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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也频作品集父亲

书籍名:《胡也频作品集》    作者:胡也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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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整日的低低地叹息,皱着眉头,一个人悄悄地在房子里背着手儿走来走去:看他的样子,是希奇极了,我暗暗地怀疑和不安着。因了胆小的缘故,又不敢去问;只就我的揣测,我断定他这种变态是自那一个夜深时起的,那夜的情形是这样:当我张开了朦胧的睡眼,我便听到从堂屋的正房里送来又坚实又洪亮的响动,和玻璃或磁器打碎的声音,其间还错杂着父亲的叹息和婶婶——我的后母——的带着吵骂的哭泣。这时,我很害怕,紧紧地拉住乳妈的手腕,低声地问道:



  '他们做什么呀?'



  '没有事。'她回答,'你乖乖地睡吧!'便轻轻地拍几下我的肩背。



  啼哩哗啦的声音又响起来了。



  '你听!'于是我又挨近她,说:'大约是那个花瓶摔破了吧?'



  '别多话!'她又拍着我。'还不好生的睡去么?明天还得上学哩。'于是她自己便装做睡样,故意的大声地打起呼吸。



  '爸爸又生气了!这都是婶婶的不是:她坏透了,我不喜欢她!'这样想着,不久,我也睡着了。



  第二天,从学校里回来,我见到父亲,他的脸色便很晦涩,勉强的向我笑着,也是苦恼的样子了。从此后,父亲便没有快乐过,他是衙门也不到了,公文也不批阅了,宾客也不接见了,整日夜只是吸烟,叹息,和悄悄地在书房里背着手儿走来走去。并且,他看见我走到他怀里去,情形也异样了:平常他是很温柔地抚摩我,很慈蔼地和我闲谈;现在只是用力的把我抱了一下,吻了一口,便很凄凉很伤心地说:'到乳妈那里去吧,爸爸要做事哩。'他的脸色显现着惨淡,眼里也闪起泪光了。



  父亲这样突然的变态,虽然他自己不愿告诉人,也不喜欢人去问他的究竟,可是许多人都知道了,并且替他不安,忧虑,至于大家私下议论着,想着种种补救的方法。



  叔祖母说:'撵掉她,这样的败坏门风……'



  '三弟并不会这个样,'大伯父接上说:'只要她肯改过,就算完事了。'



  '老三真不幸,'二姑妈也叹息着。'美康的娘多贤德,偏偏又短寿了。!'



  诸如此类的论调,太多了,但每个人都认为他自己所说的话是对的,是补救我父亲变态的惟一妙法,因此,经了好多次的讨论,其结果,依样是大家带着不经意的愤怒,讥消,谩骂,叹息,和充满着感慨地各走各的路,散开了。



  其实,真切的为我的父亲抱着不安和忧虑的,却是默默无言的我的乳妈。她一见到我放下书本,丢下皮球,和不玩各种玩具的时候,便诚恳地对我说:



  '美康!你去看一看爸爸罗。'



  到我从父亲的书房回来,她迎着我,开头便问:



  '美康!爸爸在做什么哩!'带着欢欣的希望的意思。



  '在吸烟。'我回答。



  '还有什么?'她又问。



  我想了一想,说:'他亲我一下嘴。'



  于是她静默了,在沉思里叹息道:



  '要是太太在世,就不会这个样了!'



  乳妈虽说是非常的忧虑,牵挂,觉得我父亲所处的境遇太不幸;然而她从不曾直接地去劝解过,慰问过,只是在有时为我的事情去请示,才乘了这一个说话的机会,隐隐约约地说:



  '老爷该保重些,少爷现在还小哩!'



  听了这一句话,我父亲确乎感动极了;虽然他还保持他的安静和尊严,在惨然的形色里用平常的声口说:



  '你好生地照顾少爷去吧。'



  象这样抑制着痛苦的消极着,父亲的脸容便慢慢地益见憔悴了。



  自从这个事情发生,大约只过了五天吧,这一个晚上,在堂屋里的保险灯还不曾燃着时候,我的婶婶便从正房里出来,打扮得标标致致地,拿了一个提箱,一面大声地喊道:



  '春菊!你打发张来贵叫轿子去!'



  父亲听见了,便从书房里走出来。



  '春菊!……'婶婶还自喊着。



  '你要轿子到那里去呢?'父亲问。



  '你管我!?'婶婶的脸上满着怒气。



  '象这样真不成体统!'



  '糟踏人,这是成体统的人做的事么?'婶婶用尖利的声音反问。



  '你给那个糟踏呢?'



  '守活寡,算不得给你糟踏么?'



  '那个叫你——'



  '那个叫我偷人么?'婶婶打断父亲的话,凶凶地接着说:'哼!偷人!你拿到证据么?捉奸在床上,你是这样么?'



  '够了够了!'父亲低下头去,现出无限的感触和羞惭。



  然而婶婶却嘤嘤地哭了起来,耸着肩膀,大踏步地走进正房了。接着,玻璃和磁器的打碎声音,便啼哩哗啦地响了起来。



  '唉……'父亲低低地叹息着,垂着头,无力地走回书房去。



  这时候,叔祖母,大伯父和大伯娘,以及常住在我家里的二姑妈,因为五姑妈生了一个小表弟,都到李家贺喜去了。所剩的,只有几个当差,丫头和老妈子,以及我和我的乳妈。他们和她们都为了一种身份的悬殊,自认做卑贱和无用吧,都一个一个的躲避去了。我的乳妈,她却极端的愤怒着,看她的牙齿上下的磨擦,可知道她正在要抢白或痛打我的婶婶一番,那样替我的父亲抱着不平了;但她终究是个仆人,并且还充分的带着这仆人阶级的观念,依样胆小,懦怯,不敢坦然实行,只是悄悄地站在西厢房门后,张大着眼睛,远远的切恨罢了。至于我,虽然也曾觉得婶婶的无耻,悍泼,坏得象吃过我的蟋蟀的那只黑鼠一样,和同时觉得父亲的可怜,却也因为了年纪小,没有力量,并且也不知怎样的动作和表现的缘故,只是惊骇地紧紧的挨着乳妈,低低声地问:



  '爸爸怎么咧?'



  '婶婶坏透了!'以及这样说。



  可是乳妈不回答,她老是痴呆呆地望着外面,一直到父亲走回书房去,才转过脸来,视一下我,又温柔又诚恳地说:



  '去看爸爸去!爸爸要是在叹气,你就唱歌给他听。记得么?你就唱歌给他听。月亮姊姊!'



  我也念着父亲,一听了乳妈这样说,便很快地跑去了。



  '爸爸!'到了书房门口,我喊。



  父亲似乎不曾听见,他还在一声一声的叹着气。



  '爸爸!爸爸!'于是我又连着喊,并且大声了。



  '你来做什么呢?父亲一面开起门,一面问,'你今天是算学课么?'他的叹气已停止了。



  '是的;爸爸!'我回答,便走了进去。



  父亲转过身,坐在书橱旁边的躺椅上,将我抱在他的怀里。他轻轻地抚摩我的头发,摸我的脸,还用他的嘴唇来亲我的嘴。



  '痒咧。'我忽然说,因为他的胡须又长长了。



  '真的,'他赶紧接上说。'爸爸好几天忘了刮胡子了。'于是,他便将脸颊挨着我,安静而且慈蔼地挨着我。这样的经过了很长久的时候了,他才偏开脸去,微笑地说:



  '这不痒么?'



  '不痒。'



  他微笑了。



  但不久,似乎快乐的笑意刚刚到了唇旁,父亲又忽然很愁苦的沉默了。他的疲倦的眼睛呆望着挂在壁上的一张年青女人的像片。从他的脸上,我看出父亲又沉思在既往的恩爱里,想念着无可再得的一种家庭幸福了。



  '爸爸!'我害怕父亲这样的沉默,便叫他。



  但他的眼睛还盯着壁上。



  '爸爸,他又想到妈妈了!'于是我悄悄地想着。



  这样,仿佛有很久了,父亲才恍然转过脸来,问我:



  '美康!你认得那像片么?'似乎他已忘却常常告诉我的话了。



  '是妈妈!'我回答。'妈妈,她前几天还来到我床上哩!'我想起做过的那个梦子。



  '妈妈好么?'



  '好!'



  '你喜欢妈妈不是?'



  '喜欢。'我看一下他的脸,接下说:'爸爸,你也喜欢



  因为我忽然想到父亲的苦恼,以下的话便咽住了。



  但父亲已低了头,摇起腿儿,很伤心地沉默了。



  他的眼里便慢慢地闪起了泪光。



  '你到乳妈那里去吧,爸爸现在要做事哩。'他终于托故的说。



  于是从他的怀里,把我抱下去,同时他自己也站了起来,又开始那种无聊赖的背着手儿走来走去了。



  '爸爸又快活了!'我想:却还站在门边,望着他。



  '你去吧,'他又要我走。'到乳妈那里去,念一点书……爸爸现在也要睡去了。'



  这一夜,也和平常一样,做过了我所习惯的固定的事情,乳妈便把我躺到床上,拍着我,不久我便睡着了。在睡里,我迷糊地看见许许多多象霞彩那样的幻影,以及年青的母亲的微笑,和长满着胡须的父亲的苦恼,叹息,……



  '妈妈要来抱我哩!'在梦里我见到母亲向我走来,张开着双臂,我这样暗暗地说。



  然而正在欢乐的迷离的时候,忽然奔来了一种异样的纷乱和叫喊,象市场里屠宰牲口似的,于是我惊醒了。



  '乳妈!乳妈!'我恍惚的彷徨地喊。



  '乳妈在这里!'她赶紧安慰我,轻轻地拍着我的背上。'你乖乖地睡吧,乖乖地睡吧!'



  于是我又睡着了。



  第二天,我醒起来,乳妈便非常忧戚的向我说:



  '美康!昨天不要上学校去了;现在和我看爸爸去吧!'她的声音凄切极了。



  到我们走进父亲书房,那里面已纷纷乱乱地塞满着人了。这时候,父亲是直挺挺地躺在木榻上,闭着眼睛,胸部不住地起伏着,嘴旁流着涎沫,脸色又憔悴又惨白,在他的身体的周围流荡着一种熏臭的酒的气味。那张挂在壁上的我母亲的象片,已紧紧地被他的手重重的压在胸前,有些损坏了。



  '你丢下我!你怎样的忍心!你丢……'



  在许多人忙乱的里面,我常常听见父亲在沉醉中这样又悲伤又凄惨地一声声的喊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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