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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每一个人就是整个国家(7)

书籍名:《精神自治》    作者:王开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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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科学家通过其内心自由、通过其思想和工作的独立性所唤醒的那个时代,那个曾使科学家有机会对同胞进行启蒙并丰富他们生活的年代,真的一去不返了吗?(爱因斯坦《科学家的道义责任》)

  若知识带给知识者的信仰与人格保险不足以成为他们关心“人类事务”最有力的武器和驱动,那么,科学和艺术究竟有何用呢?她用什么来答谢人间寄予的期冀和伟大赞誉?仅仅是产品、技术和娱乐吗?仅仅是在细节上丰富大家的业余生活吗?

  若真这样,若知识者以为自由地算出“2加2等于4”就算有自由的话,那就太可怕了,也将意味着哈维尔斥责的那个“自由时代”的降临:“一种自由地选择何种型号的洗衣机和电冰箱的自由”,“生活陷入了一种生物学的、蔬菜的水平”。

  从“蔬菜”到人,宇宙耗费了多少亿年光阴,可如今,仍有多少人被当蔬菜一样来栽培和管理?当然,并非他们自愿留在那种水平上,而是权力者绞尽脑汁使之匍匐在那条红线上,稍有挣扎,便是呵斥和棍棒。

  4

  “你可以不做一个诗人,但必须做一个公民。”涅克拉索夫说。

  费希特在论述学者的职责时称:“基督教创始人对门徒的嘱咐实际上也完全适用于学者:你们都是最优秀的分子,如果最优秀的分子都丧失了自己的力量,那又用什么去感召呢?如果出类拔萃的人都腐化了,那还到哪里去寻找道德善良呢?”

  文学、艺术、理性精神……绝非插花一样的装饰,它包含着人类文明系统中最宝贵的元素:自由、梦想、人道、平等、秩序……它应保持对一切灵魂事务和生命原理发言的习惯,这是专业外更大的责任。连自然科学也不例外,它的起点是理性精神,即力求公正、客观、逻辑、不捏造、不撒谎的真相精神。这同属人道精神,科学与艺术一样,同是呵护生命、服务公共的事业。

  而在我们的地盘上,尤其半个多世纪以来,为何少有甚至没有诞生和世界文明同步的大师级人物?

  何为“大师级”?这是个专项成就问题,更是个生命业绩和精神体量的综合考核问题。二者从来即胶和、共生的。在大师级人物那儿,无论哲学家、科学家,还是艺术家,你都会发现一共征:他们的生命关怀力、精神能量大得惊人!除学术成就或艺术贡献,其身上总有众多的“外延”,比如反极权、反恐怖、反战争、反迫害、反种族歧视、反言论限制……总之,凡涉及人类生存的根本性、日常性问题,他们很少缺席。其精神之浩瀚、视野之辽阔、生命行为之丰富、人格之璀璨与专业成就是成正比的。荣格说:“学术的最终成就是人格成就。”大概也是这意思。

  而我们,早已养成处处缺席的习惯、仅仅服务于单项的习惯。

  我们的眼皮底下,从不乏学富五车的学者、著作等身的作家,可著作之外呢?他们参与了什么?是怎样的生命格局和灵魂状态?

  尽是些单向度的专业户,尽是些领门户风骚的圈内练家、把式艺人、文化操盘手,连高大点的人影也难寻,连古代清流的“风声雨声读书声”也只剩下了“研究生”……

  我们的生命关怀力、精神爆发力、信仰执行力远远不够,不够高亢,不够辽阔,不够硬朗和健正。我们缺乏生命投入的完整性和彻底性,缺乏“必须”的责任和义务,缺乏宗教般的虔敬和行动,精神松散、灵魂懈怠、气力不济,对什么都睁只眼闭只眼……说到底,病灶仍出在信仰文化和生命习惯上,我们习惯了坐壁式的旁观、蒲团式的打坐、倒立式的修身,在我们的文化传统和国民精神中,对“自珍”“清虚”“无扰”的标榜与消费一直高高在上,自保性、私己性、妥协性、附庸性稍有挣扎和反叛,即视为越位和另类。人类的普世价值从未正式指导过我们的生活。现代公民意识和自由理念,除了流萤般的照面(这要感谢胡适、储安平们的引入和传播),几乎从未在我们的文化卵巢中着床过。缺少普世价值观和公共信念支撑的中国文人,能为自己确立的对立面小得可怜,他们很少树敌,很少被真正的文明之敌所重视、所忌惮。

  到处是缺席、失语、噤声,自宫自阉,根净叶除。其状况正像托尔斯泰当年愤怒的那样:“只是一些散发着懒散气息的作品,其目的是取悦同类的懒散……它什么也没有告诉人们,因为它漠视人们的幸福。”在无数涉关人权、自由、公正的问题上,听不见表态,看不见表情,似乎那已真的和科学、艺术无关,远在他们的优雅的学术和“德高望重”之外。

  总之,一个精神干瘪、灵魂舞弊的人,是尽可以借艺术“内外”和学术“内外”,为自己找到一间舒适的隐蔽所的。较之域外和历史上的大师,我们对生命的投入、使用和付诸程度远远不够,良心份额远远不够。

  在这样的背景下,精神受孕的机会自然极低,也就无法分娩出真正的大师级艺术和思想。

  五四后的自由知识分子运动是个例外,是个惊喜,它本是最有“新纪元”“新中国”气象的一支精神急流,但生不逢时,很快被战乱腰斩、被政治拦截了,剩下个孤零零的上游,供岁月追溯。

  2002年

  (第十一节 诗人与公民

  你可以不做一个诗人,但必须做一个公民。

  ——涅克拉索夫

  人生的两个地点

  五四前夕,陈独秀发表《研究室与监狱》一文:

  “世界文明的发源地有二:一是科学研究室,一是监狱。我们青年要立志出了研究室就入监狱,出了监狱就入研究室,这才是人生最高尚优美的生活。从这两处发生的文明,才是有生命有价值的文明。”1919年6月9日,作为五四运动的领袖、北京大学的文科学长,他亲自在楼顶抛散传单,结果入狱。青年毛泽东在湖南振臂高呼:“陈君万岁!”“我祝君至高至坚的精神万岁!”在各界营救下,陈独秀于9月16日获释。此后,他又分别于1921、1922、1932年三次被捕,最后以“文字为叛国之宣传”被判刑13年。1929年,这位5届总书记被他亲手缔造的政党除名。抗战爆发后,获释的他拒绝出任国民政府劳动部长,拒绝蒋介石的资助,拒绝胡适的赴美邀请,拒绝谭平山要他出面组织“第三党”,用他的话就是:“我的意见,除陈独秀外,不代表任何人。我要为中国大多数人说话,不愿为任何党派所拘束。”1938年,他流落四川江津,继续自己的社会政治学研究,终于得出“深思熟虑六七年”的结论(即后来《陈独秀的最后见解》一书的内容),被胡适叹为“大觉大悟”之洞见。尤其他提出的把民主作为衡量一个国家进步或反动的标尺,而民主的关键又在于反对党之自由等观点,已远远领先了他的同志和同胞。“‘无产阶级民主’不是一个空洞的名词,其具体内容也和资产阶级民主一样,要求一切公民都有集会、结社、言论、出版、罢工之自由。特别重要的是反对党派之自由,没有这些,议会或苏维埃同样一文不值。”

  这些声音,可谓中国20世纪上半叶最深刻最卓越的思想之一。大陆知识分子再次遇到并思考同类问题,已是半个世纪以后的事了。

  1942年5月,陈独秀在贫病和孤独中死去。他的一生,正应了自己的话:“出了监狱,就入研究室,出了研究室,就入监狱。”

  这是时代对一个自由理想者的命定。他“终身反对派”的角色,他超前的清醒和决绝的独立,使之失去了所有可依傍的政治势力。这纯粹是一个人的战斗,他有的是敌人,有的是朋友,唯独没有同志。读他、懂他的人,要待半个世纪后才稀稀拉拉来到他的墓前。

  整个20世纪,论对乌托邦政治的反思和先见,论生涯命运的跌宕与悲怆,这都是个绝无仅有的个案,也正应了他的名字:一枝独秀。

  在坐牢一事上,五四前后的知识分子,可谓熙熙攘攘。国学大师章太炎一生7次被追捕,3次入狱。最轰动的两次“逆举”是:1903年发表《驳康有为论革命书》和为邹容的《革命军》呐喊;1913年宋教仁遇刺后北上痛骂袁世凯,且携被袱宿其门下。鲁迅感叹:“考其生平,以大勋章作扇坠,临总统府之门,大诟袁世凯包藏祸心者,并世亦无二人……这才是先哲的精神,后生的楷范。”

  一个人的生命走向,取决于时代大势对他的召唤和录用,即便像陈独秀这样对语言学和教育大业情有独钟者、像章太炎这样精湛于国学经史和中医者,不也把生命的大部能量倾注于了社会变革吗?

  前一方面是个人的事业,后一方面是人的事业。

  世界历史上,如此往返于监狱和书房的例子比比皆是。托马斯·莫尔、雨果、左拉、陀思妥耶夫斯基、车尔尼雪夫斯基、古米廖夫、曼德尔施塔姆、左琴科、茨维塔耶娃、索尔仁尼琴、布罗茨基、托马斯·曼、伯尔、黑塞、何塞·马蒂……

  陈独秀的性情和命运,常让我想起另一个人:托马斯·潘恩。这个被誉为“世界公民”和“两个世界的英雄”的人,不仅投身美国独立战争,以《常识》点燃了新大陆的自由浪潮,还参与了美国《独立宣言》、法国《人权宣言》的拟定。但其身世却多舛,正像有人感叹的:“他有《常识》,反抗那时的政治传统;他有《人权论》,反抗社会传统;他有《土地正义论》,反抗的是经济传统;他有《理性时代》,反抗的是宗教传统……这样一来,他就把那个年头能得罪的权势都得罪了。”(朱学勤)故其一生,除了写作,就是坐牢和流亡。

  而俄罗斯,更是支持陈独秀的人生公式。从19世纪到20世纪,它的赤子,一个高尚而勇敢的人,不是在地牢里,就是在西伯利亚的冰天雪地里。叶夫图申科在《提前撰写的自传》中说:“在俄国,所有暴君都把诗人看作死敌。他们恐惧普希金,在莱蒙托夫面前发抖,害怕涅克拉索夫——正是他,在一首诗中写道:‘你可以不做诗人,但必须做一个公民!’……我在斯大林死前一直躲在抒情诗领域,但现在我要离开这个避难所了。我觉得没有权利再去开垦内心诗这种日本式的园地。当周围的人都抬不起头来时,谈论自然、女人和内心的呻吟,在我看来这不道德。”

  这正是伟大的俄罗斯传统。自“十二月党人”以来开创的知识分子传统。“十二月党人”起义时,普希金正在外地,一接到通知,立刻奔赴彼得堡,但还是迟了。他的朋友遭绞杀后,尼古拉一世故意试探:“假如十二月你在彼得堡,会在哪里?”诗人严肃道:“在造反者行列中,陛下。”

  没有责任,艺术即无法受孕

  1885年6月1日,巴黎凯旋门,一辆黑柩车缓缓行驶,街道上涌动着近百万法国人,大家自发追随它,拱卫着它。城市上空飘着一面面旗幡,上面赫然题着“悲惨世界”“九三年”“海上劳工”“秋叶集”等一部部书名,路灯全部点燃,即使在白天,灯上罩着黑纱……整个法国在为一个人送葬。

  维克多·雨果!

  罗曼·罗兰说:“在所有作家和艺术家当中,雨果是唯一得到永远活在法国人民心中这种荣誉的人。”

  在雨果的遗产里,除享誉世界的著作外,更有广泛的生命行为,即知识分子良知与责任的外化,对权力的反抗和为弱者的辩护。“诗人是暴君的裁判者。”“人生便是白昼与黑夜的斗争。”“我恨压迫,恨得刻骨铭心。”他说。

  1839年8月,共和党人的巴黎暴动失败,起义组织者巴斯贝斯将被处死,雨果连夜致函国王,请求赦免,终于挽救了对方。23年后,雨果突然收到巴斯贝斯的亲笔信,感谢他的救命之恩。而此时的雨果,已被自己的祖国流放了。

  1859年,美国废奴运动领袖约翰·布朗被捕,地方法院以叛乱罪判其死刑,拟于12月2日执行。雨果闻讯时,已是执行当日,但有消息说,死刑将推迟至26日,雨果立即发表《致美利坚合众国书》,警告美国政府:“如果12月26日竖起绞架,今后,在无法更改的历史面前,新大陆庄严的联邦就将在它所有的神圣责任上添加一项血腥的责任,共和国之耀眼的集体就将由约翰·布朗的绞索捆扎。”

  此外,英国、比利时、瑞士、土耳其、爱尔兰、俄罗斯等地的受害者,都得到过这位素不相识的法国人无私而慷慨的援手。这是一位真正巨人的手,之所以巨大,是因为他的慈悲、信仰、精神视野、同情心和关怀力之大,他为自己确认的责任和义务之大。

  临终前,他在遗嘱中写道:“将我的5万法郎留给穷人。用穷人的柩车把我送进公墓。”

  是啊,谁会嫉妒雨果享有的这份举国拥戴呢?谁会不记得他因反对路易·波拿巴独裁而流亡19年呢?谁会忘记他以70岁高龄投身巴黎保卫战呢?

  雨果的文论中,我最喜爱的即那篇《伏尔泰百年忌辰讲话》,尽管其使用了世上最华丽的辞藻和暴雨般的激情(对一般写作来说这是显矫情的),但我每次读它总忍不住隐隐动容,这种盛赞放在伏尔泰身上,非但不为过,反成了一种准确,一种旷世的传神——

  “一百年前的今天,有一个人死了。他虽然辞世,却是不朽的。他走的时候满载着岁月,满载着最赫赫有名、最令人生畏的责任感!”为了解释“责任”一词,雨果帮众人回忆了两件事:一是1762年3月9日,一位叫让·卡拉斯的无辜老人被当局粗暴处死;一是1765年6月5日,一个19岁的年轻人被宗教法庭割下手臂、舌头和脑袋,扔进燃烧的柴堆里。“那时,伏尔泰,你发出愤慨的喊声,这是你永恒的光荣……先生们,让我们向这段回忆致敬吧!伏尔泰获胜了,伏尔泰进行了辉煌的战斗,一个人对所有人的战斗,也就是说,伟大的战斗!精神对物质的战斗。理性对偏见的战斗。正义对非正义的战斗……仁慈的战斗,温柔的战斗。他有着一个女人的温柔和一个英雄的愤怒。”“向正义法庭揭露法官,向天主揭露教士,这正是伏尔泰做的事……卢梭代表人民,伏尔泰还要宽广,代表大写的人。”

  “耶稣与伏尔泰相隔1800年,但在人道主义上,两人不谋而合。”“实施自己的权利,就是说要做一个人。履行自己的职责,就是说要做一个公民。伏尔泰这个词的含义就在这里。”“只有一种伟力,那就是为正义服务的良心,只有一种光荣,那就是为真理服务的天才。”

  说到底,伏尔泰之所以让雨果敬仰,在于他高举的责任,比学术、艺术、体系和巨著更重要的是“人”的声音,是一个大写的人的日常责任、生活责任、良心责任。

  那些让雨果赞美的特征,在他自己身上一样不少。他热爱这些东西,说明他本人即属于这些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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