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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其不意地,
突然有人从背后环抱他一样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
里奇当场冻结。
是谁?
为什么?
莫名的恐慌让他的视野瞬间一片雪白。
难道?
……难道?
(我…失手了……?)
接着,
宛如要让至今从未体验过的现实性的恐惧具体化一样,突然——
「这种行为,可不怎么让人欣赏啊。」
(……唔!)
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刺人他的脑海。
(……!)
不由自主倒吸下的冷气让喉咙一阵痉挛,里奇感觉到自己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糟糕。
——失手了。
——搞砸了。
这些话流淌着剧毒,让眼底灼热得一片鲜红。
全身上下的每根筋都紧绷住,动弹不得。
——无法动弹。
连舌尖都冰冷麻痹,无法控制嘴唇的颤抖。
——停不下来。
只有扑通扑通异常快速的心跳宛如咒语般束缚住里奇。紧紧扣住他右手腕的强有力的手指,就仿佛左右里奇命运的唯一枷锁。
(……可恶……)
里奇咬紧牙关。
糟糕。
……已经不仅仅是糟糕了。
就算不情愿,也不能不意识到接下来的展开,里奇的太阳穴无法控制地阵阵刺痛。
(……该、怎么办?)
将视线落在脚下,盯着自己的鞋尖猛看,里奇硬是把自己狂乱无比的心跳压得平息了下去,拼命集中变得七零八落的思考能力。
要就这样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吗?
也许……应该说是幸好吧?里奇还没有把卡片偷到手。
既然如此,那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虽然无法凭蛮力甩开被抓住的手腕,不过如果就这样死心地任凭事态发展的话,立刻会被打进地狱。
所以,里奇拼命开动脑筋。接下来——该做什么、该怎么做才好。
有人在里奇头顶上开了口。
「喂!怎么了?你在干什么?如果不快点会迟到的。」
那是另一个音质不同的声音。
「这家伙是什么东西?」
很明显的诧异声音。声音的主人没征求任何同意,便伸手在低着头的里奇左耳上随意翻弄,
「没有PAM。……是杂种吧?」
他以鄙夷的口气丢下这句话。
(是米达斯的……自卫队吗?)
里奇把牙关咬得嘎吱作响。
在米达斯,所有市民的耳朵上都会植入一种代替身份证的生物晶片,约五公分大小,称为「Personal Access memory"(身份识别晶片)。
男性植于左耳,
女性植于右耳。
这种识别证根据年份而拥有不同的颜色,用于统一管理市民。里面详细记载了每个人的资料,不但有身体特征,连DNA特征也包括在内。
同时,这显然也是限制他们行动的枷锁,米达斯的市民无法在各区域间自由来去,原则上也禁止涉足规定的生活圈以外的地区。
换句话说,这种名为「赛因」的严格身份制度,变成了肉眼所无法看到的牢笼,拘禁了米达斯的市民。
万一,未经许可……或者破坏规矩而企图逃往「外面」,无需特地劳动警察大驾。便会因为「PAM」所安装的病毒而死亡。
或许,这是从过去「凯雷斯事件」所获得的教训,但相反的,这也成为了造成今日这种不合理现状的原因之一。
拥有「PAM」作为身份证明的米达斯市民,行动因此严格受到限制。而与之形成对比的,则是里奇这些被视为杂种的家伙却拥有任意挥霍的自由,能够在米达斯来去自如。这实在是奇妙而讽刺的矛盾。
通常来说,身上没有「PAM」应该会被视为外来观光客——这才是一般常识,只是,在连衣着也被当作「金钱」与「面子」的增幅手段的米达斯,不管什么人,不管用再宽容的眼光来看,里奇也不像来自边境的纨绔子弟。
更何况,对于贫民窟的杂种而言,米达斯的自卫队简直形同天敌。
米达斯的一般市民对杂种存有严重偏见,弄不好的话,甚至比惹上DM还要更加糟糕。
就算警察的手法再粗鲁,只要不引发麻烦的话,这些米达斯的公仆并不会出面干预。但自卫队就不同了。
「必须彻底清除靠吞食米达斯的残羹剩饭而过活的害虫!」
这种偏执的口号是自卫队的暗号。他们在被称为「杂种狩猎」的肃清活动中表现出了异样的执着。
杂种身份一旦暴露,光是走在路上就会不由分说被拉进暗巷里狠狠修理一顿。
当然,贫民窟的人也不会默默承受这种蛮横举动。他们以「加倍奉还」为宗旨,引发严重流血事件后逃回凯雷斯也是家常便饭。
无论是自卫队还是警察,都不会越过区域边界穷追不舍。
而原因当然就是,米达斯市民受到「PAM」这个无形锁链所束缚。对于这一点,
「那些人哪,总以为踏进凯雷斯一步就会中贫民窟的毒,连骨头都会烂掉。」
凯雷斯的人们总是以讽刺和自嘲的语气表示不屑。
无论真相到底为何,米达斯市民看待自己的眼光有多么厌恶与轻蔑,在这一刻已经表现得再明显不过。
话说回来,不管对方是自卫队还是DM,目前里奇的处境都一样恶劣。
「不好意思,你先走吧。」
「我是无所谓……」
「我马上就好。」
「你可别乱捡一些来路不明的东西。」
「我没那么无聊。」
「那就好……」
若无其事掠过头顶的交谈中所包含的傲慢。
立刻,
一股强烈到甚至让里奇忘记自己身处的状况的反感,让他的眼睛一阵刺痛。里奇忍不住火大地猛地扬起视线。
但是。
在他的视线前方,竟然是一个金发如波浪般流泻下来的美男子。
(难…道是——BLONDY……?)
这次就算是心高气傲的里奇也为之哑然,倒吸了一口凉气。
与「金发」——塔那格拉顶尖精英中地位最高者的——意料之外的超近距离接触。
——不是。
「怎么会是BLONDY?」
也不是——
「为什么?……怎么会在这里?」
因为无法理解此刻远远超乎他想象能力的状况,里奇只是茫然呆站在原地。
然而,习惯于睥睨四方而迫力十足的金发美男子,却完全无视里奇的满脸惊愕——不,并不仅仅是无视,而且是以看到贫民窟的杂种都会弄脏眼睛似的神情,瞪了里奇一眼。
「那么,我先走了。」
他就这样,干脆地转身离去。
里奇眼睛眨也没眨地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人潮中。
然后,深深吐出屏住的气息——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还处在脑后那尖锐视线的正中央。
已经不仅仅是出乎意料了。
情况之恶劣简直比坠人无底的深渊还要糟糕。
能够和那名「金发」随意交谈的另一名男子,从背后抓住自己的人物。
(他果然也是——吧?)
事到如今,里奇才慢慢抬起视线。
(……)
从高过自己一个头——不,还要更高的高度俯视自己的那张脸孔,和刚才那位美男子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不用说,也是一个超级美形。
过度的美丽,竟然会唤醒本能的畏惧吗?没有丝毫的瑕疵,完全只适合用「超人」来形容的美貌。
正因为如此,也不能不令人感到一阵下意识战栗的残酷感。
作为最高权力的象征的华美金发。
让他人不能不感到压迫感的端丽容颜。
那种美所酝酿出的气质,若将之形容为傲慢甚至是一种亵渎。位于里奇面前的,就是这样一个美神。
他就是伊亚索。敏克。
「别再玩这种把戏了……」
与紧紧扣住里奇手腕的手指相反,他的口吻极为冷淡。
他的话虽然还远远不到说教的程度,但那显然冷漠至极的声音,却直接刺激到里奇的自卑。
「用不着你多事!」
瞬间,围观的人群异口同声地爆发出了夹杂惊愕的批评与嘲笑。
「那白痴是怎么回事啊!」
「居然连塔那格拉的BLONDY都不知道,他是哪里来的乡下人?」
「竟敢向高贵的BLONDY出言不逊,这小鬼真是不要命了。」
无视旁人的七嘴八舌,里奇将内心逐渐燃烧起来的某种情绪投注在视线中,以恶狠狠的态度抬头瞪视伊亚索。
「你有工夫进行无聊的说教,还不如赶快去叫警察。」
在刻意压低的声音中,充满了明显的厌恶与叛逆。
应该对任何事都不为所动的「BLONDY」,那双蓝眼瞬间……似乎微微眯了一下。
这是出于杂种不知奉承为何物的个性——吗?
或者,是身为「拜森」头目而无法让步的骨气?
作为贫民窟的杂种,除了自己的一条命以外,没有什么好失去的。
明知对方不是那种能够以随机应变敷衍过去的人,里奇还是没有转移开视线。
不管对方是「哪里」的「什么人」,只要输了气势低垂下眼睛,就会成为弱点。
在贫民窟中,连这种细微末节的小事都可能成为致命伤。
即使这里是与那种激烈抗争无缘的米达斯,也许也无法摆脱已经渗透进身体中的恶习吧。
就算对方是塔那格拉的「BLONDY」,他也不想让自己蒙受跪地求饶的奇耻大辱
别人或许会视此为一文不值的自尊。
但是,被谁嘲笑都无所谓。
那就是毫无虚伪的,里奇之所以是里奇的无法让步的矜持。
然而,
伊亚索并没有对里奇不分对象的张牙舞爪加以羞辱,也没有对他胆敢向BLONDY叫板的有勇无谋加以讽刺。不仅如此,他甚至连眉毛也没有移动半分。
「小心点,没有下次了。」
扔下这句话后,他便干脆地转身。
——那一瞬间,
宛如吃了出其不意的一击般的错觉。
「咦——?」
里奇不知所措到忍不住泄漏出了这么一句。
简直就像在说你根本不值得我费心一样——那种冷淡,很快就激起疯狂的怒火。
里奇哑然凝视着伊亚索的背影。和目送刚才那个BLONDY时不同,一种难以言喻的屈辱和莫名饥渴让他的喉咙有如受到了火烤。
如果这时——
就这样——
默默地目送着被残酷的冷气所包围的伊亚索的背影离去的话,接下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发生过的事情也能一笔勾销。
无论对方处于什么理由,对里奇而言,这都应该是如同奇迹股的幸运。
至高无上的BLONDY竟然会放他一马。
既然如此,趁他还没改变心意立刻转身离开,或许才是最聪明的选择吧。
但是,里奇却没有这么做。
不——是他无法这么做。
在伊亚索耀眼的金发尚未完全从视野消失之前,他就踏出了那一步。仿佛背后有什么无法违逆的力量推了他一把。
迈出的脚步,是无法停止的。
对此里奇并不知道。
他一心只怕跟丢了伊亚索的背影,愤然在后追赶。
那时的他完全没有发现,他所踏出的脚步,已陷入了渴望与挫折、陶醉与屈辱相交杂的没有出口的迷宫,成为「命运的第一步」。
里奇快步追赶伊亚索。
他用力咬紧嘴唇,灼热的视线专心致志地看着前方。
(我才不要欠塔那格拉的精英人情!)
他的脑子完全被这个想法占据。
出了要命的纰漏却没被交给警察,感谢这样的幸运,从心底松一口气——这样的念头,完全不存在于他的脑海中。
高居塔那格拉统治顶点的BLONDY,对贫民窟的杂种施舍「无偿的善意」,即便是一时兴起,这玩笑的性质也太过恶劣。
因为实在太过可疑,所以叫人想笑也笑不出来。不知为何,他的嘴唇只能无法自制地抽搐、痉挛。
「自己闯的祸自己收拾」。
在自甘堕落到极点的贫民窟中,这是里奇唯一的坚持。
突然被施舍下来的意料之外的「好意」。在贫民窟这个太过于忠实弱肉强食法则的变形世界里,是无法让人照单全收的。
不……
说得更清楚一点,就连在GUARDIAN那个变态的牢笼中,里奇已经知道何谓自尊。
那是对于自己而言,唯一无法让步的东西。
但是,
(这里头……绝对有问题!)
——他忍不住这么想。
「怎么会?」
「为什么?」
何必要坚持到这个地步呢?
这一点,想必里奇自己也不明白。
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