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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君子之道(1)

书籍名:《君子之道》    作者:余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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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最后一级台阶

  文化有很多台阶,每一级都安顿着不同的项目。那么,最后一级是什么呢?

  当然,最后一级不是名校,不是博士,不是教授,不是学派,不是大奖,不是国粹,不是唐诗,不是罗浮宫,不是好莱坞??

  很多很多“不是”。但是,它们每一项,都有资格找到自己的文化台阶,拂衣整冠,自成气象。它们很可能把自己看成是最后目标、最高等级,但实际上都不是。而且,它们之间,也互不承认。

  世界各国的学者们,常常也在这么多文化项目间比轻重,说是非。意见总是吵吵嚷嚷,直到听到了一种声音,情况才发生一点变化。

  这种声音说,文化的终极成果,是人格(personality)。

  例如,中华文化的终极成果,是中国人的集体人格。复兴中华文化,也就是寻找和优化中国人的集体人格。

  这也可以看作是文化的最后一级台阶。

  首先以现代学理指出这个台阶的,是瑞士心理学家荣格(Carl Gustav Jung,1875—1961)。他曾经追随过弗洛伊德有关“无意识”、“潜意识”的研究,但又摆脱了其中的各种局限,认为只有“集体无意识”即集体人格才有普遍意义。对此,学术界曾经有过这样一个比喻:弗洛伊德找到了大海波涛下的暗礁,而荣格,则找到了暗礁下的海床。

  二、有故乡的灵魂

  更重要的是,荣格指出,“集体人格”并不是形成于当代人们的有生之年。最早的种子,可能在“神话”中就播下了。每个古老的民族都有很多“大神话”,后面还会引发出很多“小神话”,这就是荣格所说的“梦”。

  神话和梦,都会以“原型”(archetype)、“原始意象”(primordial images)的方式成为一个民族的“自画像”(self-portrait),反复出现在集体心理活动中。

  这一来,“集体人格”就具有了长期稳定的象征意义。照荣格的一个漂亮说法,成了“有故乡的灵魂”。

  顺着这个思路,中国人的集体人格也是有“故乡”的。那“故乡”,首先是神话,例如“女娲补天”、“精卫填海”、“夸父追日”、“嫦娥奔月”等等。每一个中国人的灵魂深处,都埋藏着这些遥远的“故乡”。当然,神话只是起点,“集体人格”的原型建立,是一个复杂的人类学工程。对于一般人来说,只须明白,文化的最后一级台阶,就是为灵魂找到故乡,或者说,找到有故乡的灵魂。

  这个课题,连很多等级不低的学者也不明白。

  我想起一件往事。

  二十几年前,我还在上海戏剧学院担任院长,与一位喜欢读书的顶头上司汪道涵市长成了朋友,建立了一种“好书交换”关系,约定发现好书,签名互赠。有一次,我送给他一部北京刚刚出版的古印度哲学《五十奥义书》,他立即回送我一部台湾中正书局出版的《西方思想家论中国》。过几天我告诉他,我读了里边刘耀中先生写的《中国与荣格》一文,对其中一段记述很感兴趣。

  这段记述,介绍了荣格在自传中写到的接受中国学者胡适访问的情景:

  他们谈《易经》,胡适告诉荣格说,他不太相信《易经》,并说那该是一种魔术和符咒。荣格听到后,急问他曾经尝试过没有,胡适点头。荣格再问他,《易经》卦内的答案是不是真实的,对他有没有帮助。

  这一连串的问题,使胡适很难受。荣格也开始意识到,中国当代学者已渐渐走向西方的科学境界,对他们自己的传统文化有怀疑了。

  胡适认为《易经》是一种魔术和符咒,用的是西方近代科学思维。但他不知道,此刻坐在他眼前的这位西方公认的一流学者,却曾经深入研究过《易经》。我们不妨再读一段刘先生的介绍:

  荣格为威廉的《易经》译本写了十七页的引言。荣格说,西方古代的科学与中国《易经》原则是共通的,但是与西方现代科学的因果律有很大的差别。因果律超越不过统计学,现代人比不上古代人的主观智慧。因果律把人的主观异化了,该是西方文明很大的毛病。

  荣格并且发现,中国道家有“物极必反”的基本法则,远远超过西方人的思想。他指出,西方往往被“自我中心观”的魔鬼引导,而沿着所谓“高贵”的道路走向宗教经验将带来的硕果。于此,荣格观察到,道家的“物极必反”法则西方可以采用,唯有靠此,在西方互相冲突的人格和他们忘记了的另一半才会团圆,西方人士的痛苦内战才会结束。

  ——《西方思想家论中国》第176—177页

  胡适比荣格小十六岁,无论从年龄辈分上还是从学术辈分上都不能与荣格比肩。他显然没有读过荣格为《易经》写的那十七页引言,所以那天说得太草率了。荣格一听就着急,而且后来还是不断着急,一再“劝告中国文明绝对不要跟西方跑”。

  荣格在以上引文中论述到中国哲学时,作为对照,提到了自己非常熟悉的“西方互相冲突的人格”。你看,人格,还是人格,他离不开这个命题。他指出,中国文化和西方文化的根本差异,正在于人格的不同,这是他的学术基点。

  汪道涵先生他们这代人受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影响很深,因此比较能够理解胡适对于《易经》等中国古典的隔阂,很不喜欢当时已经重新探头的“国粹”、“国学”等概念,隐隐觉得那是改革开放的文化阻力。我向汪道涵先生解释道,我也不喜欢“国粹”、“国学”等低级复古主义的提法,认为那是借用国家主义来实行排他主义,而且主要是排斥国内的其他艺术和学问;但是,从文化人类学的高度寻找民族生存的远古基因,与我们的现代化努力并不抵牾。让我高兴的是,汪先生虽然不熟悉荣格,却对弗雷泽(James George Frazer,1854—1941)比较了解,读过《金枝》,这就使我们讨论荣格有了基础。

  三、孙中山的忠告

  荣格见了胡适后,发现中国当代学者已经不明白自己传统文化中有些内容“远远超过西方人的思想”,不明白“西方互相冲突的人格”所造成的痛苦内战只有靠中国哲学才能结束。其实,并不是所有的中国当代智者都是这样。

  早在荣格见胡适之前很多年,中国最有现代思维的革命领袖孙中山在日本的一次演讲中,已经触及西方文化和中国文化的差别,观点居然非常靠近荣格而不是胡适。他还借此警告了日本的文化选择。

  一九二四年,孙中山在日本神户的演讲中说:

  西方的物质文明是科学文明,并最终发展为武力文明来压迫亚洲国家,这也就是中国自古以来所谓的“霸道”文化。而东方文明则是要远远超越它的“王道”文化。王道文化的本质就是道德和仁义。

  你们日本民族既得到了欧美的霸道文化,又拥有亚洲的王道文化,对于世界文化的未来,日本究竟是要成为西方霸道的鹰犬,还是做东方王道的干城,都需要由你们日本国民自己去详审慎择。

  后来的情况如何呢?七十多年之后,日本企业家稻盛和夫到中国天津演讲,他在引述了孙中山上面这段话后坦陈:

  令人遗憾的是,日本不仅没有听从孙中山的这一忠告,反而一发不可收地走上了霸权主义的道路。

  《对话稻盛和夫》(四)第85页

  孙中山把荣格所说的“西方互相冲突的文化”与中国以道德和仁义为本质的“王道”文化一起放在日本面前,要他们“详审慎择”。这个思路,也就是把不同政治选择归因于文化选择。然而,既然他提到一切都是“自古以来”的,那么,要日本选择“王道”文化也就几乎不会成功,劝告也只是劝告罢了。

  王道、道德、仁义等等,大家都会说,但当这些文化理念全都沉淀为人格,而且由悠久的岁月沉淀为集体人格,别的人群要学,就不容易了。

  四、中国人的人格理想

  中国人的集体人格应该是什么样的呢?这个问题,既带有历史性、现实性,又带有理想性。

  显然,这种集体人格必然与其他民族很不一样。

  我可以再借一个外国人来说明这个问题。

  这个人我说过多次,就是那位十六世纪到中国来的耶稣会传教士利玛窦。他对中国文化进行了数十年精深和全面的研究,很多方面已经一点儿也不差于中国文化人,但我们读完长长的《利玛窦中国札记》(China in Sixteenth Century:The Journals of Mathew Ricci)就会发现,最后还是在人格上差了关键一步。那就是,他暗中固守的,仍然是西方的“圣徒人格”和“绅士人格”。

  与“圣徒”和“绅士”不同,中国文化的集体人格模式,是“君子”。

  中国文化的人格模式还有不少,其中衍伸最广、重叠最多、渗透最密的,莫过于“君子”。这也可以说是一个庞大民族在自身早期文化整合中的“最大公约数”。

  “君子”,终于成了中国人最独特的文化标识。世界上的其他民族,在集体人格上都有自己的文化标识。除了利玛窦的“圣徒人格”和“绅士人格”外,还有“骑士人格”、“灵修人格”、“浪人人格”、“牛仔人格”等等。这些标识性的集体人格,互相之间有着巨大的区别,很难通过学习和模仿全然融合。这是因为,所有的集体人格皆如荣格所说,各有自己的“故乡”。从神话开始,埋藏着一个遥远而深沉的梦,积淀成了一种潜意识、无意识的“原型”。

  “君子”作为一种集体人格的雏形古已有之,却又经过儒家的选择、阐释、提升,结果就成了一种人格理想。儒家先是谦恭地维护了“君子”的人格原型,然后又鲜明地输入了自己的人格设计。这种在原型和设计之间的平衡,贴合了多数中国人的文化基因和文化选择,因此儒家也就取得了“独尊”的地位。

  不少中国现代作家和学者喜欢用激烈的语气抨击中国人的集体人格,揭示丑恶的“国民性”。看似深刻,但与儒家一比,层次就低得多了。儒家大师如林,哪里会看不见集体人格的毛病?但是,从第一代儒学大师开始,就在淤泥中构建出了自己的理想设计。

  这种理想设计一旦产生,中国文化的许许多多亮点都向那里滑动、集中、灌注、融合。因此,“君子”两字包罗万象,非同小可。儒家学说的最简捷概括,即可称之为“君子之道”。甚至,中国文化的钥匙也在那里。

  对中国文化而言,有了君子,什么都有了;没有君子,什么都徒劳。

  这也就是说,人格在文化上收纳一切,沉淀一切,预示一切。

  任何文化,都是前人对后代的遗嘱。最好的遗嘱,莫过于理想的预示。

  后代应该成为什么样的人?中国文化由儒家作了理想性的回答:做个君子。

  做个君子,也就是做个最合格、最理想的中国人。

  我一直认为,中国文化没有沦丧的最终原因,是君子未死,人格未溃。

  中国文化的延续,是君子人格的延续;中国文化的刚健,是君子人格的刚健;中国文化的缺憾,是君子人格的缺憾;中国文化的更新,是君子人格的更新。

  如果说,文化的最初踪影,是人的痕迹,那么,文化的最后结晶,是人的归属。

  五、“小人”的出现

  儒家在对“君子”进行阐述的时候,采取了一种极为高明的理论技巧。那就是,不直接定义“君子”,只是反复描绘它的对立面。

  “君子”的对立面,就是“小人”。

  用一系列的否定,来完成一种肯定。这种理论技巧,也可称之为“边缘裁切法”,或曰“划界确认法”。这种方法,在逻辑学上,是通过确认外延,来包围内涵。

  因此,“小人”的出现,对“君子”特别重要。其实不仅在理论概念上是这样,即使在生活实际中也是这样。如果没有小人,君子就缺少了对比,显现不出来了。

  “小人”,在古代未必是贬义,而是指向着一些低微的社会地位和生态群落。诚如俞樾在《群经平议》中所说:“古书言君子、小人,大都以位言,汉世说如此。后儒专以人品言君子、小人,非古义也。”

  但是,生态积淀人品。终于,这组对比变成了人品对比。我认为,“后儒”的这种转变,亦合“古儒”之意。

  君子和小人的划分,使君子这一人格理想更坚硬了。在汉语中,“人格”之“格”,是由一系列拒绝、摆脱、否决来实现的。在君子边上紧紧贴着一个小人,就是提醒君子必须时时行使推拒权、切割权,这使君子有了自立的框范。

  君子和小人的划分,并不一定出现在不同人群之间。同一群人,甚至同一个人,也会有君子成分和小人成分的较量。我说过,连我们自己身上,也潜伏着不少君子和小人的暗斗。这也就构成了我们自己的近距离选择。唐代吴兢在《贞观政要·教戒太子诸王》中说:

  君子、小人本无常。行善事则为君子,行恶事则为小人。

  《贞观政要·教戒太子诸王》

  这就说得很清楚了,其间的区分不在于两个稳定的族群,而在于我们内心的一念之差,我们行为的一步进退。我觉得这种思想,与萨特(Jean-Paul Sartre, 1905—1980)存在主义哲学中有关“由选择决定人的本质”的论述颇为相近,却又早了萨特那么多年。

  儒家让君子和小人相邻咫尺,其实也为人们提供了自我修炼长途中的一个个岔道,让大家在岔道口一次次选择。然后,才说得上谁是君子。

  君子,是选择的结果。小人,是儒家故意设定的错误答案。设定错误答案的目的,不是为了让你选错,而是为了让你选对。

  六、有效遗嘱

  儒家对后世的遗嘱——做君子,不做小人,有没有传下来呢?

  传下来了。而且,传得众人皆知。只要是中国人,即使不通文墨,也乐于被人称为君子,而绝不愿意被人看作小人。如此普及千年,如此深入人心,实在是一种文化奇迹。

  由此,儒家的遗嘱,也就变成了整个中国文化的主要遗嘱。

  这一现象传达了一个奥秘,那就是:最重要、最有效的遗嘱,总是与做人有关。

  回想一下,孔子本来是有完整的计划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但一辈子下来,治国、平天下的目的不仅自己没有达到,而且讲给别人听也等于对牛弹琴。十余年辛苦奔波于一个个政治集团之间,都没有效果。回来一看,亲人的离世使“齐家”也成了一种自嘲。最后,他唯一能抓住的,只有修身,也就是让自己做个什么样的人。因此,他真正实践了的结论,可让别人信赖的结论,也只有这一条。“修身”本是他计划的起点,没想到,起点变成了终点。

  不错,做人,是永恒的起点,也是永恒的终点。

  因为与人人有关,所以能够代代感应,成为有效遗嘱。

  一定有人不赞成,认为君子之道流传那么久,产生真正完美君子的比例并不高。因此,不能认为“有效”。

  这种观点,把理想人格的设计和引导当作了“应时配方”。其实,人类历史上任何民族的理想人格设计,都不具备“即时打造、批量生产”的功能。君子之道也一样,这是一种永不止息的人格动员,使多数社会成员经常发觉自己与君子的差距,然后产生“见贤思齐”、“景行行止”的向往,而不是在当下急着搭建一个所谓“君子国”。过程比终点重要,锻铸人格的过程不应该中断,而一个匆促搭建的“君子国”,肯定名不副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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