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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此情犹思(13)

书籍名:《忆往述怀》    作者:季羡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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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芝兰之室

  我喜欢绿色的东西,我觉得,绿色是生命的颜色,即使是在冬天,我在屋里总要摆上几盆花草,如君子兰之类。旧历元旦前后,我一定要设法弄到几盆水仙,眼睛里看到的是翠绿的叶子,鼻子里闻到的是氤氲的幽香,我顾而乐之,心旷神怡。

  今年当然不会是例外。友人送给我几盆水仙,摆在窗台上。下面是一张极大的书桌,把我同窗台隔开。大概是由于距离远了一点,我只见绿叶,不闻花香,颇以为憾。

  今天早晨,我一走进书房,蓦地一阵浓烈的香气直透鼻官。我愕然一愣,一刹那间,我意识到,这是从水仙花那里流过来的。我坐下,照例爬我的格子。我在潜意识里感到,既然刚才能闻到花香,这就证明,花香是客观存在着的,而且还不会是瞬间的而是长时间的存在。可是,事实上,在那愕然一愣之后,水仙花香神秘地消逝了,我鼻子再也闻不到什么了。

  这是什么原因呢?

  我又陷入了想入非非中。

  中国古代《孔子家语》中就有几句话:“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即与之化矣。”我在这里关心的不是“化”与“不化”的问题,而是“久而不闻其香”。刚才水仙花给我的感受,就正是“久而不闻其香”。可见这样的感受,古人早已经有了。

  我常幻想,造化小儿喜欢耍点“小”--也许是“大”--聪明,给人们开点小玩笑。他(它?她?)给你以本能,让你舌头知味,鼻子知香。但是,又不让你长久地享受,只给你一瞬间,然后复归于平淡,甚至消逝。比如那一位“老佛爷”慈禧,在宫中时,瞅见燕窝、鱼翅、猴头、熊掌,一定是大皱其眉头。然而,八国的“老外”来到北京,她仓皇西逃,路上吃到棒子面的窝头,味道简直赛过龙肝凤髓,认为是从未尝过的美味。她回到北京宫中以后,想再吃这样的窝头,可普天之下再也找不到了。

  造化小儿就是使用这样的手法,来实施一种平衡的策略,使美味佳肴与粗茶淡饭,使帝后显宦与平头老百姓,等等,等等,都成为相对的东西,都受时间与地点的约束。否则,如果美味对一个人来说永远美,那么帝后显宦们的美食享受不是太长了吗?在芸芸众生中间不是太不平衡了吗?

  对鼻官来说,水仙花还有芝兰的香气也只能作如是观,一瞬间,你获得了令人吃惊的美感享受;又一瞬间,香气虽然仍是客观存在,你的鼻子却再也闻不到了。

  造化小儿玩的就是这一套把戏。

  园花寂寞红

  楼前右边,前临池塘,背靠土山,有几间十分古老的平房,是清代保卫八大园的侍卫之类的人住的地方。整整四十年以来,一直住着一对老夫妇:女的是德国人,北大教员;男的是中国人,钢铁学院教授。我在德国时,已经认识了他们,算起来到今天已经将近六十年了,我们算是老朋友了。三十年前,我们的楼建成,我是第一个搬进来住的,从那以后,老朋友又成了邻居。有些往来,是必然的。逢年过节,互相拜访,感情是融洽的。我每天到办公室去,总会看到这个个子不高的老人,蹲在门前临湖的小花园里,不是除草栽花,就是浇水施肥;再就是砍几竿门前屋后的竹子,扎成篱笆。嘴里叼着半只雪茄,笑眯眯的,忙忙碌碌,似乎乐在其中。

  他种花很有一些特点。除了一些常见的花以外,他喜欢种外国种的唐菖蒲,还有颜色不同的名贵的月季。最难得的是一种特大的牵牛花,比平常的牵牛要大一倍,宛如小碗口一般。每年春天开花时,颇引起行人的注目。据说,此花来头不小。在北京,只有梅兰芳家里有,齐白石晚年以画牵牛花闻名全世,临摹的就是梅府上的牵牛花。

  我是颇喜欢一点花的。但是我既少空闲,又无水平。买几盆名贵的花,总养不了多久,就呜呼哀哉。因此,为了满足自己的美感享受,我只能像北京人说的那样看“蹭”花,现在有这样神奇的牵牛花,绚丽夺目的月季和唐菖蒲,就摆在眼前,我焉得不“蹭”呢?每天下班或者开会回来,看到老友在侍弄花,我总要停下脚步,聊上几句,看一看花。花美,地方也美,湖光如镜,杨柳依依,说不尽的旖旎风光,人在其中,顿觉尘世烦恼,一扫而光,仿佛遗世而独立了。

  但是,世事往往有出人意料者。两个月前,我忽然听说,老友在夜里患了急病,不到几个小时,就离开了人间。我简直不敢相信,然而这又确是事实。我年届耄耋,阅历多矣,自谓已能做到“悲欢离合总无情”了。事实上并不是这样。我有情,有多得超过了需要的情,老友之死,我焉能无动于衷呢?“当时只道是寻常”这一句浅显而实深刻的词,又萦绕在我心中。

  几天来,我每次走过那个小花园,眼前总仿佛看到老友的身影,嘴里叼着半根雪茄,笑眯眯的,蹲在那里,侍弄花草。这当然只是幻象。老友走了,永远永远地走了。我抬头看到那大朵的牵牛花和多姿多彩的月季花,她们失去了自己的主人,朵朵都低眉敛目,一脸寂寞相,好像“溅泪”的样子。她们似乎认出了我,知道我是自己主人的老友,知道我是自己的认真入迷的欣赏者,知道我是自己的知己。她们在微风中摇曳,仿佛向我点头,向我倾诉心中郁积的寂寞。

  现在才只是夏末秋初。即使是寂寞吧,牵牛和月季仍然能够开花的。一旦秋风劲吹,落叶满山,牵牛和月季还能开下去吗?再过一些时候,冬天还会降临人间的。到了那时候,牵牛们和月季们只能被压在白皑皑的积雪下面的土里,做着春天的梦,连感到寂寞的机会都不会有了。

  明年,春天总会重返大地的。春天总还是春天,她能让万物复苏,让万物再充满了活力。但是,这小花园的月季和牵牛怎样呢?月季大概还能靠自己的力量长出芽来,也许还能开出几朵小花。然而护花的主人已不在人间。谁为她们施肥浇水呢?等待她们的不仅仅是寂寞,而是枯萎和死亡。至于牵牛花,没有主人播种,恐怕连幼芽也长不出来。她们将永远被埋在地中了。

  我一想到这里,就不禁悲从中来。眼前包围着月季和牵牛的寂寞,也包围住了我。我不想再看到春天,我不想看到春天来时行将枯萎的月季,我不想看到连幼芽都冒不出来的牵牛。我虔心默祷上苍,不要再让春天降临人间了。如果非降临不行的话,也希望把我楼前池边的这一个小花园放过去,让这一块小小的地方永远保留夏末秋初的景象,就像现在这样。

  一个流传欧亚的笑话

  我在德国的时候,常听到一个笑话,说:有一个人出门旅行,一天夜里到一个旅店里去住宿,但屋子全住满了人,没有办法只好同一个黑人同屋住。夜里当他正在酣睡的时候,黑人偷偷地起来,把他的脸全用墨抹黑了,偷了他的东西溜走了。第二天早晨,当他起来的时候,他发现黑人同自己的东西都不见了。他于是大惊,满屋子里左找右找,希望能在壁橱里柜子里找到黑人和自己的东西。正在忙乱的时候,蓦地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影子,脸上黑黑的,他于是一下子怔住了,自己问自己:“黑人原来在这里,可是我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正像许多别的笑话,这个笑话的“版本”也不少,原因就是当一个人说笑话的时候,他往往想方设法说得生动,捉住听者全部的注意力,然后才能得到预期的效果。这样一来,每个人就随了自己的幻想力和口才替笑话添上许多枝叶和点缀。所以,上面这个笑话,我听过许多次,每次都有点不同。我上面写的只是一个大体的轮廓而已。但仅从这大体的轮廓上也就可以看出来中国也有同样的笑话,至少是属于同一类型的。中国从什么时候就有,我现在还没有推究出来,反正在明朝就有了。刘无卿的《应谐录》(见《续说郛》)里面有下面一个故事:

  僧在

  一里尹管解罪僧赴戍,僧故黠。中道夜酒,里尹致沉醉。鼾睡已,取刀髡其首,改绁己缧,反绁尹项而逸。凌晨里尹寤,求僧不得,自摩其首髡,又缧在项,则大诧惊曰:“僧故在是,我今何在耶?”夫人具形宇宙,同罔然不识真我者,岂独里尹乎!

  我们一看就知道,这两个故事是属于一个类型的,唯一的不同就是:在欧洲“本”里是一个黑人,在中国则是一个和尚而已。这两个故事之间的密切关系已经用不着再来证明。但这关系也并不简单,大体说来,有四个可能:第一,这两个故事是在欧洲和中国各不相谋地产生的。内容虽然相同,但这只证明人类心灵的活动有时候可以非常相似,不一定是互相抄袭。第二,这故事原来产生在中国,后来流传到欧洲去。第三,这故事的产生地是欧洲,中国是从那里借来的。第四,这故事的老家既不是中国,也不是欧洲,而是第三个地方。中国同欧洲都是从那里抄来的。这四个可能都有道理。

  但据我自己的看法,我总觉得第四个可能的可能性最大。夸大一点说,创造一个笑话同在自然科学或精神科学上发现一个定律同样地难。倘若有人不相信的话,他可以试一试去创造一个笑话。所以第一个可能恐怕很难成立。同时我又想到,在中国同欧洲流行的许多寓言和童话都不是在中国或欧洲产生的,而是来自印度。所以我觉得第二个和第三个可能也都不就是事实。剩下的只有第四个可能了。我上面提到印度,但我并不是说这个笑话的老家一定就是印度。到现在我还没发现在印度有这个笑话,我只是说这个笑话可能产生在欧洲和中国以外的第三个地区而已。

  我写这一篇东西,并没有什么用意,当然更不能在这里创立“比较笑话学”。不过我总觉得这个笑话的两个“本”都很有意思。而且,笑话虽然是“小枝”,但从它们辗转流传的痕迹里也还可以看出更深的意义,正如从一粒沙子里可以看出宇宙。所以就刺刺不休地写了一大篇,并且将来还预备多写,倘若再有新材料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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