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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下编:俗世微尘 (10)

书籍名:《空山灵雨》    作者:许地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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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于学问为个人私利主义,竞求温饱的话,我以为现在还是说得太早。在中国,社交学问除外,以真学问得温饱算起来还是极少数,而且这样的学者多数还是与“洋机关”有关系的。我们看高深学术的书籍的稀罕,以及研究风气的偏颇,便可理会竞求温饱的事实还有重新调查的余地。到外国去出卖中国文化的学者,若非社交的学问家便是新闻事业家。他们当然是为温饱而出卖关于中国的学问的。我们不要把外国人士对于中国文化的了解力估量得太高,他们所要的正是一般社交的学问家与新闻事业家所能供给的。一个多与欧美一般的人士接触的人,每理会到他们所要知道的中国文化不过是像缠足的起源,龙到底是什么动物,姨太太怎样娶法,风水怎样看法之类,只要你有话对他们说,他们便信以为真,便以为你是中国学者。许多人到中国来访这位,问那位,归根只是要买几件古董或几幅旧画。多数人的意向并不在研究中国文化,只在带些中国东西回去可以炫耀于人。在外国批发中国文化的学者,他们的地位是和卖山东蓝绸或汕头抽纱的商人差不多,不过斯文一点而已。

  在欧美的学者可以收费讲学,但在中国,不收费的讲学会,来听讲还属寥寥,以学问求温饱简直是不容易谈。这样为学只求得过且过,只要社会承认他是学者,他便拿着这个当敲门砖,管什么人格的结晶与不结晶。这也许是中国学者在社会国家上多不能为国士国师而成为国贼国狗,在学问上多不能成为先觉先知而成为学棍学蠹的一个原因吧。我取的是“衣食足而后知礼义”的看法,所以要说:“得温饱才能讲人格。”中国学术界中许多人正在饥寒线底下挣扎着,要责备他们在人格上有什么好榜样,在学问上有什么新贡献,这要求未免太苛刻了。还有,得温饱并不见得就是食前方丈,广厦万间,只求学者在生活上有保障,研究材料的供给方便与充足就够了。须知极度满足的生活,也不是有识的学者所追求的。

  学术除掉民族特有的经史之外是没有国界的。民族文化与思想的渊源,固然要由本国的经史中寻觅,但我们不能保证新学术绝对可以从其中产生出来。新学术要依学术上的问题的有无,与人间的需要的缓急而产生,决不是无端从天外飞来的。一个民族的文化的高低是看那民族能产生多少有用的知识与人物,而不是历史的久远与经典的充斥。牛津大学每年间所收的新刊图书可以排出几十里长,若说典籍的数量,我们现在更不如人家。钱先生假定自道咸而下,向使中国学术思想乃至政治制度社会风俗在与西洋潮流相接触之前先变成一个样子,则中国人可以立定脚跟,而对此新潮,加以辨认与选择,而分别迎拒与蓄泄。这话也有讨论的必要。

  我上头讲过现代学问的精神是从治物之学出发的,治物之学也可以说是格物之学,而中国学术一向是被社交学问、社交文艺,最多也不过是做人之学所盘踞,所谓“朴学”不过为少数人所攻治,且不能保证其必为晋身之阶。朴学家除掉典章制度的考据而外,还有多少人知道什么格物之学呢?医学是读不成书的人们所入的行;老农老圃之业为孔门弟子所不屑谈;建筑是梓人匠人的事;兵器自来是各人找与自己合适的去用;蚕桑纺织是妇人的本务;这衣、食、住、行、卫五种民族必要的知识,中国学者一向就没曾感觉到应当括入学术的范围,操知识与智慧源泉的纯粹科学更谈不到了。治物之学导源于求生活上安适的享受的理想和试要探求宇宙根源的谜。学者在实验室里用心去想,用手去做,才能有所成就。中国学术岂但与人生分成两橛,与时代失却联系,甚至心不应手,因此,多半是纸上谈得好、场上栽筋斗的把戏。不动手做,就不能有新发现,就不能有新学术。假如中国的学术思想乃至政治制度社会风俗会自己变更的话,乾嘉以前有千多年的机会,乾嘉以后也不见得就绝对没有。

  日本的维新怎么就能成功,中国的改革怎么就屡次失败呢?化学是从中国道家的炼丹术发展的,怎么在中国本土,会由外丹变成内丹了?对的思想落在不对的实验上,结果是造成神秘的迷信,不能产出利用厚生的学问。医学并不见得不行,可是所谓国医,多半未尝研究过《本草》里所载的药物,只读两三本汤头歌诀之类便挂起牌来。千年来,我们的医学在生理、药物、病理等学问上曾有什么贡献呢?近年来从事提炼中国药物的也是具有科学知识的西医的功劳。在学问的认识上,中国人还是倾向道家的。道家不重知与行,也不信进步,改革自然是谈不到的。

  我想乾嘉以后,中国学术纵然会变,也不会变到自己能站得住而能分别迎拒与蓄泄西洋学潮的地步,纵然会,也许会把人家的好处扔掉,把人家的坏处留起来。像明末的西洋教士介绍了科学知识和他们宗教制度,试问我们迎的是什么呢?中华文化,可怜得很,真是一泓死水呀!这话十年前我不这样说,五年前我不忍这样说,最近我真不能不这样说了。不过死水还不是绝可悲的,只要水不涸,还可以想方法增加水量,使之澄清,使之溢出。这工夫要靠学术界的治水者的努力才有希望。世间无不死之人,也无不变的文化,只要做出来的事物合乎国民的需要,能解决民生日用的问题的就是那民族的文化了。

  要知道中国现在的境遇的真相和寻求解决中国目前的种种问题,归根还是要从中国历史与其社会组织、经济制度的研究入手。不过研究者必要有世界学术的常识,审慎择别,不可抱着“叫花子吃死蟹,只只好”的态度。那么,外国那几套把戏自然也能够辨认与选择,不致于随波逐流,终被狂涛怒浪所吞咽。中国学术不进步的原因,文字的障碍也是其中最大的一个。我提出这一点,许多国学大师必定要伸舌头的。但真理自是真理,稍微用冷静的头脑去思维一下便可以看出中国文字问题的严重。我们到现在用的还不是拼音文字,难学难记难速写,想用它来表达思想,非用上几十年的工夫不可。读三五年书,简直等于没读过。许多大学毕业生自从出来做事之后便不去摸书本。他们尚且如此,程度低些的更可知。繁难的文字束缚了思想,限制了读书人,所以中国文化最大的毒害便是自己的文字。一翻古籍便理会几十万言的书已很少见,百万千万言的书更属稀罕了。到现在,不说入学之门的百科全书没有,连一部比较完备的字典都没有。

  国人不理会这是文化低落的病根,反而自诩为简洁。不知道简洁文字只能表现简单思想,像用来作诗词、写游记是很够的。从前学问的范围有限,用简洁的文体,把许多不应当省掉的字眼省略掉还不觉得意义很晦涩,读者可用自己的理会力来补足文中的意思。现代的科学记载把一个字错放了地位都不成,简省更不用说了。我们的命不加长,而所要知要学的东西太多,如果写作不从时间上节省是不成的。我们自己的文化担负已是够重的了,现在还要担负上欧美的文化,这就是钱先生所谓“两水斗啮”的现象,其实是中国人挣扎于两重文化的压迫底下的现象。欧美的文化,我们不能不担负,欧美人却不必要担负我们的文化,人家可以不学汉文而得所需的知识,我们不学外国文成么?这显然是我们的文化落后所给的刑罚,目前是没法摆脱的。要文化的水平线提高,非得采用易于学习的拼音文字不可。千字课或基本汉字不能解决这个严重问题,因为在学术上与思想表现上是需要创造新字的,如果到了思想繁杂的阶段,几千字终会不够用,结果还是要孳乳出很多很多的方块字。

  现在有人用“圕”表示“图书馆”,用“簙”表示“博物院”,一个字读成三个音,若是这类字多起来,中国六书的系统更要出乱子。拼音字的好处在以音达意,不是以形表意,有什么话就写出什么话,直截了当,不用计较某字该省,某句应缩,意思明白,头脑就可以训练得更缜密。虽然拼音文字中如英文法文等还不能算是真正拼音的,但我们须以拼音法则为归依,不是欧美文字为归依。表达思想的工具不好,自然不能很快地使国民的知识提高。人家做十年,我们非得加上五六倍的时间不可。日本维新的成功,好在他们有“假名”,教育普及得快,使他们的文化能追踪欧美。我们一向不理会这一点,因为我们对于汉字有很深切的敬爱,几十年来的拼音字母运动每被学者们所藐视与反对。许多人只看文字是用来做诗写文的,能摇头摆脚哼出百几十字便自以为满足了。改良文字对于这种人固然没有多大的益处,但为学术的进步着想,我们不能那么浪费时间来用难写难记的文字。古人惜寸阴分阴,现代的中国人更应当爱惜丝毫光阴。因为用高速度来成就事物是现代民族生存的必要条件。

  德国这次向东方进兵,事实上是以血换油。油是使速度增进的重要材料。不但在战争上,即如在其他事业上,如果着手或成功稍微慢了些,便等于失败。所以人家以一切来换时间,我们现在还想以时间来换一切,这种守株待兔的精神是要不得的。国民智力的低下,中国文字要负很重的责任。智力的高低就是发现问题与解决问题的能力的速度的高低。我以为汉字不改革,则一切都是没有希望的。用文字记载思想本来和用针来缝布成衣服差不多,从前的针一端是针口,另一端是穿线的针鼻。缝纫的人一针一针地做,不觉得不方便。但是缝衣机发明了,许多不需要的劳动不但可以节省而且能很快地缝了许多衣服。缝衣机的成功只在将针鼻移到与针口同在一端上。拼音文字运动也是试要把音与义打成一片。不过要移动一下这“文字的针鼻”,虽然只是分寸的距离,若用的人不了悟,纵然经过千百年也不能成功。旧工具不适于创造新学术,就像旧式的针不能做更快更整齐的衣服一样。有使中国文化被西方民族吸收愿望的先当注意汉字的改革,然后去求学术上的新贡献,光靠残缺的古董此后是卖不出去的。

  中国目前的问题,不怕新学术呼不出,也不怕没人去做专门名家之业,所怕的是知识不普及。一般人的常识不足,凡有新来的吃的用的享受的,不管青红皂白,胡乱地赶时髦。读书人变成士大夫,把一般群众放在脑后,不但不肯帮助他们,反而压迫他们。从农村出来的读书人不肯回到农村去,弄到每个村都现出经济与精神破产的现象。在都市的人们,尤其是懂得吹洋号筒的官人贵女们,整个生活都沉在花天酒地里,批评家说他们是在“象牙之塔”里过日子。其实中国哪里来的“象牙之塔”?我所见的都是一幢幢的“牛骨之楼”罢了。我们希望于学术界的是在各部门里加紧努力,要做优等人而不厌恶劣等的温饱,切莫做劣等人而去享受优等的温饱。那么,平世之学与乱世之学就不必加以分别了。现在国内的大学教授,他们的薪俸还不如运输工人所得的多,我们当然不忍说他们是藏身一曲,做着与私人温饱相宜的名山事业。不用说生存上,即如生活上必需的温饱,是谁都有权利要求的。读书人将来会归入劳动阶级,成为“智力劳动者”,要恢复到“四民”之首的领导地位,除非现在正在膨胀着的资产制度被铲除,恐怕是不容易了。

  [附言]六月二十四日某先生在华字日报写了一篇质问我的文章,题目是《国粹与国渣》,文中有些问题发得很幼稚,值不得一答。唯有问什么是“国粹”一点,使我在学问的良心上不能不回答一下。我因此又联想到六月八日钱穆先生在《大公报》发表的星期论文《新时代与新学术》,觉得其中几点也有提出来共同讨论的必要,所以写成这一篇,希望的是能抛碎砖引出宝玉来。文中大意是曾于六月二十八日对岭英中学高中毕业生讲过的。

  青年节对青年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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