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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23、将离

书籍名:《未厌居习作》    作者:叶圣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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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我的一种揣想:天日晴朗的别胜于风凄雨惨的别,朝晨午昼的别胜于傍晚黄昏的别。虽然一回的别不能兼试二者以为比较,虽然这一回的别还没有来到,我总相信我所揣想是大致不谬的。然而到那边去的轮船照例是十二点光景开的,黄昏的别是注定的了。像这样入秋渐深,像这样时候吹一阵风洒一阵雨,又安知六天之后的那一夜,不更是风凄雨惨的别呢!

  一点东西也不要动:散乱的书籍,零星的原稿纸,积着墨汁的水盂,歪斜地摆着的砚台……一切保留着原来的位置。一点变更也不让有:早上六点起身,吃了早饭,为了一些字,准时到办事的地方去,到晚回家,随便谈话,与小孩子胡闹……一切都是那平淡的生活。全然没有离别的空气,更有什么东西会迫紧拢来?好像没有这快要来到的一回事了。

  记得上年平伯去国,我们同在一家旅馆里,明知再不到一点钟,离别的利刃要把我们分割开来了。干是一启口一举手都觉得有无形的线把我牵着,又似乎把我周身捆紧来;胸口也闷闷的不好过了。我竭力要想摆脱,故意做出没有什么的样子,靠在椅背上,举起杯子喝茶,又东一句西一句地谈着。然而没有用处,只觉得十分地勉强,只觉得被牵被捆被压得越紧罢了。我于是想:离别的空气既已凝集了,再也别想冲决,它是非把我们挤了开来不可的!

  现在我只是不让这空气凝集,希望免了被牵被捆被压种种的纠缠。我又这么痴想着,到这离去的一刻,最好恰在沉酣的睡眠中,既泯能想,自无所想。虽然觉醒之后,已经是大海孤轮中的独客,不免起深深的惆怅;然而最难堪的一关已成过去,情形便自不同了。

  然而这空气终于会凝集拢来。走进家里,看见才洗而缝好的被袱,衫裤长袍之类也一叠叠地堆在桌子上。这不用问得,是我旅程中的同伴了。“偏要这么多事!既已弄了,为什么不早点收拾好!”我略微烦躁地想。但是必须带走既属事实,早日预备尤见从容,我何忍说出这责备的话呢——实在也不该责备,只该感激。

  然而我触着这空气了,而且嗅着它的味道了,与上年在旅馆里所感到的正是同一的种类,不过还没有这样浓密而已。我知道它将要渐渐地浓密,犹如西湖上晚来的烟雾;直到最后,它具有一种强伟的力量,便会把我一挤;我于是不自主地离开这里了。

  我依然谈话,写字,吃东西,躺在藤椅子上;但是都有点异样,有点不自然。

  夜来有梦,梦在车站月台之旁。霎时火车已到,我急把行李提上去,身子也就登上,火车便疾驰而去了。似乎还有些东西遗留在月台那边,正在检点,即想起遗留的并不是东西,却是几个人。这很奇怪,我竟不曾向他们说一声:“别了”,竟不曾伸出手来给他们;不仅如此,登上火车的时候简直把他们忘了。于是深深地悔恨,这怎么能不说一声握一握呢!假若说了握了,究竟是个完满的离别,多少是好。“让我回头去补了罢!让我回头去补了罢!”但是火车不睬我,它喘着气只是向前奔。

  这梦里的登程,全忘了月台上的几个人,与我所痴心盼望的酣睡时离去,情形正相仿佛。现在梦里的经验告诉我,这只有勾引些悔恨,并不见得会比较好一点。那么,我又何必作这种痴想呢?然而清醒地说一声握一握的离别究何尝是好受的!

  “信要写得勤,要写得详;虽然一班船动辄要隔三五天,而厚厚的一叠信笺从封套里抽出来,总是独客的欣悦与安慰。”

  “未必能够写得怎样勤怎样详罢。久已不干这勾当了;大的小的粗的细的种种事情箭一般地射到身上来,逐一对付已经够受了,知道还有多少坐定下来执笔的工夫与精神!”

  离别的滋味假若是酸的,这里又搀入一些苦辛的味素了。

  一九二三年九月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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