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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化外红尘 (19)

书籍名:《读禅阅世》    作者:苏曼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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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店主人闻说,就凶狠狠地圆睁着眼睛,紧捏着拳头,说道:“你这生来的客人,怎样就敢骗起老夫来?快把五角钱拿来。如若不然,我就把你拿住,当作骗子,送到衙门里办罪。”

  这时,男德心里想道:“这也是惨世界上人的本色,我也犯不着和你这班无知无识的东西争个长短。”就在袋里拿出昨晚他找还的那五角钱,交给了他,便一直出门去了。

  这时,男德身边银钱一元,都被那店主人诈去,目下两手空空,便开口叹道:“呀,呀,呀!这好惨的世界,好惨的世界!我男德若不快快设法拯救同胞,再过几年,我们法国的人心,不知腐败到何等地步。”因此他的怜人救世的热心,越发抑压不住了。

  一路不言不语地走到太阳落山的时候,就决意去到那路边的丛林里歇宿一夜,明日再作道理。不多一会,他就走进丛林里面。这丛林又高又密。男德就在林下草地上,默默无言地坐了多时。忽然觉得那树林阴风飒飒,有些鬼气,这时男德心里倒是着了惊慌的样子,探头东瞻西望,朦胧间,忽然瞥见左边有一条白闪闪的东西。男德定睛看时,才知道是条一尺阔的小路,两旁松柏参天。那小路的右边,似乎有一面大镜子。男德心里也就知道,这个地方一定是紧傍着海边了。忽然又瞥眼看见离这小路七八丈远,隐隐有个好像豆大的一粒灯光。男德寻思道:“那里莫非有个农户人家?”

  说着,就站起身来,一直顺着那条小路前去。走了不多一会,只见乃是一座泥砖做的茅草屋,还有个小楼。男德就停住脚在门外静听了一会。只听得里面有一个老婆子的声音唠唠叨叨地骂道:“你这不懂事的丫头,我的话你也敢不听吗?自从你父母死后,就把你托在我家照料,那时候你还是一个手抱着的小孩子。现在养到你十七岁了,就想忘恩负义吗?况且我乃是你的姑母。”

  这时,男德正呆呆地站在门外。忽然又听得里面有一年轻女子哽哽咽咽地啼哭,和那藤鞭子打的响声。这时,男德听不出头脑来,心里正在那里怀疑。忽然又听得那女子的声音说道:“我的姑母呀,我从此再不敢违抗你的意思了。”

  只听得那老婆子就笑哈哈地说道:“我心爱的美丽呀,你看世上的人,哪一个不是弃少贪多呢?你现在天天在那村外制造局做工,每天也不过是一元钱,还要辛苦格够。怎么就会不情愿做这快活的生意?你可以享些清闲福,我也就有了摇钱树,这该多般好!”

  男德听到这里,那侠心又忍耐不住,就伸手将柴门敲了几下。立刻就有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婆子前来开门,脸上还带有怒容。男德就脱下帽子,对她施了一礼。即便在衣衫的袋里摸出一个大古老的黄铜表,看一看,对着老婆子说道:“现在已经七点钟,时候不早,我不能赶回家里去了。求你借一间屋给我住宿一夜,明天早晨就走。不知尊意如何?”

  那老婆子即忙笑呵呵地答道:“这有何妨呢?请进来吧。”

  男德即便跟他进去。走到客厅,老婆子便道声:“请坐。待我到厨房里弄些东西你吃吧,我看你的神色是很累的了。”

  男德便道一声:“多谢。”老婆子就走进厨房去了。

  不多时,只见老婆子手里拿着一大块面包和牛油、牛肉出来,说道:“我是贫穷人家,这就薄待了,还求贵客见谅。”

  男德忙说道:“哪里话来?我来的时候,真真还梦想不到有这样快乐的光景。”

  说罢,就用手接过来,放些牛油在这大块面包上面,胡乱吃了一顿。老婆子见他吃完,就收好盘子。又在袋里拿了一条锁匙,去将柴门锁好。转身来说道:“客人,请你今晚在楼下睡吧。我们睡在楼上。目下此地太平无事,请你放心睡觉,不用害怕。”

  说罢,就上楼去了。不多一会,又拿了一个大竹篓子和一张旧红毡下来,对男德说道:“客人,你今晚就用这张旧红毡盖着睡吧。”

  这时,男德就对老婆子说了一声:“晚安。”老婆子也温温和和地答了一声,即忙上楼去了。男德就吹灭了那支蜡烛,把红毡子铺在地上睡去。立刻忽又醒来。这时夜静更深,只听得楼上的自鸣钟丁丁冬冬地响了十一下。男德寻思道:“这个老婆子真真奇了。”忽然又听得楼梯上面好像有皮鞋子走着的声音。男德心里正在那里胡思不定,不多一会,就瞥眼看见一个妙龄少女,手里拿着一枝白蜡烛,一直向着男德面前走来。男德即忙问道:“你是鬼,还是狐呢?”

  这时,那个妙龄女子就将白蜡烛放在木桌子上面,放着一口娇滴滴的声音说道:“我的朋友呀,我是一个人,你休要吃惊。我且问你,身边是有一个大金表吗?”

  男德见她说得离奇,不由得发怒,扑翻身起来,大声骂道:“你来做什么?我没有什么金表,只有一个是铜的。你快快离开此地,不要胡思乱想。”

  那女子听说,就立刻低下头来,满面通红,呆呆地立在一旁,一动也不动。男德一见,更觉怒气冲天,连声说道:“快走,快走,快走!我不是寻常的男子。”说着,还圆睁着两只大眼睛不住地看着他。

  那女子就低声说道:“妾也不是寻常的女子。客人休要他疑,我实在是来救你性命的。”

  男德闻说,便忙问道:“这是什么缘故?请你快快把细情说给我听。”

  那少女就含着眼泪说道:“现在时候不多了。我略略告诉你几句吧。今晚,我的姑母因为看见你有个金表,就顿起贪心……”

  男德接口道:“她打算怎么样?”

  那女子就放着悲声道:“要将你杀死在此。”

  男德听到这里,虽然吃了一惊,心里还是半信半疑,就问道:“这有什么凭据呢?”

  那女子答道:“客人呀,你跟我上楼去,就自然明白了。”

  男德道:“这个使不得。请你把他要杀我的凭据,一一告诉与我就是了。”

  那女子也不愿多说,立刻拿起蜡烛来,说道:“我没有什么说的了,你跟我上楼来吧。”

  男德就细想了一番,说道:“也罢,就跟她去看看到底是什么怪事。”

  说着,就跟着那女子一步一步地一直来到楼上。那女子刚开了左边那衣柜的两扇门,男德就猛然看见两大把光闪闪杀人的钢刀,放在那柜里面。男德对着那女子说道:“我也知道你是一个好女子,我今晚在门口也听得了你的苦情。现在你的姑母往哪里去了?”

  那女子道:“她去到张三、李九的家里,叫他们来帮着动手。她出去的时候,就吩咐我坐在这里静候着她,不要将你惊醒。她说十二点多钟就要回来。那时我也曾百般劝她,不好做这样谋财害命的惨事。她反骂我是呆子,不知图利。我又说将来一定有后祸的话。她道:‘我现在去央来几个帮手,就将他分为几段,装在那大竹篓里面。待到来日天明,偷偷地丢下对面大海,随着波涛流去,那时就人不知鬼不觉了。你只要静悄悄地在家里待我回来就是了。’说罢,就急忙出去。现在时候不早了,恐怕她就快回来。你快想一个避难的法儿才好,倘待着张三、李九到来,那就不好了。”

  男德道:“张三、李九是什么人呢?”

  女子道:“他们都是一班帮闲儿的混帐王八蛋,和我姑母时常来往。我从前也曾苦苦地劝我姑母,不要和他们做那些勾当。她不但不肯听我的话,而且将我天天打骂不休;还说我不听她的教训,就是大大的不孝。我也只怨得自己命薄,父母双亡,无人怜爱于我,只好饮恨吞声,任她凌辱罢了。”

  这时,男德寻思道:“我当初还不知道她是怎地。不料这女子说出这些话来,倒是句句可靠,字字可怜。咳!世界上竟有这样老实、这样孤苦的女孩儿,怎不教我男德见怜?”这时那女子也看见男德生得英雄模样,心里又是佩服,又是怜爱,也就相对无语,泪满香腮。还走近男德身边,在自己衣衫袋里拿出一条雪白的手帕儿,眼泪汪汪地看着男德说道:“我的朋友呀!你用这手帕儿抹干你的眼泪,好逃到别个地方去吧。不然,他们到来,那时候我怎么对得住你呢?”

  男德接着手帕,将眼泪抹干,又交还于他,说道:“我现在并不是怕他们害我的性命。不过见你这样苦的运命,落在这班奸人手里,不免令我伤心起来。”说罢,就低下头来,细细思想一番道:“古人说得好:‘可以死,可以不死。’我想救这人间苦难的责任,都在我一人身上。倘若白白送一条命在这班小人之手,于世界上也没甚益处,我男德岂肯这样轻身吗?”既而又寻思道:“只是丢下这可怜的女子,见死不救,我自去逃命,也不是道理。”就心生一计,向那女子道:“你既肯按照大义,来救我的性命;我不忍独自逃生,想设个法儿,救你出了这层地狱,才放心得过。但不知你可肯和我一齐逃走?这才算两全其美。”

  那女子闻说,便就低头想了一会。

  男德又说道:“我想你的姑母既是这样不知天理的畜生,你倘若在他手里,将来必定没有好结果。”

  那女子接口道:“客人,你既然有这般好意,肯带我逃出,这就从命了。”

  男德道:“时候到了,事不宜迟,就此动身吧。”

  说着,那女子就急忙紧紧地握着男德的手,一齐跑下楼来,向后门逃出,飞似地顺着门口的小路,一直跑了七八步。那女子道一声:“不好了!他们回来了,你且听吧。”

  男德忙答道:“我们快躲在那边大树后面去吧。”

  不多一会,只听得男女三个人的声音,一路走,一路说道:“我看他那个金表,一定值得一千金。”一人道:“照我看来,那样大的,一定还不止千金。”一人道:“我看他身上一定还有许多银子。”说着,他们三人都正从这树边走过。

  那女子吓得一身冷汗,就拿出手帕儿抹干了。男德说道:“不要多耽搁了,我们快跑吧。”说着,两人就拼命地向一丛树林子里跑去。忽然听见后面有一阵喊声追来,男德回头看时,只见一人前来拼命揪住他的衣衫,厉声骂道:“这样大胆的东西,要想往哪里走?”

  这时,男德见事不妙,探头四面一望,也不见那女子往哪里去了。当时男德忽然心生一计,急忙在衣衫袋里拿出一把刀来,向那人的手刺过去。那人连忙撒了手,大叫一声;“不好了,你们赶快来救我!”

  这时,男德抽出刀子,转身拼命地跑出那树林,还不敢立住脚,足足地跑了一点钟之久。忽然迎面看见一座高屋,乃是一所败落寺院。男德忙跑进去,躲在大门旁边,心里恍恍惚惚,想睡不睡的。正在那里纳闷,朦胧间,忽然看见有两个大汉进来,只听一人道:“李九,你快把绳子将他的狗脚捆住。”又一人道:“张三,你还不快些动手?”这时,男德虽然看见他们这样光景,心里却想和他抵抗;怎奈四肢无力,连一动也不能够,只好任他怎么残害罢了。忽然又见一个大汉双手举起一根大铁棍,叫声李九道:“你看我送他归天。”说着,就用力正对着男德当头劈下。男德大吃一惊醒来,才知道是南柯一梦,浑身出了许多冷汗。心里还七上八下地想道:“哎呀!有什么法儿才能将那女子救出来呢?咳!只好待到明天,去找一个安身的地方,再作道理。”

  正在愁绪满怀,不觉东方已白,男德就扑翻身爬起来。正想出门,忽然劈面看见一个明眸皓齿、金发朱唇的女子,脸上还带着几条泪痕,一直向这寺院跑来。见了男德,就满脸发痴,目瞪口呆地立了好一会。忽然大声说道:“我的爱友呀!你在这里吗?”

  这时,男德才知道正是他心里所惦记的美人,急忙亲亲热热地用手一把搂住那美人的细腰,连亲了几个嘴(这是西俗,看官别要见疑),哽着喉咙说道:“我的爱卿呀,我怎么想得到还能和你在此相会呀!”这时候,他二人那一种又伤心又欢喜的模样,真是有言难表了。

  男德又开口道:“现在白日青天,我想那贼必不敢追来。你且坐下,把我二人分散的时候你的情形说给我听吧。”

  那女子道:“昨晚那贼追来的时候,我见事不好,就抽身跑到一丛小树里面藏躲。幸亏那贼未曾知道,今天才能够到此与你相见。那时我也知道你被他们拿住,我就想出来和他们拼个死命。随后我又想到,倘若我也被他们拿着,将来恐怕没有人知道,来替你伸冤,因此我也就忍着不动。但不知你是怎么样才能逃到这里?”

  男德就将他逃走的情形:如何拔刀刺贼,如何跑到这寺院,如何得了恶梦,细细地说了一遍。

  那女子听罢,又伤心起来,放着悲声道:“哎呀!倘若你昨晚有个好歹,我也不能和你同死,那教我怎么对得住你?”

  男德道:“你不要这样呆气。天下事祸福无门,悲欢莫定。人生的苦处,全在这喜、怒、哀、怨四个字的圈儿里头拌来拌去,好不可怜。况且我们经了这点小小风波,哪值得伤心不了?”

  这时,那女子听了他这番劝解,就拿着雪白的手帕儿,抹干了香泪,低声说道:“照你这样说起来,倒是没有什么伤心的事体。俗界悲欢,莫非妄念?还是定了心,快在此地拜谢上帝的恩吧。”

  男德忙道:“你还是这样愚蠢。我平生不知道什么叫做‘上帝’。”

  那女子忽然呆看着男德,不懂什么缘故他说出这样奇怪的话来。

  男德又道:“我们去到神龛面前,好将这道理细细地讲给你听吧。”

  那女子就拉着男德的手,走了十多步,来到神龛面前,双双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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