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水与流年
“三月桃花浪，江流复旧痕。朝来没沙尾，碧色动柴门。”
尤记得，这是十岁那年读到的第一首专情描水的诗句，也正是因这首简短的，难以自解的古诗，我恋上了杜甫。那时暗想，这位与我遥隔千年的男子，必也是有着如绸缎般柔软的心绪，要不，怎能写出此等细腻的诗句？
三月的河水，静靠着沿岸的桃花树，一路直下。微凉的风，拂过晚打的蓓蕾，早放的春花。同样顺着河面，悄无声息地流淌着。
在书里，见过很多人热情洋溢地写着“潺潺流水”这几个字，翻来覆去，大都是为了表现水的性情。有声响，有知觉。而实质，我在临水而居的这些天里，日日面水，夜夜听潮，慢慢才明白水的本身原是没有任何声息的。即便有，我们也都不曾听闻过。
那么，那些从自水中淡然而出的声响，是什么呢？
站在有乱石群堆的地方，仔细看看，流水如透明的薄纱从它们的间隙里匆匆掠过，一去不回。散碎的春光里，这段水盛满几片桃花欣然远去了。大片的水域，仿佛只为这几朵桃花而流。四季不停地翻滚，一刻不息地向前奔涌。而真能有幸与桃花见上一面之水，怕是只在三月才可了。
阳春。桃花与水，在这一个固定的季节里匆匆相见了。此时，相见仿佛成了它们命里的必然，即便是偶然有石块，有陡坡，有沟壑阻挡着它们相见的时间与脚步，可最终还是如愿了。
一分流水，一片桃花，在潋滟春光中偶然相遇了。这分水流，或许真是越过了千山万里来此，与这片迎风而落的桃花相遇。
坠落的那一刹那，后浪至前，前浪已远。
原本看似属于自己的那段无可更改的缘分，却是恍如一梦。
再回头想想，如此时刻，有多少的水域旁长满了桃花？生有桃花的水域，是否在如期流动？每分流动之水，又是否有一片摇摇欲落的桃花与其相应？
若说春水与桃花相逢的概率太小，那么，夏水，秋水，冬水又该如何？我曾固执地畅想，这水将去的一路上，必定有着无数桃花岸，等待它的到来，并在最切合的时刻里，独自散落，随它而去，再不复返。
可细细想来，这桃花与水，不正如人与人之间的种种遭遇吗？若一切都早已有了定数，并事先知晓结局，这生命的意义还有何可寻？
二
“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
年少之时，不顾旁人劝说，硬找来一本《红楼梦》枕于床头，初初读后，不复几日便将内情忘得一干二净。大抵是太过于驽钝，竟左右不明白那些书中女子为何要时时哭泣。惟独，这句写水之诗至此仍藏于心中。
有时真想，自己是否真有些连本身都不知道的情结，要不怎会对许多莫明的，与己毫无关联的词语别生情愫？例如，江湖。
一旦这个模糊的词出现在书中，我的心总忍不住为之一动，好像那些在梦中才有的故事，将要在这些连串的文字中出现了。于是，花一个艳阳高照的午后将它粗粗翻阅。惊奇，竟会没有半点重合。
失落之余，又觉心中欢喜。原来，江湖之事，是可以如此层出不穷的。久而久之，胸中的江湖事，江湖情，越发地繁多，冗长了。
江湖是水。只有静水没过的地方才足以保存所有的神秘。那些个动人心弦的故事，漫漫人生的回忆，不大多是从水开始的吗？
年幼之时，先生曾说，这尘世之中，只要有生命的地方，必有阳光。这句话在我心中驻留了几十年，至今仍不曾忘却。
当时妄想，若我能逃离这幽幽之光，不是就成了无命之物了吗？而无命，自就没了生死，没了苦痛与纠缠，纷扰与悲凄。
后来再读些许杂书，方才知晓，尘世之物，并不如先生所说的那般。例如两千米以下的海水中，仍有许多我叫不出名字的生物在代代繁衍。而它们，从一出生就是与光隔绝。因为，那个漫长的距离之后，阳光是无法穿透并到达它们生活中去的。
这些在海中悠然来去之物，不正是先生所说的生命吗？那它们所在之地，又为何无光可觅？
没有了阳光，仍是有着无边苦痛。它们躲避了先生所说的阳光，却照旧躲避不了生与死的返转轮回。只是，我们再看不到罢了。
无从听闻，自就成了玄而玄之的秘密。这秘密，看似只在水中，实质，却早已密布了朗朗乾坤。
三
“君住长江头，妾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想来读书甚少，直至十六岁完满，方才得晓此诗，也才明白此诗深藏的寓意。
因此，又忽然觉得情与水有关，甚至觉得，定要与水有关才不会在日后有憾缺之意。
读书百遍，其义自见。这诗，怕是不止读了百遍。在那个如春草一般疯长思绪的年纪里，竟会觉得此诗意境绝伦。比起“一首诗压倒全唐”的张若虚来说，有过之而无不及。
想想，两个互不相干的人，同在一条澄明的江边生长，一个在头，一个在尾。那日日不息的长江水，硬是将两人的绵绵思念生生阻断。春来秋往，那江面年年如一，望江之人日日不同。
有多少人在这江面上陡生情爱？又有多少人难耐这一江的寂寥，飘然远去，如水中落花一般，再不归来？可诗中，却有这么一对，朝朝不见，暮暮相思。不曾离去，亦不曾有任何憾怨。
江中之水，越发不像阻断他们的仇物，反倒像是一种寄托之情了。不绝流淌的长江水，从头至尾，将君情妾意一一传达。奔涌而来的思念，或许正是从梦中那人手中悄然流过的一分碧水，没过沙岸，缓缓前行，携着远人的芳香，扣打柴门。
踏开门前流水，应一声久别相逢。可低头再掬那一泓秋水，可再看那几片飞扬的春花，却不可再饮手中之水。
另一方，不知尚在人间？如在，只怕已老。摇不动半扇相思门，泪迎旧日相思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