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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朝拜缪斯的长征——师友交游(10)

书籍名:《绣口一开:余光中自述》    作者:余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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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天后我们飞去丹佛,夏菁从可临视堡(FortCollins)开一个半小时的车来接。几年不见,他的须发已转灰白,但稳健宽厚一如往日。自从去秋在罗马失足迄今,他的伤势尚未全愈,走起路来,右腿仍不自然,有时需要拄杖。他在联合国任农业顾问十七年,先后工作于牙买加、萨尔瓦多和泰国等热带国家,今年退休了。

  可临视堡是科罗拉多北境的边城,附近地势平旷,牧野青青,西边的天脚下远远横陈着落基山脉,正是诗人晚年归隐的福地,何况杏涓就在身边,长子小慧和媳妇就住在附近。不过夏菁还不能就此遁世,因为当地的科罗拉多州立大学正是他当年留美的母校,现在聘他在地球资源系担任教授。他自置的房屋就在校园边上,当门是落基青青的山影,清高的雪峰,和他的白发遥相呼应。

  在西雅图我们住杨牧的家里。西雅图外面是海湾,里面是长湖,形若半岛,不愧为波光潋滟的美丽水城。杨牧面对这一城波光与杉影,显然踌躇自得,曾经带我们去逛码头,登太空柱,又停车在华盛顿湖边,看过境的野雁和寸步不离的一对对鸳鸯。他指着一对笑道:“这叫作双宿双飞!”逗得大家都笑起来。在车上,杨牧播放普契尼的录音带,引出十九世纪的一段柔情,解嘲似的笑说那真是“回肠荡气”,莫可奈何。

  杨牧的屋后有一片草地,飞扬着蒲公英,不甚修剪,颇有“庭草无人随意绿”的意趣。我和他的五岁男孩小明就在草地上扔飞碟,放风筝。正是山杜鹃当令的季节,他门前也灿开着白艳艳的一丛。两天后,我们告别了杨牧和盈盈,驾着租来的“弯刀”(OldsmobileCutlass)红车,驰出山杜鹃满城的西雅图,向奥瑞冈多矶的海岸进发。以后的事,就要问太平洋的涛声了。

  一九八五年六月十六日

  秋之颂

  ——敬悼梁实秋先生

  正当成千上万的老人准备还乡探亲的前夕,一位可敬可爱的长者,八十五年前生于北京的梁实秋先生,却在海峡的这边溘然谢世。

  风声飒飒,冥冥中,我听见文学史的一页翻动的异响。逝者并非别人,乃是梁实秋:胡适的同道、徐志摩、闻一多的朋友、莎士比亚的知音、白璧德的门徒、鲁迅的对手。当代人物之中,一身而兼这许多角色,恐怕也难找第二人了。梁先生比这些人都要长寿,他简直看得见自己的背影。迁台以来,他著述日多而应酬日少,难得当众露面,车马鲜驻江干,文章却每传海外。这些年他一半隐居在台北市,另一半早已进入文学史。现在,他完全进入历史了。

  三十八年前梁先生来到台湾,避过了从“反右”到“文革”的大劫,否则,以他的背景,遭遇不会比傅雷、老舍更好。梁实秋躲过浩劫,是他个人之幸,也是台湾文坛之幸,否则,前辈之中就缺了这么一位德齿俱尊才学并茂的硕彦,我们与五四之间的薪传就更其薄弱了。梁实秋的贡献有许多层面。台湾读者最熟悉的该是散文家梁实秋,尤其是《雅舍小品》的作者。其次,该是翻译家梁实秋,尤其是莎士比亚的传人。再其次,该是学者梁实秋,尤其是中文版英国文学史的作者。一般学生最熟悉的,则是各种英汉字典的编者梁实秋。台湾读者认识的梁实秋,是一位智者,字里行间闪动着智慧与谐趣。

  识得梁先生庐山真面目的朋友与晚辈,有幸当面挹掬清芬,不但瞻仰到一位智者,更体认到一位蔼然仁者。可是梁先生尚有一面为一般人所不知,乃是勇者梁实秋。在他青年时代,梁实秋已经是一位独来独往的批评家,一方面不满为艺术而艺术,一方面却反对为革命而文学。他力主文学应处理广阔的人性,而非褊狭的阶级性;另一方面,又标举古典的清明,以补救浪漫的放纵。在语言上,他力主酌取文言之长,摈弃西化之短,并指出硬译之病。为了坚持这些信念,他不惜与人论战,更不幸成了鲁迅的对手,从此做定左翼作家的公敌。今日回顾,我们如果认为梁实秋当日的主张仍不失其恒久的价值,则他勇者的这一面就应予肯定。

  政治短暂而文化永恒。梁实秋既已从胡适与徐志摩于九泉之下,希望海峡对岸终有一天能予他以公正而客观的评价,在未来的中国文学史上,还给他应有的地位。

  梁先生晚年,除了重听之外,身体健康而工作持久,写作的产量与水准比之中年时代略无逊色。他的谈笑依然生风,而文笔依然警策,从不倚老而骄,草率挥毫。这种敬业而又自重的风格,真令一些慵懒的后辈感到惭愧。

  梁先生辞世于重九之后二日,正值晚秋,应了他大名的预朔。他这一生,不但小时了了,而且大器晚成,春耕而秋收,始而为勇者,终而兼智仁。新月人物,始于徐志摩之浪漫而终于梁实秋之古典,清辉不减,已经近于满月了。梁先生诞辰为腊八之日。我和一些朋友编了一本专书,论其文且记其人,正拟今年腊八当面呈给梁先生,不料迟了一步,祝寿的喜悦竟成追思的哀伤。书名拟了两个,一为《硕果秋收》,一为《秋之颂》。梁先生选了后者。他的回信墨迹犹新,岂料大手笔竟遽尔撒手。这本《秋之颂》只能效古人之挂剑,呈献到梁先生的墓上去了。

  一九八七年十一月四日

  满亭星月

  关山西向的观海亭,架空临远,不但梁柱工整,翼然有盖,而且有长台伸入露天,台板踏出古拙的音响,不愧为西望第一亭。首次登亭,天色已晚,阴云四布,日月星辰一概失踪,海,当然还在下面,浩瀚可观。再次登亭,不但日月双圆,而且满载一亭的星光。小小一座亭子,竟然坐览沧海之大,天象之奇,不可不记。

  那一天重到关山,已晡未暝,一抹横天的灰霭遮住了落日。亭下的土场上停满了汽车、机车,还有一辆游览巴士。再看亭上,更是人影杂沓,衬着远空。落日还没落,我们的心却沉落了。从高雄南下的途中,天气先阴后晴,我早就担心那小亭有人先登,还被宓宓笑为患得患失。但眼前这小亭客满的一幕,远超过我的预期。

  同来的四人尽皆失望,只好暂时避开亭子,走向左侧的一处悬崖,观望一下。在荒苇乱草之间,宓宓和钟玲各自支起三脚高架,调整镜头,只等太阳从霭幕之后露脸。摄影,是她们的新好癖(hobby),颇受高岛的鼓舞。两人弯腰就架,向寸镜之中去安排长天与远海,准备用一条水平线去捕落日。那姿势,有如两只埋首的鸵鸟。我和维樑则徘徊于鸵鸟之间,时或踌躇崖际,下窥一落百尺的峭壁与峻坡,尝尝危险边缘的股栗滋味。

  暮霭开处,落日的火轮垂垂下坠,那颜色,介于橘红之间,因为未能断然挣脱霭氛,光彩并不十分夺目,火轮也未见剧烈滚动。但所有西望的眼睛却够兴奋的了。两只鸵鸟连忙捕捉这名贵的一瞬,亭上的人影也骚动起来。十几分钟后,那一球橘红还来不及变成酡红,又被海上渐浓的灰霭遮拥而去。这匆匆的告别式不能算是高潮,但黄昏的主角毕竟谢过幕了。

  “这就是所谓的关山落日。”宓宓对维樑说。

  “西子湾的落日比这壮丽多了,”我说,“又红又圆,达于美的饱和。就当着你面,一截截,被海平面削去。最后一截也沉没的那一瞬,真恐怖,宇宙像顿然无主。”

  “你看太阳都下去了,”钟玲怨道,“那些人还不走。”

  “不用着急,”我笑笑说,“再多的英雄豪杰,日落之后,都会被历史召去。就像户外的顽童一样,最后,总要被妈妈叫回去吃晚饭的。”

  于是我们互相安慰,说晚饭的时间一到,不怕亭上客不相继离开。万一有人带了野餐来呢?“不会的,亭上没有灯,怎么吃呢?”

  灰霭变成一抹红霞,烧了不久,火势就弱了下去。夜色像一只隐形的大蜘蛛在织网,一层层暗了下来。游览巴士一声吼,亭上的人影晃动,几乎散了一半。接着是机车暴烈的发作,一辆尾衔着一辆,也都窜走了。扰攘了一阵之后,奇迹似地,留下一座空亭给我们。

  一座空亭,加上更空的天和海,和崖下的几里黑岸。

  我们接下了亭子,与海天相通的空亭,也就接下了茫茫的夜色。整个宇宙暗下来,只为了突出一颗黄昏星吗?

  “你看那颗星,”我指着海上大约二十度的仰角,“好亮啊,一定是黄昏星了。比天狼星还亮。”

  “像是为落日送行。”钟玲说。

  “又像夸父在追日,”维樑说。

  “黄昏星是黄昏的耳环,”宓宓不胜羡慕,“要是能摘来戴一夜就好了。”

  “落日去后,留下晚霞,”我说,“晚霞去后,留下众星。众星去后——”

  “你们听,海潮。”宓宓打断我的话。

  一百五十公尺之下,半里多路的岸外,传来浑厚而深沉的潮声,大约每隔二十几秒钟就退而复来,那间歇的骚响,说不出海究竟是在叹气,或是在打鼾,总之那样的肺活量令人惊骇。更说不出那究竟是音乐还是噪音,无论如何,那野性的单调却非常耐听。当你侧耳,那声音里隐隐可以参禅,悟道,天机若有所示。而当你无心听时,那声音就和寂静浑然合为一体,可以充耳不闻。现代人的耳朵饱受机器噪音的千灾百劫,无所逃于都市之网;甚至电影与电视的原野镜头,也躲不过粗糙而嚣张的配音。录音技巧这么精进,为什么没有人把海潮的天籁或是青蛙、蟋蟀的歌声制成录音带,让向往自然而不得亲近的人在似真似幻中陶然入梦呢?

  正在出神,一道强光横里扫来,接着是车轮辗地的声音,高岛来了。

  “你真是准时,高岛。”钟玲走下木梯去迎接来人。

  “正好六点半,”宓宓也跟下去,“晚餐买来了吗?”

  两个女人帮高岛把晚餐搬入亭来。我把高岛介绍给维樑。大家七手八脚在亭中的长方木桌上布置食品和餐具,高岛则点亮了强力瓦斯灯,用一条宽宽的帆布带吊在横梁上。大家在长条凳上相对坐定,兴奋地吃起晚餐来。原来每个人两盒便当,一盒是热腾腾的白饭,另一盒则是排骨肉,卤蛋,和咸菜。高岛照例取出白兰地来,为每人斟了一杯。不久,大家都有点脸红了。

  “你说六点半到就六点半到,真是守时。”我向高岛敬酒。

  “我五点钟才买好便当从高雄出发呢!”高岛说着,得意地呵呵大笑,“一个半钟头就到了。”

  “当心超速罚款。”宓宓说。

  “台湾的公路真好,”维樑喝一口酒说,“南下垦丁的沿海公路四线来去,简直就是高速大道,岂不是引诱人超速吗?”

  “这高雄以南渐入佳境,可说是另成天地,”我自鸣得意了,“等明天你去过佳乐水、跳过迷石阵再说。你回去后,应该游说述先、锡华、朱立他们,下次一起来游垦丁。”

  高岛点燃瓦斯灯,煮起功夫茶来。大家都饱了,便起来四处走动。终于都靠在面西的木栏杆上,茫然对着空无的台湾海峡。黄昏星更低了,柔亮的金芒贴近水面。

  “那颗星那样回顾着我们,”钟玲近乎叹息地说,“一定有它的用意,只是我们看不透。”

  “你们看,”宓宓说,“黄昏星的下面,海水有淡幽幽的倒影。哪,飘飘忽忽地,若有若无,像曳着一条反光的尾巴——”

  “真的,”我说着,向海面定神地望了一会儿,“那是因为今晚没风,海面平静,倒影才稳定成串。要是有风浪,就乱掉了。”

  不知是谁“咦”地一声轻微的惊诧,引得大家一起仰面。天哪,竟然有那么多星,神手布棋一样一下子就布满了整个黑洞洞的夜空,斑斑斓斓那么多的光芒,交相映照,闪动着恢恢天网的,喔,当顶罩来的一丛丛银辉。是谁那么阔,那么气派,夜夜,在他的大穹顶下千蕊吊灯一般亮起那许多的星座?而尤其令人惊骇莫名的,是那许多猬聚的银辉金芒,看起来热烈,听起来却冷清。那么宏观,唉,壮丽的一大启示,却如此静静地向你开展。明明是发生许多奇迹了,发生在那么深长的空间,在全世界所有的塔尖上屋顶上旗杆上,却若无其事地一声也不出。因为这才是永谜的面具,宇宙的表情,果真造物有主,就必然在其间或者其后了吧。这就是至终无上的图案,一切的封面也是封底,只有它才是不朽的,和它相比,世间的所谓千古杰作算什么呢?在我生前,千万万年,它就是那样子了,而且一直会保持那样子,到我死后,复千万万年。此事不可思议,思之令人战栗而发颠。

  “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星。”宓宓呆了半晌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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