,反把我当成个怪人!”

  “你字写得那么好,简直写得比我还好。”

  “我用了钱得记下个账单儿,不会写字可不配作厨子!字原来就是应用的东西,我写字也不过能够应用罢了。”

  “但你还会看书。”

  朋友××以为这一来,厨子可不会否认他自己的特长了,谁知老景却说:

  “××先生,这同您炒鸡子一样,玩玩的,不值得说!”

  ××是个神经敏感的人,想起了这句话里一定隐藏了什么尖尖的东西,一根刺似的戳了那么一下。“做厨子的能读书并不出奇,只有读书拿笔杆儿的先生们,一放下笔,随便做了件小小事情,譬如下厨房去炒一碟鸡子,就大惊小怪,自以为旷世奇才!”

  那大司务在人面前既常是一副笑脸,笑容里真仿佛也就包含得有这样一种幽默。其实不然,他并不懂得这些空灵字眼儿,他无需乎懂幽默。

  ××似乎受了一点儿小小的窘,意思还想强词夺理的那么说:“我们做先生的所以明白的是书本,你却明白比做先生的多五倍以上的事实,你若不能称为怪人,我就想称呼你为……”

  他大约记起“天才”两个字,但他并不说下去,因为怕再说下去只有更糟,便勉强的笑笑,只说“你洗碗去,你洗碗去”,把面前的老景打发开了。

  别人都称赞我家中这个大司务,以为是个“怪人”,我可不能同意这种称呼。这个大司务明白他分上应明白的事情,尽过他职务上应尽的责任,作事不取巧,不偷懒,作过了事情,不沾沾自喜,不自画自赞,因为小小疏忽把事作错了时,也不带着怀才不遇委屈牢骚的神气。他每天早晚把菜按照秩序排上桌子去,一个卷筒鱼,一个芥兰菜,一个四季豆,一个……告给他:“大司务,你今天这菜做得好,”他不过笑笑而已。间或一样菜味道弄差了,或无人下箸,或要他把菜收回重新另炒,他仍然还只是笑笑。说好他不觉得可骄,说坏他不恼羞成怒,他其所以能够如此,就只因为他对于工作尽他那份职业的尊严。他自己认为自己毫不奇怪,别人也就不应当再派他成为一个怪人了。

  不过假若世界上这种人算不得是个怪人,那另外还有一种人,就使我们觉得太古怪了。我所指的就是现在的文学家,这些人古怪处倒并不是他们本身如何与人不同,却只是他们在习气中如何把身分行为变得异常的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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