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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相忘于江湖：简媜
彼处桃花盛开，有绚烂满天的凄艳的红霞。你笑得清浅从容，而我却仍在这里守望。落英如雨，印证我佛拈花一笑的淡然。爱，如此繁华，如此寂寥。
我们面对面喝茶。我知道，与你的缘分，也只有这一盏茶而已。结局早已先我抵达。蛰伏于五月的一场雨，十分钟，或许不够一生回忆，却足以老去所有年华。
五月的天空泼满青釉，你瓷青的衣襟在风里飘拂。阳光遍地，你信手拾起一片，放进我手里，说：“我爱你！”三字成谶，我被你一语中的。从此，我明知无望，却固守着仅存的坚持，以为终究可以将你守候成最美的风景。
若青春可以当赌注，我已押上一切筹码，只待你开出一副九天十地的牌，示我以最终的输赢。谁知，你竟中途离开，衣袖随长风斜过，拂乱了赌局。无人坐庄，这一局牌宛然三月的桃花，错落于五月的湖面，飘散了满湖的灰飞烟灭。
我重新检视命运，看它如何写就这一段际遇。暮色四合，天边的浮云已渐暗。人走，茶亦凉。有明月，照你的背影涉水而过。十丈红尘饰你以锦绣，千朵芙蓉衣你以华裳，而你竟无半点回顾，就这样，轻易穿越我一生的沧桑。
我摊开手掌，阳光散去，一如你的许诺。我太爱你，所以希望你以许诺勾兑眼泪，以永恒明见柔情。却不曾料到，岁月将你的微笑做了伏笔，只待风沙四起，尘埃遍野，便折戟扬刀，杀一个回马枪，陷我于永无翻身之日的险境。
我没有狂歌当哭的勇气，却在倒地时明心见性，瞥见万里风沙之上，有人沉腕拨灯，疾书一行字：相忘于江湖。朱砂如血，触目惊心。
忘，谈何容易？烟水亭边，你用青色丝绦挽就了我的心结，江南的水光潋滟了你的眼，你已是我一生的水源，润我干涸的视线，柔我冷硬的心痂。忘记你，不如忘记我自己。
夜幕依旧如期降临，深冬的风替换曾经的温柔春风。举目四望，偌大的桌边只我一人，空对一盏冰冷的茶。
竟是不能不忘。
也罢，我且学你拂袖而去，菩提树下觅一方青石，静待，看沧海变桑田。
你已到达彼岸，水草丰美，桃花怒放，便是落雨，也有一番风细柳斜的心事。我只能起身离席，却仍无法与你同步。其实，又何曾与你同步过？一盏茶的爱，终我一生，也只有这一盏茶的温度，由暖而凉，片刻而已。
你抬手落笔，转折勾挑出青春的天书。我是你无法辨识的狂草，短短一行，被你飞快地写下，翻过。再提起，只怕也要在多年以后，由阔达圆和的魏碑体悄然重写，方可看清，当初的挥毫泼墨，竟是如此轻易，如此不堪。
回忆若能下酒，往事便可当一场宿醉。醒来时，天依旧清亮，风仍然分明，而光阴的两岸，终究无法以一苇横渡，我知你心意。
无须更多言语，我必与你相忘于江湖，以沧桑为饮，年华果腹，岁月做衣锦华服。我于百转千回后，悄然转身，然后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