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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三里湾 (6)

书籍名:《小二黑结婚》    作者:赵树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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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个香草袋不一样——一个瓶子样的,一个花篮样的。十成要用瓶子换玲玲的花蓝,换过了。隔了一会,十成又要把花篮换成瓶子,又换过了。又隔了一会,十成又去用瓶子换玲玲的花篮,可是当他把花篮拿到手以后,索性连瓶子也不给玲玲,把两个一同拿去。玲玲和他夺了一阵,可惜一个四岁的女孩子,无论如何夺不过个八岁的男孩子,夺到最后,终于认了输,哭了。满喜看见了说:“十成!给玲玲一个!”十成说:“不!就不!”菊英也看见十成不对,不过一想到她大嫂惹不起的性情,也不敢替她教育十成,只好向玲玲说:“玲玲儿!咱不要它,妈到明天给你做个好的!”玲玲不行,越哭得厉害了。满喜走过去劝十成说:“十成!一个人一个!要不我就要收回了!”一边说,一边从十成手里夺出那个花篮来给了玲玲。这一下惹恼了十成。十成发了脾气有点像他妈,又哭、又骂、又躺在地上打滚,弄得满喜收不了场。就在这时候,惹不起在西房里接上了腔。

  她高声喊着说:“十成!你这小该死的!吃了亏还不快回来,逞你的什么本事哩?一点眼色也认不得!人家那闺女有妈!还有‘爹’!你有什么?”满喜低低地向菊英说:“你听她这是什么话?让我出去问问她!”菊英摆摆手也低低地回答他说:“算了算了!闲气难生!由她骂吧!”可是怎么能拉倒呢?十成还在地上哭着骂着不起来,惹不起接着又走出门外来说:“你这小死才怎么还不出来?不怕人家打死你?人家男的女的在一块有人家的事,你搅在中间算哪一回哩?”满喜也不管她惹得起惹不起,也顾不上听菊英的劝说,便走出东屋门外来问她说:“你把话说清楚一点!什么男的女的?”惹不起说:“我说不清楚!除非他们自己清楚一点!”满喜走过去一把揪住她说:“咱们找个地方去说!我就非要你说清楚不可!”满喜一揪她,她便趁势躺倒喊叫:“打死人了!救命呀!”这一着要是对付别人,别人就很难分辩,可是对付满喜这一阵风便没有多少用处。

  满喜说:“你要真死了由我偿命,没有死就得跟我走!”说着使劲儿捏住她的胳膊说:“起来!”惹不起尖尖地叫了一声“妈呀”就乖乖地随着他的手站起来,还没有等站稳,就被他拖着向大门那边走了两三步。铁算盘才听得满喜说话就赶紧往外走,可是走着走着,惹不起就已经被满喜拉住了。铁算盘知道满喜不是好惹的,赶紧绕到大门边拦住满喜说好话。满喜说:“老大哥!话还是得说清楚!三嫂是军属,大嫂这话我担不起!我们到法院去,她举出事实来,我坐牢;她举不出来,叫法院看着办:反正得弄清楚!”这时候,糊涂涂和常有理也都出来了,十成也哭着跑出来,菊英拉了玲玲也跟出来。糊涂涂、常有理、铁算盘三个人都知道满喜在自己的利益上不算细账——在别人认为值不得贴上整工夫去闹的事,在满喜为了气不平也可以不收秋也可以不过年。因为他们三个深深知道满喜这个特点,所以都赶上来向他赔情道歉;惹不起满以为自己的本事可以斗得过满喜,现在领了一下教也知道不行,所以也不敢再开口,可是满喜还没有放手。

  最觉着作难的是菊英:菊英是个青年团员,做事顾大场,团里给她的经常任务是和家庭搞好关系,争取家里的落后分子进步。可是糊涂涂、常有理、惹不起三个人都把她看成了敌人——因为她的丈夫马有喜从学校里出来去参军的时候,到她娘家和她作过一次别,糊涂涂和常有理两个人说是她把有喜放走了,因此便和惹不起打伙欺负她。这次满喜和惹不起闹起来,把自己也牵扯在里边,说话吧,一个青年团员和一个有名的泼妇因为几句闲话闹一场,也真有点不合算;不说话吧,让一个泼妇血口喷人侮辱自己一顿,也真有点气不过;想来想去,为了怕妨碍自己的长期工作任务,也只好忍气吞声、吃亏了事。

  可是她见满喜拉着惹不起死不放手,自己愿吃亏也不能了事,又只得帮着公婆大伯劝满喜说:“满喜!用不着说那么清楚!我不怕!她爱怎么说怎么说!只要人家别信她的话!”铁算盘拉住满喜的手说:“老弟!算了!你还不知道她是个什么东西?”满喜所以要和惹不起闹,一方面固然是因为自己受了冤枉,另一方面也是为了不想叫连累菊英,现在见菊英不在乎,也就息了几分气,放开了惹不起。惹不起吃了这么一场败仗,再没有敢开口,拉着十成回去了。铁算盘又向满喜说:“兄弟!你也回去歇歇!我替你打扫房子!”满喜说:“谢谢你!还是我打扫吧!”说罢仍往东房去。铁算盘向菊英说:“我帮着满喜打扫,你也回去吧,小孩子也该着睡觉了!”菊英见他这么说,也和玲玲回去了。铁算盘为什么这么仁义呢?这也是用算盘算出来的——得罪了菊英,怕菊英提出分家;得罪了满喜,怕满喜离开他们的互助组:不论得罪哪一个,对他都是很不利的事。

  这一场小风波过后,满喜和铁算盘又继续去打扫房子。

  农村的闲房子实际上都带一点仓库性质。像马家的东房在三里湾比较起来,里边储藏的东西算是简单一点的了,可是色样、件数也还不太少——钉耙、镢头、木锨、扫帚、破箱烂柜、七铜八铁,其中最笨重的还有糊涂涂准备下的两副棺材板,两个窗户还是用活砖在糊窗纸里边垒着的。这些情况,给一个做不惯或是手脚慢的人做起来,归置归置总得误个一朝半日;要给满喜他俩,就没有那样困难。王满喜这个一阵风,做起活来那股泼辣劲好像比风还快;马有余这个铁算盘,算起自己的小账来虽说尖薄些,可是在劳动上也不比满喜差多少。这两个人默默不语在这座房子里大显身手,对里边的一切,该拆的拆,该垒的垒,该搬的搬出去,该摆的摆起来,连补窗子、扫地、抹灰尘,一共不过误了点把钟工夫,弄得桌是桌、椅是椅、床位是床位,干干净净,很像个住人的地方。

  房子收拾妥当以后,满喜才返回旗杆院给何科长取行李去。

  八 治病竞赛

  小俊听了她妈的话,从马家院跑出来,回玉生家取了绒衣往范登高家里去送。这时候,灵芝和有翼围着范登高老婆谈笑。范登高老婆见她拿着绒衣,只当是这绒衣上有什么毛病,便止住笑向她说:“怎么?不合适吗?都还在柜子里,再换一件好了!”小俊不想说玉生不给钱,只说是想换一件淡青的,因为她知道刚才见的那些里边没有淡青的。范登高老婆说:“没有淡青的!”小俊说:“没有就暂且不买吧!等以后贩回来再买!”说着就把手里拿的那件红绒衣递给范登高老婆,又扯了几句淡话走了。她一出门,有翼便猜着说:“大概是玉生不给她拿钱!”接着便和灵芝又扯了一会玉生和小俊的关系,又由这关系扯到小俊爹妈的外号,又由那两个人的外号扯到自己家里人的外号……真是“老头吃糖,越扯越长”。

  有翼和灵芝的闲谈已经有三年的历史了,不过还数这年秋天谈的时候多。从前两个人都在中学的时候,男女分班,平常也没有多少闲谈的机会,到了寒暑假期回家来,碰头的机会就多一点。他们两个人谈话的地方,经常是在范登高家,因为马家院门户紧,又有个大黄狗,外人进去很不方便;又因为范登高老婆没有男孩子,爱让别家的男孩子到她家去玩,所以范家便成了这两个孩子假期闲谈的地方;范登高老婆自己也常好参加在里边,好像个主席——有时候孩子们谈得吵起来她管调解。这一年,有翼早被他爹把他从学校叫回来了,灵芝在暑假毕业以后也没有再到别处升学去,两个人都在村里当了扫盲教员,所以谈话的机会比以前多得多。

  这一年,他们不止谈得多,而且谈话的心情也和以前有点不同,因为两个人都已经长成了大人,在婚姻问题上,彼此间都打着一点主意。这一点,范登高老婆也看出来了。范登高老婆背地问过灵芝,灵芝说她自己的主意还没有拿稳,因为她对有翼有点不满——嫌他太听糊涂涂的摆弄,不过又觉着他是个青年团员,将来可以进步,所以和他保持个“不即不离”的关系;可惜这几个月来看不出有翼有什么进步,所以有时候想起来也很苦恼。他们两个人都参加地里的劳动,并且都在互助组里,经常也谈些工作上、学习上的正经话,可是隔几天就好到范登高家里来扯一次没边没岸的谈话,或者再叫一个别的人来、再配上范登高老婆打个“百分”,和在学校的时候过礼拜日差不多。

  这天晚上,当小俊进来送绒衣以前,他们三个人正比赛着念一个拗口令。这个拗口令里边有“一个喇嘛拿了根喇叭、一个哑巴抓了个蛤蟆……”几句话,范登高老婆念不来,正在那里“格巴、格巴”,小俊便进来了。小俊放下绒衣走了以后,大家谈起小俊的问题,再没有去管喇嘛和哑巴的事。后来由小俊问题扯到了外号问题,灵芝和有翼就互相揭发他们家里人的外号——两个人一齐开口,灵芝说“你爹叫糊涂涂,你娘叫常有理,你大哥叫……”有翼说“你爹叫翻得高,你娘叫——”说到这里,看了范登高老婆一眼,笑了,灵芝可是还一直说下去。范登高老婆说:“算了算了!谁还不知道你们的爹妈都有个外号?”范登高老婆的外号并不难听,叫“冬夏常青”,因为她自生了灵芝以后再没有生过小孩,所以一年四季身上的衣服常是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

  斗过了外号,灵芝问她妈妈说:“妈!有些外号我就不懂为什么要那么叫。像老多寿伯伯,心眼儿那么多,为什么叫‘糊涂涂’呢?”范登高老婆说:“他这个外号起过两回;第一回是在他年轻的时候有人给他起的。咱们村里的年轻人在地里做活,嘴里都好唱几句戏,他不会,后来不知道跟谁学了一句戏,隔一会唱一遍。这句戏是‘糊涂涂来在你家门’。”灵芝打断她的话说:“所以就叫成‘糊涂涂’了吧?”范登高老婆说:“不!还有!有一次,他在刀把上犁地,起先是犁一垅唱两遍,后来因为那块地北头窄南头宽,越犁越短,犁着犁着就只能唱一遍,最后地垅更短了,一遍唱不完就得吆喝牲口回头,只听见他唱‘糊涂涂——回来’‘糊涂涂——回来’,从那时候起,就有人叫他‘糊涂涂’。”灵芝问:“这算一回。你不是说起过两回吗?”范登高老婆说:“这是第一回。这时候,这个外号虽说起下了,可是还没有多少人叫。第二回是在斗争刘老五那一年。”又面向着有翼说:“你们家里,自古就和刘家有点来往,后来刘老五当了汉奸,你爹怕连累了自己,就赶紧说进步话。那时候,上级才号召组织互助组,你爹就在动员大会上和干部说要参加。

  干部们问他要参加什么,他一时说不出‘互助组’这个名字来,说成了‘胡锄锄’;有人和他开玩笑说‘胡锄锄除不尽草’,他又改成‘胡做做’。”又面向着灵芝说:“你爹那时候是农会主席,见他说了两遍都说得很可笑,就跟他说:‘你还不如干脆唱你的糊涂涂!’说得满场人都笑起来。从那时候起,连青年人们见了他也叫起糊涂涂来了。那时候你们都十来岁了,也该记得一点吧?”有翼说:“好像也听我爹自己说过,可是那时候没有弄清楚是什么意思。”灵芝说:“不过这一次不能算起,只能算是这个外号的巩固和发展。你爹的外号不简单,有形成阶段,还有巩固和发展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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