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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

书籍名:《动物的意志》    作者:叶兆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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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北方人听来,苏州话和上海话没区别,软软的甜甜的,仿佛掺蜜糖的糯米元宵,苏州人一定觉得这见识很可笑。印象中的苏州人,总觉得别人可笑,四川人吃辣,山东人吃大蒜,东北人模样太大,北京人嘴贫,广东人说话像香港人,苏州人眼里都是问题。中国城市中,像苏州这样自以为是的城市并不多见。我的丈母娘是苏州人,到女儿家小住,看不惯的地方,就叹气说:“格个南京人真谑头——”接下来是很同情,数落一番,恨铁不成钢。

  我的祖父也是苏州人,虽然一生中大多数岁月,并没有生活在这个美好的城市里,却偶尔也会露出苏州人的优越感。苏州人天生一种傲气,祖父总是嫌我父亲的苏州话讲得不地道,常常很愤怒地纠正发音。父亲长期在苏南工作,接触的吴方言多了,能说一口大杂烩的吴语,这话北方人听来没什么分辨,但是祖父感到别扭,感到忍无可忍。

  苏州话是苏州人骄傲的本钱。听苏州人吵架,民间比喻为一种享受,晚清和民国初年,上海滩的妓女以一口带苏州腔的吴侬软语,为最有文化品位。一个分明是在北方长大的妓女,能说半调子苏州话也算一种特长,难怪整个吴语中,完全靠耍嘴皮子,只有苏州评书能站住脚,而且可以风行很多年。和苏州人在一起,我总觉得自己笨嘴笨舌,曾几何时,新结婚,丈母娘来做客,自己大着舌头模仿几句苏州话,妻子和丈母娘知道我胆小,从来不讥笑,有时还鼓励,说说得蛮好,南京人能这样,已经很不容易。无知因此胆大,真以为自己说得不错,后来女儿大了,老在一旁捏着鼻子笑,我便发誓再也不拿腔拿调像小鸟似的学说苏州话。

  妻子是正宗的苏州人,平时跟我不说苏州话,两人一起上街,买东西或者要商量什么事,忍不住就和我说家乡话。她或许觉得在南京说苏州话,仿佛外国人在中国说英语,别人不知道她说什么。为这事自己常常和她急,因为这并不保密,关键的词都让人听去了,其实南京大萝卜中,有很多人都能听懂吴方言。南京话属于北方语系,学说吴语是为难他们,真以为听不懂,就错了。

  说来可笑,虽然籍贯填苏州,自己直到和妻子正式谈恋爱,才第一次去这座城市。苏州长期以来,一直在身边打转,可望而不可即。总觉得注定和自己有关系,宴会上攀同乡,套近乎说我是苏州人,还真不能算大错,既有苏州的籍贯,又是苏州的女婿,这种资格不是一般人可以拥有。小时候,我在江阴农村待过三年,按大同乡的概念,在江阴待过,应该等于在苏州待过,因为都是地道的江南水乡,风俗十分相似。外祖母家隔壁的村子,属于张家港,张家港现在还属于苏州市。

  坐火车路过苏州,不止一次远远看到虎丘塔,大家一起谈话,说到苏州,自己作为一个伪苏州人,插不上什么嘴,难免一种亲切感。第一次去苏州,好坏全留下深刻印象。记得是去虎丘塔,因为各种印刷品上,已经屡次见到那塔的模样,眼见为实,已觉不新鲜。让人难以容忍的是人多,人太多,浩浩荡荡进去,浩浩荡荡出来,哪个角落都是游客,想不明白怎么会有那么多人。好像电影刚散场,大家肩膀挤肩膀,一路全是热闹,唧唧喳喳,再好的心情也不会觉得这样的旅游有意思。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如果天堂果然这般喧嚣,不如老老实实在民间待着。

  好端端一个风景点,成了熙熙攘攘的火车站,真煞风景。幸好还有好印象可以补充,虎丘塔太热闹,于是寻一个安谧,去沧浪亭。离妻家正好不远,太阳快落山之际进去,夕阳下,一切十分宁静。暮霭生深树,斜阳下小楼。沧浪亭不算大,公园里只有几个人,感觉完全不一样。人太多,对于苏州这样的小城市来说,永远致命,苏州园林是私家花园,注定不应该人多势众。这种园林是唐诗宋词,得静静品味,细细琢磨。

  那天在沧浪亭的美好记忆,至今也忘不了,后来和许多外地人谈起苏州,总是语重心长地让人去沧浪亭。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国外正流行的一句话,很适合用来形容苏州,“小是美丽的”。这句话和环保主题有关,苏州是富庶的地方,如果不注意控制,很可能演变为一个暴发的城市。不能想象苏州成为国际化大都市,会是什么模样,这将是一个灾难性的变化。总以为发展就是好事,其实对于有传统的城市,保留过去,丝毫不比发展逊色。

  苏州人牛在哪儿

  真往古时候说,苏州算不上什么好地方,譬如汉朝的司马迁眼里,中国土地分成九个档次,苏州的所在区域,属于让人感到尴尬的最后。后来江南大开发,到了唐宋,这里逐渐牛起来,经济开始起飞。于是天下财富数这地方最多,所谓“江南居十九”,国家财政收入的十块大洋,有九块是江南的贡献。江南不是苏州一家,若没有了姑苏这道菜,这桌宴席怕是也没办法弄。

  朋友们聚在一起聊天,想不明白苏州为什么能一直这么牛。历史文化名城中,发达的城市有一大串,唯有苏州保持的亢奋状态最为持久。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苏州人一旦阔了,似乎再也没有穷过。这究竟是为什么,大家各抒己见,我的观点是苏州人沾了两个光,一是善于规划,二是有富贵传统。

  好的规划莫过于九百年前的苏州再造,那时候金兵来袭,好端端的一个城市破坏得不成模样,苏州人索性以城外的河湖为依托,引水进城,有计划地开凿了一条条河道,构成了非常完善的城市交通系统。传统中国民居都是坐北朝南,太湖在城西,大海在城东,湖水潺潺东流,前街后河家家临水,便成了此地日常生活的情景。

  我们心目中的那个苏州,通常都是“水陆相邻,河街并行”,这个传统并不是天生,它能立于人工,靠的是历史上一个好规划。好的规划可以有上千年的深远影响。其实就城市功能而言,老苏州早已遭遇了太多的现代化障碍,而解决这些棘手问题的出路,说白了就是只能再造一个全新的苏州。螺蛳壳里做不出道场,要想继续做一只经济的领头羊,必须要有新的好的城市规划。

  苏州人说起自己的高新开发区,眉飞色舞情不自禁。经济腾飞在有着富贵传统的苏州人那里并不算奇迹,但是今昔对照,面对一系列惊人的统计数据,那种强烈的自豪感仍然按捺不住。一位苏州官员告诉我们,有钱的洋人很乐意把银子拿到苏州来,为什么愿意在这投资,因为这地方有文化底蕴。

  不由得在心里感到好笑,想自己这些年不说见多识广,好歹也去过一些码头。说到文化底蕴,中国毕竟是泱泱大国,几千年辉煌历史,几乎没有一个地方不说自己有底蕴。外国人又不傻,他才不会跑到中国来投资文化,情人眼里出西施,洋人老板一眼相中苏州,是看中了富贵传统,看中了这里做事有板有眼,也就是有好的规划,因此才敢大胆放心地过来投资。一个巴掌拍不响,就相当于我们心甘情愿把钱放在银行,不是老百姓手头有钱,是为了这家银行有实力,有很高的利息和回报。

  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

  “当日地陷东南,这东南一隅有处曰故苏,有城曰阊门者,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这是红楼梦第一回中的描写,说到了《红楼梦》就会联想到林黛玉,林黛玉便是苏州人。苏州的文人有名气,苏州的女人也是非常了不得。历史上与苏州有关大名鼎鼎的美女太多,譬如那位在四大美女中名列第一的西施。

  倾国倾城的西施本来是越国女子,可就是这位大美人,依靠玩美人计彻底颠覆了强大的吴国。自从西施来到了吴国,美人与苏州的缘分从此就再也分不开。自古红颜多薄命,不许佳人见白头,苏州的美人似乎都难逃悲剧厄运,冲冠一怒为红颜的陈圆圆是苏州人,桃花扇底看南朝的李香君是苏州人,状元夫人《孽海花》的女主角赛金花也是苏州人。

  元朝时期,一个叫马可·波罗的外国人曾经到过苏州,这地方给他留下的印象就是十分富庶。他用“漂亮得惊人”来形容这个城市,在他眼里,人人都穿着昂贵的丝绸,人人衣食无忧。在西方人眼里,马可·波罗绝对是一个中国通了,可是他完全弄不明白什么叫“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对我们来说如此简单明了的意思,却被他曲解为杭州是“天上的城市”,苏州是“地上的城市”。更为荒唐的是,他认为苏州城外附近的山上,不仅大黄长得茁壮喜人,同时还盛产生姜,而且售价低廉,一个威尼斯银币,可以买到十八公斤生姜。

  大黄和生姜显然不是苏州的特产,大多数的苏州人恐怕连大黄是什么玩意都弄不太清楚。不过有一个信息非常准确,就是那时候的苏州确实已经是不同寻常的富庶。除此之外,苏州与马可·波罗的家乡威尼斯也有不少相似之处,它们都是人家尽枕河的水城,都是在水上大做文章,并且做好了文章。同样是出于人工,与威尼斯不一样的地方在于,苏州城并不是像精明的意大利人那样,把一座美丽城市凭空建造在一排排结实的木桩上面。

  苏州城的基本格局,是借助了一条条人工开凿的河道。要想解释清楚这个城市基本格局,举世闻名的宋《平江图》是一份最好的说明书。1129年金兵南下,原有的苏州古城几乎毁于战火,这是有文献资料以来,苏州城遭受的最大的一次伤害。在其后的一百年间,废墟中的苏州不断恢复和发展,很快又生机勃勃地繁荣起来,当时的郡守李寿朋令人绘制了平江城地图,精细镂刻在一块石碑上。苏州又名故苏,故苏之外,用得比较多的就是这个平江。《平江图》是我国现存最早的一幅古代城市规划图,绘图手法是以平面和简练的立体形象相结合,它是国务院颂布的第一批国家重点保护文物。

  《平江图》形象地反映了当时苏州的繁华风貌,勾画出了宋代苏州人民的生活景象。苏州城充分利用了水这个自然条件,以城外的河湖为依托,十分大胆地引水进城,在城内有计划地开凿了一条条河道,构成了非常完善的城市交通系统。由于茫茫的太湖在城西,大海又在城的东面,湖水经苏州城潺潺东流,因此苏州城里的河道更多的是东西走向,而传统的中国民居是南北朝向,于是前街后河,家家临水。“水陆相邻,河街并行”,成了古代苏州老百姓的日常生活常态。

  苏州人很在乎自己的排名,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苏杭并称,苏州排在前面。苏湖熟,天下足,苏州又排在前面。苏州人因此不能不得意。好事者觉得这些排名并不足以说明问题,不过是为了顺口和押韵。苏杭并称是在宋朝,源于北宋京都开封的一句流行俗语,“苏杭百事繁度,地上天宫”。杭州人认为自己是南宋的首善之地,是天子脚下的京城所在地,他们才应该排在苏州之前。苏州人不认这个道理,他们觉得自春秋以来,一直延续到北宋,杭州都是“僻在一隅未显”,它曾经作为京城是不假,那也就是南宋这个小王朝的事,风物长宜放眼量,考察经济指标,“若以钱粮论之,则苏十倍于杭”。

  当然,对于中国的老百姓来说,“天堂”不仅仅是应该有多富庶,它还有一个更重要的衡量指标,是能够远离战乱。苏杭排名之争本来就没什么是非,相比之下,同属吴地的苏州和杭州一样,自古以来便是太平的时间居多,宋朝时期中原地区战事频繁,民不聊生,大批难民纷纷避祸南下,他们来到江南,看到的是一片和平景象,看到的是这里安居乐业,于是产生了一种恍若来到天堂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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