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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李家庄的变迁 (4)

书籍名:《小二黑结婚》    作者:赵树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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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参谋长接住信一看,信是老霍写的,说是已经拉好了一个团,要留守处备文向军需处请领全团官兵服装、臂章、枪械、给养等物,并开一张全团各级军官名单,要留守处填写委状。参谋长看了道:“你老哥就是团长吗?”客人道:“不!团长是我们这一把子一个当家的,兄弟只是跟着我们当家混饭吃的。”参谋长拿着名单问他道:“哪一位是……”客人起身走近参谋长,指着名单上的名字道:“这是我们当家的,这一个就是兄弟我,暂且抵个参谋!”参谋长道:“你贵姓王?”客人道:“是的!兄弟姓王!”参谋长道:“来了住在哪里?”客人道:“住在正大饭店。”参谋长道:“回头搬到这里来住吧!”又向小喜道:“李副官!回头给王参谋准备一间房子!”客人道:“这个不必,兄弟初到太原,想到处观光一番,住在外边随便一点。”参谋长道:“那也好!用着什么东西,尽管到这里来找李副官!”小喜也接着道:“好!用着什么可以跟我要!”客人道:“谢谢你们关心。别的不用什么,只是你们山西的老海很难买。”转向小喜道:“方才见你老兄吸这个,请你帮忙给我买一点!”说着从皮包中取出五百元钞票递给小喜。

  小喜接住票子道:“好!这我可以帮忙!”说着就从床上起来让他道:“这里还有一些,你先吸几口!”说了就把烟盘下压着的一个小纸包取出来放在外边。客人倒也很自己,随便谦让了一下,就躺下去吸起来。

  小喜接住钱却费了点思索。他想:打发人去买不出来;自己去跑街,又不够派头,怕客人小看。想了一会,最后决定写封信打发铁锁去。他坐在桌上写完了信,出到屋门口叫道:“张铁锁!到五爷公馆去一趟!”铁锁问道:“在什么地方?”小喜道:“天地坛门牌十号!”说着把信和钱递给他道:“买料子!”买料子当日在太原,名义上说是杀头罪,铁锁说:“我不敢带!”小喜低声道:“傻瓜!你带着四十八师的臂章,在五爷公馆买料子,难道还有人敢问?”铁锁见他这样说没有危险,也就接住了信和钱。小喜又吩咐道:“你到他小南房里,把信交给张先生,叫他找姨太太的娘,他就知道。”铁锁答应着去了。

  铁锁找到天地坛十号,推了推门,里边关着;打了两下门环,里边走出一个人道:“谁?”随着门开了一道缝,挤出一颗头来问道:“找谁?”铁锁道:“找张先生!”说了就把手里的信递给他。那人道:“你等一等!”把头一缩,返身回去了。铁锁等了不大工夫,那人又出来喊道:“进来吧!”铁锁就跟了进去。

  果然被他引到小南房。铁锁见里边有好多人,就问道:“哪位是张先生?”西北墙角桌边坐着一个四十来岁的瘦老汉道:“我!你稍等一等吧!海子老婆①【海子是这个老婆家的村名。】到火车站上去了。”人既不在,铁锁也只得等,他便坐到门后一个小凳子上,闲看这屋里的人。

  靠屋的西南角,有一张床,床中间放着一盏灯。床上躺着两个人,一个是小个子,尖嘴猴;一个是塌眼窝。床边坐着一个人,伸着脖子好像个鸭子,一个肘靠着尖嘴猴的腿,眼睛望着塌眼窝。塌眼窝手里拿着一张纸烟盒里的金箔,还拿着个用硬纸卷成的、指头粗的小纸筒。他把料子挑到金箔上一点,爬起来放在灯头上熏,嘴里衔着小纸筒对住熏的那地方吸。他们三个人,这个吸了传递给那个。房子不大,床往东放着一张茶几两个小凳子,就排到东墙根了。茶几上有个铜盘,盘里放着颗切开了的西瓜。靠东的凳子上,坐着个四方脸大胖子,披着件白大衫,衬衣也不扣扣子,露着一颗大肚。靠西的凳子上,坐着个留着分头的年轻人,穿了件阴丹士林布大衫,把腰束得细细地,坐得直挺挺地,像一根柱子。他两个面对面吃西瓜,胖子吃是大块子,呼啦呼啦连吃带吸,连下颌带鼻子都钻在西瓜皮里,西瓜子不住从胸前流下去;柱子不是那样吃法,他把大块切成些小月牙子,拿起来弯着脖子从这一角吃到那一角,看去好像老鼠吃落花生。

  不论床上的,不论茶几旁边的,他们谈得都很热闹,不过铁锁听起来有许多话听不懂。他们不知什么时候就谈起来了。铁锁坐下以后,第一句便听着那柱子向胖子道:“最要紧的是归班,我直到现在还没得归了班。”胖子道:“也不在乎,只要出身正,有腿,也快。要说归班,我倒归轮委班二年了,直到如今不是还没有出去吗?按次序轮起来,民国五十多年才能轮到我,那抵什么事?”床上那个塌眼窝向鸭脖子道:“你听!人家都说归班啦!咱们啦?”鸭脖子道:“咱们这些不是学生出身的人,不去找那些麻烦!”大家都笑了。胖子向床上人道:“索性像你们可也快,只要到秘书长那里多挂几次号就行了。”尖嘴猴道:“你们虽说慢一点,可是一出去就是县长科长;我们啦,不是这个税局,就是那个监工。”塌眼窝道:“不论那些,只要钱多!”鸭脖子道:“只要秘书长肯照顾,什么都不在乎!五爷没有上过学校,不是民政厅的科长?三爷也是‘家庭大学’出身①【“家庭大学”出身,即没有上过学校的意思。】,不在怀仁县当县长啦?”

  铁锁无意中打听着三爷的下落,还恐不是,便问道:“哪个三爷?”鸭脖子看了他一眼,鼻子里一哼道:“哪个三爷!咱县有几个三爷?”铁锁便不再问了。

  那柱子的话又说回来了,他还说是归班要紧。胖子向他道:“你老弟有点过迂,现在已经打下了河北,正是用人时候。你还是听上我,咱明天搭车往北平去。到那里只要找上秘书长,个把县长一点都不成问题……”那柱子抢着道:“我不信不归班怎么能得正缺?”胖子道:“你归班是归山西的班,到河北有什么用处?况且你归班也只能归个择委班,有什么用处?不找门路还不是照样出不去吗?”

  他们正争吵,外边门又开了,乱七八糟进来许多人。当头是一个戴着眼镜的络腮胡大汉,一进门便向茶几上的两个人打招呼。他看见茶几上还有未吃完的西瓜,抓起来一边吃一边又让同来的人。他吃着西瓜问道:“你两位辩论什么?”胖子便把柱子要归班的话说了一遍,那戴眼镜的没有听完,截住便道:“屁!这会正是用人时候,只要找着秘书长,就是扫帚把子戴上顶帽,也照样当县长!什么择委班轮委班,现在咱们先给他凑个抢委班!”一说抢委班,新旧客人同声大笑,都说:“咱们也归了班了!抢委班!”

  铁锁虽懂不得什么班,却懂得他们是找事的了,正看他们张牙舞爪大笑,忽然有人在他背后一推道:“这是不是铁锁?”铁锁回头一看,原来是春喜,也是跟着那个戴眼镜的一伙进来的。他一看果然是铁锁,就问道:“你也当了兵?”铁锁正去答话,见他挤到别的人里去,也就算了。春喜挤到床边,向那个鸭脖子道:“让我也坐坐飞机①【在金箔上吸料子就叫坐飞机。】!”说了从小草帽中取出一个小纸包,挤到床上去。

  那戴眼镜的向张先生道:“你去看看五爷给军需处王科长写那封信写成了没有。”张先生去了。那柱子问道:“把你们介绍到军需处了?”戴眼镜的道:“不!秘书长打电报叫我们到北平去,因为客车不好买票,准备明天借军需处往北平的专车坐一坐。”胖子道:“是不是能多坐一两个人?”戴眼镜的道:“怕不行!光我们就二三十个人啦!光添你也还马虎得过,再多了就不行了。”说着张先生已经拿出信来,戴眼镜的接住了信,就和同来的那伙人一道又走了,春喜也包起料子赶出去。胖子赶到门边喊道:“一定借光!”外边答道:“可以!只能一两个人!”

  他们去了,张先生问铁锁道:“你怎么认得他?”铁锁道:“他跟我是一个村人。”张先生道:“那人很能干,在大同统税局很能弄个钱。秘书长很看得起,这次打电报要的几十个人也有他,昨天他才坐火车从大同赶回来。”正说着,姨太太的娘从火车站上回来了,铁锁便买上料子回去交了差。

  打发河南的客人去了,参谋长立刻备了呈文送往总司令部,又叫小喜代理秘书,填写委状,赶印臂章。

  不几天,街上传说在山东打了败仗,南京的飞机又来太原下过弹,人心惶惶,山西票子也跌价了。又过几天,总司令部给四十八师留守处下了命令,说是叫暂缓发展,请领的东西自然一件也没有发给。参谋长接到了命令,回复了河南来的客人,又打发小喜下豫北去找老霍回来。从这时起,留守处厨房也撤消了,站岗的也打发了,参谋长也不到那里去了,小喜也走了,叫铁锁每天到参谋长那里领一毛五分钱伙食费,住在留守处看门。起先一毛五分钱还够吃,后来山西票一直往下狂跌,一毛五分钱只能买一斤软米糕,去寻参谋长要求增加,参谋长说:“你找你的事去吧!那里的门也不用看了!”这个留守处就这样结束了。

  铁锁当了一个月勤务,没有领过一个钱,小喜走了,参谋长不管,只落了一身单军服,穿不敢穿,卖不敢卖,只好脱下包起来。他想:做别的事自然不能穿军服,包起来暂且放着,以后有人追问衣服,自然可以要他发钱;要是没人追问,军衣也可改造便衣。衣服包好,他仍旧去找同来的匠人们。那些人近来找着了事,自从南京飞机到太原下弹后,各要人公馆抢着打地洞,一天就给一块山西票。铁锁找着他们,也跟着他们到一家周公馆打地洞,晚上仍住在会馆。

  一天晚上他下工后走出街上来,见街上的人挤不动,也有军队也有便衣,特别有些太原不常见的衣服和语音,街上也加了岗,好像出了什么事。回到会馆,会馆的人也挤满了,留守处的门也开了,春喜和前几天同去北平的那一伙都住在里边,床上地下都是人,把他的行李给他堆在一个角落上。春喜一见铁锁,便向他道:“你住在这里?今天你再找个地方住吧,我们人太多!”铁锁看那情形,又说不得理,只好去搬自己的行李。春喜又问他道:“继唐住在哪个屋里?”铁锁道:“他下河南去了。”铁锁也想知道他为什么回来,就接着顺便问道:“你们怎么都回来了?”春喜道:“都回来了!阎总司令也回来了!”铁锁听了,仍然不懂他们为什么回来,但也无心再问,就搬了行李仍然去找他的同行。

  他的同行人很多,除了和他同来的,和他们新认识的还有几十个,都住在太原新南门外叫做“满洲坟”的一道街。这一带的房子都是些小方块,远处看去和箱子一样;里边又都是土地,下雨漏得湿湿的;有的有炕,有的是就地铺草。房租不贵,论人不论间,每人每月五毛钱。铁锁搬去的这地方,是一个长条院子,一排四座房,靠东的一座是一间,住着两个学生,其余的三座都是三间,住的就是他们这伙匠人。他搬去的时候,正碰上这些匠人们吃饭。这些人,每人端着一碗小米干饭,围着一个青年学生听话。这个学生,大约有二十上下年纪,穿着个红背心,外边披着件蓝制服,粗粗两条红胳膊,厚墩墩的头发,两只眼睛好像打闪,有时朝这边有时朝那边。围着他的人不断向他发问,他一一答复着。从他的话中,知道山西军败了,阎锡山和汪精卫都跑回太原来了。有人问:“他两家争天下,南京的飞机为什么到太原炸死了拉洋车的和卖烧土的?”有的问:“咱们辛辛苦苦赚得些山西票子,如今票不值钱了,咱们该找谁去?”学生说:“所以这种战争,不论谁胜谁败,咱们都要反对,因为不论他们哪方面都是不顾老百姓利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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