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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下编:俗世微尘 (17)

书籍名:《空山灵雨》    作者:许地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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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觉得我国自古以来便缺乏历史画家。我在十几年前,三兄敦谷要到日本的时候便劝他致力于此。但后来我们感觉得有一个绝大的原因,使我们缺乏这等重要的画家,就是我们并没注意保存历史的名迹及古代的遗物。间或有之,前者不过为供“骚人”“游客”之流连,间或毁去重建,改其旧观,自北京的天宁寺,而武昌的黄鹤楼,而广州的双门,等等,改观的改观,毁拆的毁拆,伤心事还有比这个更甚的么?至于古代彝器的搜集,多落于豪贵之户,未尝轻易示人,且所藏的范围也极狭隘,吉金、乐石、戈镞、帛布以外,罕有及于人生日用的品物,纵然有些也是真赝杂厕,难以辨识。于此,我们要知道考古学与历史画的关系非常密切,考古学识不足,即不能产生历史画像。不注意于保存古物古迹,甚至连美术家也不能制作。

  我曾说我们以画为无声诗,所以增加诗的情感,唯过去的陈迹为最有力。这点又是我们所当注意的。我们今日没有伟大的作品,是因为画家的情感受损的缘故。试看雷峰一倒,此后画西湖的人的感情如何便知道了。他们绝以不描写哈同的别庄为有兴趣,故知古代建筑的保存和修筑是今日的美术家应负提倡及指导的责任,美术家当与考古家合作,然后对于历史事物的观念正确,然后可以免掉画汉朝人物着宋朝衣冠的谬误。于此我要声明我并非提供过去主义(经典派或古典派),因为那与未来主义同犯了超乎时代一般的鉴赏能力之外。未来主义者以过去种种为不善不美,不属理想,然而,若没有过去,所谓美善的情绪及情操亦无从发展。人间生活是连续的。所谓过去已去,现在不住,未来未到,便是指明这连续的生活一向进前,无时休息的,因无休息,故所谓“现在”不能离过去与未来而独存。

  我们的生活依附在这傍不住的时间的铁环上,也只能记住过去的历程和观望未来的途径。艺术家的唯一能事便在驾驭这时间的铁环使它能循那连续的轨道进前,故他的作品当融含历史的事实与玄妙的想象。由前之过去印象与后之未来感想,而造成他现在的作品。前者所以寄情,后者所以寓感,一个艺术家应当寄情于过去的事实,和寓感于未来的想象,于此,有人家要说,艺术是不顾利害,艺术家只为艺术而制作,不必求其用处。但“为艺术而艺术”的话,直与商人说,“我为经商而经商”,官吏说“我为做官而做官”同一样无意义,艺术家如不能使人间世与自然界融合,则他的作品必非艺术品。但他所寄寓的不但要在时间的铁环,并且顾及生活的轨道上头。艺术家的技能在他能以一笔一色指出人生的谬误或价值之所在,艺术虽不能使人抉择其行为的路向,但它能使人理会其行为的当与不当却很显然。这样看来,历史画自比静物画伟大得多。

  末了,我很希望一般艺术家能于我们固有的各种技艺努力。我国自古号为“衣冠文物之邦”,而今我们的衣冠文物如何?讲起来伤心得很,新娘子非西式的白头纱不蒙,大老爷非法定的大礼帽不戴;小姐非钢琴不弹唱,非互搂不舞蹈,学生非英法菜不吃,非“文明杖”不扶!所谓自己的衣冠文物荡然无存。艺术家又应当注意到美术工艺的发展。我们的戏剧、音乐、建筑、衣服等等并不是完全坏,完全不美,完全不适用,只因一般工匠与艺术家隔绝了,他们的美感缺乏,才会走到今日的地步。故乐器的改造、衣服的更拟等等关于日常生活的事物,我们当有相当的贡献,总而言之,国献运动是今日中国艺术家应当力行的,要记得没有本国的事物,就不能表现国性;没有美的事物,美感亦无从表现。大家努力吧。

  创作的“三宝”和鉴赏的“四依”

  雁冰、圣陶、振铎诸君发起创作讨论,叫我也加入。我知道凡关于创作的理论他们一定说得很周到,不必我再提起,我对于这个讨论只能用个人如豆的眼光写些少出来。

  现代文学界虽有理想主义(Idealism)和写实主义(Realism)两大倾向,但不论如何,在创作者这方面写出来的文字总要具有“创作三宝”才能参得文坛的上禅。创作的“三宝”不是佛、法、僧,乃是与此佛、法、僧同一范畴的智慧、人生和美丽。所谓“创作三宝”不是我的创意,从前欧西的文学家也曾主张过。我很赞许创作有这三种宝贝,所以要略略地将自己的见解陈述一下。

  (一)智慧宝:创作者个人的经验,是他的作品的无上根基。他要受经验的默示,然后所创作的方能有感力达到鉴赏者那方面。他的经验,不论是由直接方面得来,或者由间接方面得来,只要从他理性的评度,选出那最玄妙的段落——就是个人特殊的经验有裨益于智慧或识见的片段——描写出来。这就是创作的第一宝。

  (二)人生宝:创作者的生活和经验既是人间的,所以他的作品需含有人生的元素。人间生活不能离开道德的形式。创作者所描写的纵然是一种不道德的事实,但他的笔力要使鉴赏者有“见不肖而内自省”的反感,才能算为佳作。即使他是一位神秘派、象征派,或唯美派的作家,他也需将所描那些虚无缥缈的,或超越人间生活的事情化为人间的,使之和现实或理想的道德生活相表里。这就是创作的第二宝。

  (三)美丽宝:美丽本是不能独立的,他要有所附丽才能充分地表现出来。所以要有乐器、歌喉,才能表现声音美;要有光暗、油彩,才能表现颜色美;要有绮语、丽词,才能表现思想美。若是没有乐器,光暗,言文等,那所谓美就无着落,也就不能存在。单纯的文艺创作——如小说、诗歌之类——的审美限度只在文字的组织上头;至于戏剧,非得具有上述三种美丽不可。因为美有附丽的性质,故此,列它为创作的第三宝。

  虽然,这“三宝”也是不能彼此分离的。一篇作品,若缺乏第二、第三宝,必定成为一种哲学或科学的记载;若是只有第二宝,便成为劝善文;只有第三宝,便成为一种六朝式的文章。所以我说这三宝是三是一,不能分离。换句话说,这就是创作界的三位一体。

  已经说完创作的“三宝”,那鉴赏的“四依”是什么呢?佛教古德说过一句话:“心如工画师,善画诸世间。”文艺的创作就是用心描画诸世间的事物。冷热诸色,在画片上本是一样地好看,一样地当用。不论什么派的画家,有等善于用热色,喜欢用热色;有等善于用冷色,喜欢用冷色。设若鉴赏者是喜欢热色的,他自然不能赏识那爱用冷色的画家的作品。他要批评(批评就是鉴赏后的自感)时,必须了解那主观方面的习性、用意和手法才成。对于文艺的鉴赏,亦复如是。

  现在有些人还有那种批评的刚愎性,他们对于一种作品若不了解,或不合自己意见时,不说自己不懂,或说不符我见,便尔下一个强烈的否定。说这个不好,那个不妙。这等人物,鉴赏还够不上,自然不能有什么好批评。我对于鉴赏方面,很久就想发表些鄙见,现在因为讲起创作,就联到这问题上头。不过这里篇幅有限,不能容尽量陈说,只能将那常存在我心里的鉴赏“四依”提出些少便了。

  佛家的四依是:“依义不依语;依法不依人;依智不依识;依了义经不依不了义经。”鉴赏家的四依也和这个差不多。现时就在每依之下说一两句话——

  (一)依义:对于一种作品,不管他是用什么方言,篇内有什么方言掺杂在内,只要令人了解或感受作者所要标明的义谛,便可以过得去。鉴赏者不必指摘这句是土话,那句不雅驯,当知真理有时会从土话里表现出来。

  (二)依法:须要明了主观——作者——方面的世界观和人生观,看他能够在艺术作品上充分地表现出来不能,他的思想在作品上是否有系统。至于个人感情需要暂时搁开,凡有褒贬不及人,不受感情转移。

  (三)依智:凡有描写不外是人间的生活,而生活的一段一落,难保没有约莫相同之点,鉴赏者不能因其相像而遂说他是落了旧者窠臼的。约莫相同的事物很多,不过看创作者怎样把他们表现出来。譬如一件很平常的事情,在常人视若无足轻重,然而一到创作者眼里便能将自己的观念和那事情融化,经他一番地洗染,便成为新奇动听的创作。所以鉴赏创作,要依智慧,不要依赖一般识见。

  (四)依了义:有时创作者的表现力过于超迈,或所记情节出乎鉴赏者经验之外,那么,鉴赏者须在细心推究之后才可以下批评。不然,就不妨自谦一点,说声:“不知所谓,不敢强解。”对于一种作品,若是自己还不大懂得,那所批评的,怎能有彻底的论断呢?

  总之,批评是一种专门工夫,我也不大在行,不过随缘诉说几句罢了。有的人用批八股文或才子书的方法来批评创作,甚至毁誉于作者自身。若是了解鉴赏四依,哪会酿成许多笔墨官司!

  我们要什么样的宗教?

  一宗教是不是普遍的需要?

  宗教是社会的产物,由多人多时所形成,并非由个人所创造。宗教的需要,是普遍的,其理由有五:

  (一)凡宗教必有一特别的理想,这个理想是人类所欲达到,而为人间生活所必要有的。

  (二)凡宗教全要想解决“人生目的”的问题。

  (三)凡在宗教团体的人,必用自己的宗教理想,表现于实行上。 (1)

  (四)凡宗教必不满意于现实生活,以现实生活是病害的、不完全的,都是要想法子,去驱除他,或改正他。

  (五)凡宗教皆栽培,节制,完成人类的欲望,人类欲望大别有三:1.肉欲(Sensuality),2.我欲(Selfishness),3.意欲(Willingness)。三种欲望全是人间生活所不能免的。肉欲从肉体种种器官,为感觉发生,感觉不能免除,则肉欲必须存在。于是发生有利有害的两个方面,凡宗教全是试要节制他有害的方面,而栽培发展他有利的方面。在现实的生活之下,我欲是较高的欲望,例如作文作画,必要写出自己的名字,表明是自己的作品,便是由于我欲的缘故。但我欲过强,便成自私,有时也有妨碍,所以宗教要去节制他,而他之一方面,仍要栽培他,完成他,因为个人的人格,也是由我欲造成的。意欲是更高的欲望,可以管理一生的生活。倘若意欲不正就可毁坏一生生活的全体。佛教所谓“心如工画师,善画诸世间”便是表明意志有创造世界的能力。宗教的终极目的是要指导他,发展他,强健他。

  由上述的理论,看人生免不了有理想、欲望、病害,故此要向上寻求安康,宗教的感情,于是乎起。可以见宗教的本体,是人生普遍的需要。但是宗教的生长,必须适应环境。所以宗教的适用,必须受空间时间的限制,因时因地而不同。例如:六朝时候的佛教,因政治的关系而发达,可见政治与宗教之关系;又如:在天灾流行的时候,人类朝不保夕,于是就希望超绝的能力,可见天灾与宗教的关系;在国家衰弱的时代,宗教的情操越强,宗教的信仰越烈,可见强弱势力与宗教的关系。所以今晚的讲题“我们要什么样的宗教?”这“我们”是指我们今日中国说的。

  二宗教的领域

  许多人不看一看宗教的领域,不知道他有如何的大,所以一提“宗教”二字,便要唾弃。其实宗教的领域最大,可以说占人生之最大部分。人的行动,若仔细分析,少有不含宗教色彩的。由此广大无边的领域之中,依我的意见,可以为三大国度:(一)巫祝的宗教,(二)恩威的宗教,(三)情理的宗教。

  巫祝的宗教全基于过去的经验,其所行全是礼仪的、神圣的、秘密的。不问参与之意义如何,参与者之了解与否。在原始的社会,这是很盛行的。

  恩威的宗教,亦多基于经验。重礼节,信条,全以威权吓人,从者有福,违者有祸,使人因慕升天之福,畏入狱之祸,而信服。因此人便立于无限威权之下,不能不信服而持守戒律。

  情理的宗教,不专恃恩威的作用,而重慈心与智慧。佛所谓“悲智双修”就是这个意思。其实行,全是依其智慧,情感,而得了解。提高感情,用以打动人的慈悲,提高理智,用以坚定人的意向。使人在不知不觉之间,就实现此悲,此智,于行为上。

  此三种教,因时因地而异,其适用之处无绝对的善恶优劣之可言。智慧过低的地方,用情理的宗教,倒会发生病害。反之文化极高的时候,巫祝的宗教也就无所用了。

  三中国现在缺乏的宗教精神

  我们对于宗教所缺的精神,总括起来,可得下列的五种。

  (一)多注重难思的妙法,而轻看易行的要道。人都以为宗教是玄妙的,肤浅便不是宗教。讲宗教,要你越听不懂,越妙。古来佛教经典,有些伪造梵文,或者直译梵音,以为是圣语不翻,使人不易了解,正是这个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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