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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李家庄的变迁 (18)

书籍名:《小二黑结婚》    作者:赵树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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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是十五日,是正式开庆祝会的一天。早上,大家一边布置会场,一边派人到区上请铁锁、冷元回来参加。早饭以后,一切都准备好了,只是铁锁跟冷元没有来。大家又等了一会,只有冷元来了。冷元说:“铁锁哥到县里去了,今天赶晌午才能回来,我给他留下了个信,叫他回来就来。”村长说:“那咱们就先开吧!”

  会开了,第一个讲话的就是村长。他报告了开会意义之后,接着就讲道:“我现在先笼统谈一谈抗战以来咱们村里的工作成绩。要说把八年来村里的工作从头至尾叙说一下,恐怕多得很,三朝五日也说不完,现在咱们只要把村里的情形笼统跟以前比一比,就可以看出咱们的总成绩来了。先说政权吧:抗战以前,老百姓谁敢问一问村公所的事?大小事,哪一件不是人家李如珍说怎样就怎样?谁进得龙王庙不捏一把把汗?如今啦?哪件事不经过大家同意?哪个人到龙王庙来不是欢天喜地的?再说村里人的生活吧:从前全村有八十多户没饭吃的赤贫户,如今一户也没有了;从前每年腊月,小户人家都是债主围门,东挪西借过不了年,如今每年腊月,都能安心到冬学里上课,到剧团里排戏,哪还有一家过不了年的?平常过日子,从前吃是甚穿是甚,如今比从前好了多少?咱们也不用自己夸,各人心里都有个数。

  再说坏人的转变吧:从前村里有多少烟鬼?多少赌棍?多少二流子、懒汉、小偷、破鞋?咱们也不是自己夸,这一类人,现在谁还能在咱们李家庄找出一个来?从前东家丢了东西了,西家捉住孤老了,如今啦?在地里做活,锨镢犁耙也不想往回拿,晚上睡觉,连大门也不想关,也没有奸情,也没有盗案。大家都是这样过惯了,也不觉得这算个什么事,不过你冒细细一想,在抗战以前这样子行不行?说到全村人的进步,大家都是过来人,更不用多讲:论文,不论男女都认得自己个名字;论武,不论长幼都会打几颗子弹。这样在现在看来也都是些平常事,可是在抗战以前也不行呀!我想现在单单把李如珍叔侄们那些人弄得几个来放到咱们村里,他们就活不了:讹人讹不了,哄人哄不了,打人打不了,放债没人使,卖土没人吸,放赌没人赌,串门没人要,说话没人理,他们怎么能活下去?打总说一句:这里的世界不是他们的世界了!这里的世界完全成了我们的了!可惜近几年来敌人每年还要来扰乱咱们几回,如今敌人一投降,我们更是彻底胜利了!我们八年来,把那样一个李家庄变成了这样一个李家庄,这就是我们的总成绩!”

  村长讲罢了总成绩之后,武委会主任、合作社经理、各救会主席、义校教员,也都各把本部门的成绩讲了一番。冷元又讲了一讲,以下便是自由讲话。自由讲话这一项最热闹,因为谁也是被一肚子胜利憋得吃不住,会说不会说,总要上去叫几声,一直到晌午以后还没有讲完。

  就在这时候,铁锁来了,大家就让他先上台去讲。他开头第一句就说道:“我来的任务,是报告大家个坏消息!”台下大部分人都觉着奇怪了,暗想胜利了为什么还有坏消息。铁锁接着说:“日本已经投降了,为什么还有坏消息呢?”人们低声说:“你可说呀?”铁锁仍接着道:“因为日本虽然宣布了投降,蒋介石却下命令不叫日本人把枪缴给我们,又下命令叫中央军渡过黄河来打八路军。阎锡山跟驻在山西的日军成了一气,又回到太原,把小喜他们那些伪军又编成他自己的军队,叫他们换一换臂章,仍驻在原地来消灭八路军。

  八路军第二次来的时候,不是跟大家说过永远不走了吗?可是现在人家中央军要来,阎锡山军也要来,又不叫日军缴枪,你看这……”台下的人乱叫起来了:“说得他妈的倒排场,前几年他们钻在哪里来?”有人问:“上边准备怎么办?”铁锁道:“怎么办?日军的枪还要缴!谁敢来进攻咱们,咱们只有一句话:‘跟他拼!’”白狗跳上台去向铁锁道:“你不用往下讲了!要是他们想来占这地方,我管保咱村的人都是他们的死对头!”台下大喊道:“对!有他没咱,有咱没他!”白狗已经把铁锁挤到一边,自己站在正台上道:“他们来吧!咱们这几年又攒了几颗粮食了,他们再来抢来吧!这里的人还没有杀绝啦,他们再来杀吧!叫他们来做什么?叫他们给李如珍撑腰吗?叫春喜再回来讹人吗?叫小喜再到我家胡闹吗?他们来了,三爷还可以回来捆人押人打人,六太爷还可以放他的八当十,你怕他们不愿意来啦?他们来了,又得血涂龙王庙,咱们还能缩着脖子叫他们杀呀?他们也算瞎了眼了!他们只当咱们还是前几年那个样子,只会缩着脖子挨刀。不同了!老实说,咱们也不那么好惹了!反了几年‘扫荡’,跟着八路军也攻过些城镇码头,哪个人也会放几枪了,三八式步枪也有几枝了,日本手榴弹也有几颗了,咱们就再跟上八路军跑几趟,再去缴几枝日本枪,再去会一会这些攻我们的中央军,再去请一请小喜,看这些孙子们有什么三头六臂!”台下又喊:“谁愿意去先报起名来!”又有个青年喊:“不用报名了!我看不如咱们站起队来教武委会主任挑,把不能用的挑出来,余下咱们一通去!”白狗道:“还是报一下!大家同意马上报,咱们就报起来!”

  院里、台上、拜亭上,分三组写名单。写完了,三组集合起来,报名的共是五十三个。白狗看了一下,也有四十岁以上的,也有十五六岁的,也有女的——二妞、巧巧都在数。铁锁道:“这样不好领导,还得有个限制。”挑了一挑,把老的小的女的除去,还有三十七个,村干部差不多都在数。铁锁把这结果一宣布,二妞、巧巧,还有几个女的都说了话,她们说她们一定要到潞安府捉小喜。铁锁告她们说没法编制,她们说可以当看护。麻烦了一大会,大家劝她们在家领导生产照顾参战人们的家庭。

  村干部都参了战,马上都补选起来了——二妞代理村长,妇救会主席换成巧巧。王安福老汉说:“这么多的参战的,应该有个人负总责来照顾他们的家庭。我除了办合作社,可以代办这件事。”

  大家在这天晚上,戏也无心看了,参战的人准备行李,不参战的人帮着他们准备。

  第二天,公祭死难人员的大会,还照原来的计划举行,可是又增加了个欢送参战人员大会。

  就庙里的拜亭算灵棚,灵棚下设起三个灵牌:村里人时时忘不了小常同志,因此虽是公祭本村死难的人,却把小常同志供在中间。左边一个是反“扫荡”时候牺牲了的三个民兵;右边一个是被反动家伙们杀了的逼死的那几十个人。前面排了一排桌子,摆着各色祭礼,两旁挂起好多挽联。

  开祭的时候,奏过了哀乐,巧巧领着两个妇女献上花圈,然后是死者家属致祭,区干部致祭,村干部领导全村民众致祭,最后是参战人员致祭。

  欢送参战人员的大会会场就布置在戏台下,那边祭毕,马上一个向后转,就开起这个会来。在这个会上,自然大家都又讲了许多话,差不多都是说“现在的李家庄是拿血肉换来的,不能再被别人糟蹋了”,“我们纵不为死人报仇,也要替活人保命”。讲完了话,参战人员把胜利品里边的枪械子弹手榴弹都背挂起来,向拜亭上的灵牌敬礼作别,然后就走出龙王庙来。

  村里一大群人,锣鼓喧天把他们这一小群人送到三里以外。临别的时候,各人对自己的亲属朋友都有送的话。王安福向他的子侄们说:“务必把那些坏蛋们打回去,不要叫人家来剐了我这个干老汉!”二妞向小胖孩说:“胖孩!老子英雄儿好汉,不要丢了你爹的人!见了这些坏东西们多扔几颗手榴弹!”巧巧向白狗说:“要是见了小喜,一定替我多多戳他几刺刀!”白狗说:“那忘不了,看见我腿上的伤疤,就想起他来了!”

  1945年

  田寡妇看瓜

  南坡庄上穷人多,地里的南瓜豆荚常常有人偷,雇着看庄稼的也不抵事,各人的东西还得各人操心。最爱偷人的叫秋生,因为自己没有地,孩子老婆五六口,全凭吃野菜过日子,偷南瓜摘豆荚不过是顺路捎带。最怕人偷的是田寡妇,因为她园地里的南瓜豆荚结得早——南坡庄不过三四十家人,有园地的只是王先生和田寡妇两家,王先生有十来亩,可是势头大,没人敢偷;田寡妇虽说只有半亩,可是既然没人敢偷王先生的,就该她一家倒霉,因此她每年夏秋两季总要到园里去看守。

  一九四六年春天,南坡庄经过土地改革,王先生是地主,十来亩园地给穷人分了;田寡妇是中农,半亩园地自然仍是自己的。到了夏天园地里的南瓜豆荚又早早结了果,田寡妇仍然每天到地里看守。孩子们告她说:“今年不用看了,大家都有了。”她不信,因为她只到过自己园里,王先生的园在哪里她都不知道。

  也难怪她不信孩子们的话,她有她的经验:前几年秋生他们一伙人,好像专门跟她开玩笑——她一离开园子就能丢了东西。有一次,她回家去端了一碗饭,转来了,秋生正走到她的园地边,秋生向她哀求:“嫂!你给我个小南瓜吧!孩子们饿得慌!”田寡妇没好气,故意说:“哪里还有?都给贼偷走了!”秋生明知道是说自己,也还不得口,仍然哀求下去,田寡妇怕他偷,也不敢深得罪他;看看自己的嫩南瓜,哪一个也舍不得摘,挑了半天,给他摘了拳头大一个,嘴里还说:“可惜了,正长哩。”她才把秋生打发走,王先生恰巧摇着扇子走过来。王先生远远指着秋生的脊背跟她说:“大害大害!庄上出下了他们这一伙子,叫人一辈子也不得放心!”说着连步也没停就走过去了。这话正投了她的心事,她一辈子也忘不了,因此孩子们说“今年不用看了”,她总听不进去,不管她信不信,事实总是事实。有一天她中了暑,在家养了三天病,园子里没丢一点东西。后来病好了虽说还去看,可是家里忙了,隔三五天不去也没事,隔十来天不去也没事,最后她把留作种子的南瓜上都刻了些十字作为记号,就决定不再去看守。

  快收完秋的时候,有一天她到秋生院里去,见秋生院里放着十来个老南瓜,有两个上边刻着十字,跟她刻的那十字一样,她又犯了疑。她有心问一问,又没有确实把握,怕闹出事来,才又决定先到园里看看。她连家也没回就往园里跑,跑到半路恰巧碰上秋生赶着个牛车拉了一车南瓜。她问:“秋生!这是谁的南瓜?怎么这么多?”秋生说:“我的!种得太多了!”“你为什么种那么多?”“往年孩子们见了南瓜馋得很,今年分了半亩园地我说都把它种成南瓜吧!谁知道这种粗笨东西多了就多得没个样子,要这么多哪吃得了?种成粮食多合算?”“吃不了不能卖?”“卖?今年谁还缺这个?上哪里卖去?园里还有!你要吃就打发孩子们去担一些,光叫往年我吃你的啦!”他说着赶着车走了,田寡妇也无心再去看她的南瓜。

  1949年5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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