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文网 > 二马 > 二十六

二十六

书籍名:《二马》    作者:老舍
字体大小:超大 | | 中大 | | 中小 | 超小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拿破仑没说什么,眼睛钉住托盘里的白糖块,直舐嘴,可是不敢动。







  晚上李子荣来了,给马老先生买了一把儿香蕉,一小筐儿洋梅。马老先生怕李子荣教训他一场,一个劲儿哼哼。李子荣并没说什么,可是和马威在书房里嘀咕了半天。







  亚力山大也不是那儿听来的,也知道马先生病啦,他很得意的给老马买了一瓶白兰地来。







  '马先生,真不济呀,喝了那么点儿就倒在街上啊?好,来这瓶儿吧!'他把酒放在小桌上,把吕宋烟点着,喷了几口就把屋里全熏到了。







  '没喝多!'老马不哼哼了,脸上勉强着笑:'老没喝了,乍一来,没底气!下回看,你看咱能喝多少!'







  '反正街上有的是巡警!'亚力山大说完笑开了。







  拿破仑听见这个笑声,偷偷跑来,把亚力山大的大皮鞋闻了个透,始终没敢咬他的脚后跟——虽然知道这对肥脚满有尝尝的价值。







  伦敦的天气变动的不大,可是变动得很快。天一阴,凉风立刻把姑娘们光着的白胳臂吹得直起小鸡皮疙疸,老头儿老太太便立刻迎时当令的咳嗽起来,争先恐后的着了凉。伊牧师对于着凉是向来不落后的:看马老先生回来,在公园大树底下坐了一会儿。坐着坐着,鼻子里有点发痒,跟着哆嗦了一下,打了个喷嚏。赶紧回家,到家就上床睡觉。伊太太给了他一杯热柠檬水,又把暖水壶放在他被窝里。他的喷嚏是一个比一个响,一个比一个猛;要不是鼻子长得结实,早几下儿就打飞了。







  伊牧师是向来不惹伊太太的,除了有点病,脾气不好,才敢和她吵一回半回的。看着老马摔得那个样,心里已经不大高兴;回来自己又着了凉,更气上加气,越想越不自在。'好容易运来个中国教徒,好容易!叫亚力山大给弄成醉猫似的!咱劝人信教还劝不过来,他给你破坏!咱教人念《经》,他灌人家老白酒!全是他,亚力山大—嚏!瞧!他要不把老马弄醉,我怎能着了凉!全是他!啊——嚏!亚力山大?她的哥哥!非先跟她干点什么不可!他不该灌他酒,她就不该请他,亚力山大,吃饭!看,啊——啊——啊嚏!先教训她一顿!'







  想到这里,有心把被子一撩,下去跟她捣一回乱;刚把毡子掀起一点,仅够一股凉气钻得进来的,啊——嚏!老实着吧!性命比什么也要紧!等明天再说!——可是病好一点,还有这点胆气没有呢?倒难说了:从经验上看,他和她拌嘴,他只得过两三次胜利,都是在他病着的时候。她说:'别说了,你有理,行不行?我不跟病人捣乱!'就算她虚砍一刀,佯败下去吧,到底'得胜鼓'是他的!病好了再说?她要是虚砍一刀才怪!……这回非真跟她干不可啦,非干不可!她?她的哥哥?一块儿来!我给老马施洗,你哥哥灌他酒!你还有什么说的,我问你!再说,凯萨林一定帮助我。保罗向着他妈,哈哈,他没在家。……其实为老马也犯不上闹架,不过,不闹闹怎么对得起上帝!万一马威问我几句呢!这群年青的中国人,比那群老黄脸鬼可精明多了!可恶!万一温都太太问我几句呢?对,非闹一场不可!再说,向来看亚力山大不顺眼!







  他把热水瓶用脚往下推了推,把脚心烫得麻麻苏苏怪好受的,闭上了眼,慢慢的睡着了。







  夜里醒了,窗外正沙沙的下着小雨——又他妈的下雨!清香的凉风从窗子吹进来,把他的鼻子尖吹凉了好些。把头往下一缩,刚要想明天怎么和伊太太闹,赶紧闭上眼:别想了,越想心越软,心软还能在这个世界上站得住!这个世界!吧,吧!吧,吧!街坊的大狗叫了几声。你叫什么?这个世界不是为狗预备的!……







  第二天早晨,凯萨林姑娘把他的早饭端来,伊牧师本想不吃,闻着鸡子和咸肉怪香的,哎,吃吧!况且,世界上除了英国人,谁能吃这么好的早饭?不吃早饭?白作英国人!吃!而且都吃了!吃完了,心气又壮起来了,非跟他们闹一回不可;不然,对不起这顿早饭!







  伊姑娘又进来问父亲吃够了没有。他说了话:'凯!你母亲呢?'







  '在厨房呢,干什么?'伊姑娘端着托盘,笑着问。她的头发还没梳好,乱蓬篷的在雪白的脖子上堆着。'马老先生叫她的哥哥给灌醉了!'伊牧师眼睛乱动,因为没戴着眼镜,眼珠不知道往那儿瞧才对。







  伊姑娘笑了一笑,没说什么。







  '我用尽了心血劝他信了教,现在叫亚力山大给一扫而光弄得干干净净!'他又不说了,眼睛钉着她。







  她又笑了笑——其实只是她嘴唇儿动了动,可是笑的意思满有了,而且非常好看。







  '你帮助我,凯?'







  伊姑娘把托盘又放下,坐在父亲的床边儿上,轻轻拍着他的手。







  '我帮助你,父亲!我永远帮助你!可是,何必跟母亲闹气呢?以后遇见亚力山大舅舅的时候,跟他说一声儿好了!''他不听我的!他老笑我!'伊牧师自己也纳闷:今天说话怎么这样有力气呢:'非你妈跟他说不可;我不跟她闹,她不肯和他说!'他说完自己有点疑心:或者今天是真急了。







  伊姑娘看见父亲的鼻子伸出多远,脑筋也蹦着,知道他是真急了。她慢慢的说:'先养病吧,父亲,过两天再说。'







  '我不能等!'他知道:病好了再说,没有取胜的拿手;继而又怕叫女儿看破,赶紧说:'我不怕她!我是家长!这是我的家!'







  '我去跟母亲说,你信任我,是不是,父亲!'







  伊牧师没言语,用手擦了擦嘴角上挂着的鸡蛋黄儿。——嘴要是小一点颇象刚出窝的小家雀。







  '你不再要碗茶啦?父亲!'凯萨林又把托盘拿起来。'够了!跟你妈去说!听见没有?'伊牧师明知道自己有点碎嘴子,病人吗,当然如此!'跟你妈去说!''是了,我就去说!'伊姑娘笑着点了点头,托着盘子轻轻走出去了。







  '好,你去说!不成,再看我的!'他女儿出去以后,伊牧师向自己发横:'她?啊!忘了告诉凯萨林把烟袋递给我了!'他欠起身来看了看,看不见烟袋在那块儿。'对了,亚力山大那天给我一支吕宋还没抽呢。亚力山大!吕宋!想起他就生气!'







  吃过午饭,母女正谈马先生的醉事,保罗回来了。他有二十四五岁,比他母亲个子还高。一脑袋稀黄头发,分得整齐,梳得亮。两只黄眼珠发着光往四下里转,可是不一定要看什么。上身穿着件天蓝的褂子,下边一条法兰绒的宽腿裤子。软领子,系着一条红黄道儿的领带。两手插在裤兜儿里,好象长在那块了。嘴里叼着小烟袋,烟早就灭了。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本站所有书籍来自会员自由发布,本站只负责整理,均不承担任何法律责任,如有侵权或违规等行为请联系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