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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土司传奇(1)

书籍名:《大地的阶梯》    作者: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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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文说到过,嘉绒的贵族多数在吐蕃统治时期从西藏本土东迁而来。在嘉绒当地的口头传说和土司家族志中,不约而同地都提到祖先来自西藏本部距拉萨18个马程地西北琼部传说古代西藏的琼部地方人口众多,共衍生为39族,因其地日渐贫瘠而东迁至青藏高原东北边缘地带的大渡河流域和岷江流域的嘉绒地方。

  西藏的吐蕃政权分崩离析后,这些贵胄家族各自拥兵自重,凭借深谷高山的自然屏障,自成一方小国。贵族们都自称“嘉尔波”,也就是国王的意思。但是小国寡民的日子并不能历之久远。

  元代以后,蒙古统治者的势力席卷青藏高原。

  元代是在整个藏区施行不同统治方式的开始。在西藏本土,利用新崛起的萨迦教派势力,分封若干万户,而在青藏高原东部开始实行土司制度。明王朝在少数民族问题上可能是最无建树的一个王朝,基本沿用了元代在藏区的统治方式。

  满清一代,满族人入关抵达中原后,正式在整个嘉绒地区分封了土司。土司制度最为繁荣的时期,嘉绒全境共有满清政府所册封的十八个土司,俗称嘉绒十八土。大渡河上游以莫尔多神山为中心的大小金川流域正是十八土司辖地上嘉绒宗教文化的中心地带。

  其中,小金川流域内,即今天的小金县境内,是赞拉与沃日两个土司。

  “赞拉”一词,在藏族中有凶神的意思。当地人相信,所以有此一词一是因为当地藏兵能征惯战,加之境内多高山深谷,这些高山又大多是莫尔多神山属下的配臣与武将,是嘉木莫尔多的护卫之神,所以得此地名。

  后来,地名又演化为土司之名。

  小金川的赞拉土司,与大金川的促浸土司,本是同根所生。藏语中的说法是,出自同一种骨头。同一种骨头,就是同一个根子。根子在藏语中是一个很短促,也很神圣的词,叫“尼”。意译成汉语是血缘的意思。

  这个来自西藏琼部的家族在嘉绒地区得到了很好的发展。在明代,一个族长叫做哈依木拉的,其名声巳经传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我问过给我讲述这个传说的老僧人,这个很远到底有多远,传过了几条河,几座山?在民间传说中,常常说,九十九条河,九十九座山,但那只是一种形容,在实际的地理范围内,是不可以想像的,要真是出现这种情况的话,早就抵达大洋之岸,叫人望洋兴叹了。

  远和近,是一个相对的概念。

  我坐在一个小庙里,很唐突地问那个老喇嘛,很远到底是多远。

  老喇嘛不解地看着我,然后猛烈地咳嗽起来。

  他没有回答,我想也用不着回答。再说,我也不该拿这种玄妙的问题去为难这位具有干部身份却总是十分谦卑的喇嘛。毕竟,他还告诉了我很多有用的东西。

  有了这次访问,我便知道,这位哈依木拉是位法力高强的苯教法师,所以被明代某皇帝赐印一方,誉为演化禅师。清康熙五年(公元1666年),清王朝为其家族重颁演化禅师印信。这个家族臣服清王朝后,其士兵服从清王朝征调,随同大将军岳钟琪远征西藏本土,击退人侵西藏的尼泊尔人,有功归来后,其家族分授促浸与赞拉土司。关于这段史实,清代大学者魏源在《乾隆初定金川土司记》中也有记载:“一促浸水出松潘,徼外西藏地,经党坝而入土司境,颇深阔,是为大金川。其赞拉水源较近,是为小金川。皆以临河有金矿得名。二水皆自东北而西南……康熙五年,其土司嘉勒巴内附,给演化禅师印,俾领其众。其庶孙莎罗奔者,以土舍将兵,从将军岳钟琪,征西藏羊峒番有功,雍正元年奏授金川安抚司。莎罗奔自号大金川,而以旧土司泽旺为小金川。莎罗奔以其女阿扣妻泽旺。泽旺懦,为妻所制”

  这其中,即或是清代学人中多愿研究地理的魏源也犯了一个不小的错误。促浸的大金川源出于青海,而非松潘。松潘自明代以来,就是川西北一个军事位置重要的边地要塞,但松潘城旁所出之水,却是大渡河以北地带的岷江。这两条在川西北群山中奔流的大河在进人四川盆地后,在乐山大佛脚下和青衣江一起三江汇合而成继续流向东南,在著名的酒城宜宾与金沙江汇合,才是一泻千里的浩荡长江。

  到清朝乾隆年间,赞拉土司走向了自己的末日,最初的起因在前面所引魏源那段文字中已见端愧。乾隆十一年,大金山土司莎罗奔借处理家族纠纷之名,夺小金川土司印,并进占其所领牧地。次年,莎罗奔又进而侵占邻近的革什杂土司与明正土司领地。朝廷震动,命令曾在贵州平定苗族叛乱有功的云贵总督张广泗领大军进剿。赞拉土司泽旺逃往四川成都。乾隆十三年,皇帝起用老将岳钟琪,并命大学士讷亲往前线督战。后因战事不力,在前线连吃败仗,乾隆下昭将张广泗与讷亲问斩。再派大学士傅恒督战军前。

  乾隆十四年,金川之役久战不绝,劳师费帑,清王朝正举棋不定之时,莎罗奔主动提出向朝廷议和归降,皇帝允准,莎罗奔归赞拉土司领地。赞拉土司泽旺恢复对其辖地的管辖权。

  促浸土司莎罗奔年老后,由其侄子郎卡继土司位。

  乾隆二十三年,郎卡又开始觊觎周围土司领地。邻近老迈而又生性懦弱的赞拉土司泽旺被郎卡派兵驱逐。于是,一次完全改变这一地区政治与文化面貌的战争开始酝酿。郎卡在驱逐了泽旺后,志骄意得,完全不把四川总督开泰要他归还赞拉土司领地的威胁放在眼里,并继续向周围的土司领地不断袭扰,制造事端。郎卡势力日益壮大,并不把清王朝几次三番的训谕放在眼里这固然与郎卡土司的夜郎自大有关,也与四川总督优柔寡断,对在地形复杂的山高深谷中与当地士兵作战心存疑惧有关。

  从清朝一代,直至民国,代表中央政府号令藏边的政府官员都把嘉绒地区的土司辖地视为畏途。一则不见于正史,却在四川官员中广泛流传的野史正说明了他们的这种畏惧心理。这一则被署理四川的各级朝廷命官奉为信史的传说与大渡河相关。

  说的是宋朝开国皇帝赵匡胤开国之初,展开地图与众将确定宋代的有效疆界时,就把大渡河以西的广大崇山峻岭地区归为化外之地。传说里说宋太祖以所佩玉斧沿大渡河划出一条线,指出宋军不能出河西以远。

  这样一则不见于信史的传说在四川官吏中的广泛流传,确实是大有深意的。

  正是在这样一种心理的支配下,四川命官对于名义上具有统辖权的嘉绒地区土司间的纠纷总愿意视而不见。正是在这样一种吏治之下,大金川土司郎卡才敢于把来自朝廷的警告置若罔闻。而乾隆皇帝对于这样的轻忽是绝对不能容忍的。他认为第一次息兵于将胜之时,已经尽显朝廷对化外之民的怀柔之意,金川土司再次作乱,不能再有姑息。于是于乾隆三十一年诏四川总督阿尔泰檄促浸附近杂谷、梭磨、党坝等九土司,从四面进兵讨伐。

  但是阿尔泰举棋不定,加之九土司各怀心事,阳奉阴违,迟迟不能向大金川兴兵。

  阿尔泰只是一次次训令大金川土司郎卡归还侵占的土司辖地,却并没有认真进兵平息事端的实际举措。而郎卡又使用莎罗奔的手段,即与相邻土司的联姻手段。

  关于这次事件始末。魏源在《乾隆再定金川土司记》中有简略的记载:“三十一年,诏喻总督阿尔泰檄九土司,环攻之,而阿尔泰姑息,但请返诸土司侵地,即以安抚司印给郎卡,且许其与绰斯甲结姻。而以女妻泽旺之子僧格桑。土司中巴旺、党坝,皆弹丸非金川敌。其明正、瓦寺亦形势阻隔,其兵力堪敌金川。而地相僵者莫如绰斯甲与小金川。阿尔泰不知离其党羽,反听释仇结约,由是两金川狼狈为奸,诸小土司皆不敢抗,而边衅棘矣。”

  这段文字,主要是谴责满人总督阿尔泰的,但从中,我们也可以看出嘉绒人郎卡这位一代枭雄颇富雄才大略。直到今天,在很多当地百姓心目中,郎卡还是一个传奇人物。很多人都会十分遗憾地说,如果他治下有像清朝一样广大的国土与兵力,如果周遭的嘉绒土司不听清帝差遣,助满、汉兵攻打,历史可能是另外一种样子。但是,我们知道,历史是不可以假设的。

  但仅从魏源那段文字,我们就可以看出郎卡这个满怀野心的土司在地缘政治上也有着相当的谋略。巴旺土司境在现在的丹巴县,地在大金川东南。党坝土司位在大金川土司辖地以北,现在的辖地不过是马尔康县境不到两个乡的地面。这一南一北两土司面对大金川咄咄逼人的姿态,一向唯唯诺诺,绝无与之强力抗衡的力量。而其他兵强马壮,更具实力的土司如梭磨、杂谷、瓦寺等,又山河阻隔,不与大金川直接接壤,没有实际的利益冲突。唯一对郎卡扩张野心形成阻碍的,就是东南两面的小金川土司与绰斯甲了。而郎卡又以联姻的方式将其拉到了自己的一边。

  而这种势力的急剧膨胀,进一步刺激了大金川土司的野心,而满清重臣的首鼠两端只是使其更加狂妄。

  于是,一场完全改变了嘉绒藏区面貌的大战就在所难免了。

  这时,郎卡年老病故,泽旺自来懦弱,大小金川土司职柄由两人的儿子掌握,两个年轻气盛的土司加速了事件的演进。

  还是再来征引魏源的记载:

  时泽旺老病不知事,郎卡亦旋死,其子索诺木与僧格桑,侵鄂克什土司地。三十六年,索诺木诱杀革布什扎土官。僧格桑亦再攻鄂克什及明正土司。我兵往护鄂克什,僧格桑与官兵战。事闻,上以前此出兵,本以救小金川,今小金川悖逆,罪不救。阿尔泰历栽养痈,至是又按兵打箭炉,半载不进。罢其职,既而賜死。命大学士温福自云南赴四川。以桂林代阿尔泰共讨贼。

  在乾隆皇帝一道又一道御旨的催促下,温福领兵出成都经都江郾,逆岷江上行至现今阿坝州内的映秀。转向瓦寺土司辖地的今天卧龙自然保护区的耿达沟,越巴郎山直抵小金川土司东边险要门户,海拔四千多米的巴郎山。桂林领兵顺大渡河而上至打箭炉,以此为前进基地,从今丹巴县境内直出南路。大兵压境之时,小金川土司泽旺之子僧格桑向索诺木割地救援,索诺木方才派兵驰援。

  闻听此消息,在北京紫禁城里的乾隆皇帝连连下旨,指导遥远的西方战事,并对小金川土司深恶痛绝,下定了铲除之心。他在三十六年八月的一道谕旨中说:“前谕于擒获僧格桑后,别择小金川安分妥当之人立为土司,俾令管理。今思小金川可作土司之人不外僧格桑支属,此等蕃夷锢蔽已深,积习恐难湔改,况与金川又属姻亲,易于蛊惑,难保日久不复滋事。莫若于凶渠就获之时,即将小金川所有地方,量其边界,附近如鄂克什、明正、木坪、杂谷等土司分拔管辖整理,不必复存小金川土司之名,庶该处蕃众旧染潜移,各知驯谨畏法。”

  至此,小金川土司的命运巳经决定,剩下的只是上演一场血与火为主题的历史戏剧了。

  一场早已决定了结局的历史大戏。

  嘉绒土司僧格桑们用尽一切智慧与武力,流尽这片土地上人们滚烫的鲜血,其作用也无非是使这幕大戏上演得更加曲折,更加轰轰烈烈。

  登上小金县城美兴镇后的岩石嶙峋的山坡,我的眼前出现的不再是史书中所描绘的那种石碉林立、关卡处处、兵戈四起的景象,而镇子—围的乡村也不再是一个藏族地区所应有的那种乡野的风景与情致。

  那场惨烈战争的厮杀声巳经消逝在时间深处,历史的背影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遥远而模糊。我甚至找不到一个人,找不到一个凭吊的地方。按照记载,赞拉土司的官寨应该曾在小金县城那些汉式民居中间的某个地方静静耸立。但是,没有一石一柱,一段残墙,一点画栋,透露一点隐约的消息,指出它大概所在的位置。

  在藏民族社会中,文字在很早很早的时候就发明了。

  但是,十分不幸的是,这文字很快就走人了寺院的高墙,记录了僧人们许许多多难测其高深的玄思妙想,却没有流布民间,为后人留下一段历史面目清晰的记录。在一个寺院,我问一个据认为是该寺中最有学问的喇嘛,这个寺院有多长的历史了,他正正经经地回答我说有一万多年。我当然不会同意他的看法。我不用援引世界公认的进化论,说人类获得智慧才多少多少年。我只是说佛教的始祖释迦牟尼才诞生多少多少年,一个佛教寺院比这个宗教创始人历史还长是多么不可思议。喇嘛生气了,在很多人面前宣布我不是一个对佛教虔信的人,因此不是一个真正的藏族人。

  在这片土地上,很多教派与寺院兴起又衰亡,但却没有用它们掌握的文字为人们留下一些可以使人信服的历史记载,确实让人感到十分遗憾。而在这片土地上活动不久的天主教,那些西洋的传教士,不仅仅在他们眼中的这些化外之地,建起了教堂,传播福音,而且,这些传教士总是对刚刚涉足的这些土地上的一草一木、一沟一壑都感到浓厚的兴趣。那些传教士往往就是专业或者业余的自然学家、考古学家和地理学家。就在小金川人出人四川盆地必经的原瓦寺土司领地卧龙,就是一位名叫大卫的美国传教士于1869年发现了与中国人毗邻而居数千年的大熊猫,并开始发掘认识其在生物进化史上的巨大潜在价值。在与瓦寺土司地界相邻的岷江上游,20世纪30年代曾发生一次大地震。巨大的山崩埋葬了古驿道上一个繁荣的小镇,并让岷江主流上出现了数公里长的湖泊,当地人叫做叠溪海子。但是,为如此重大的自然灾害留下最详细,也最具科学眼光记载的也是一位外国传教士。这使我们想到东方文化中某种令人遗憾的缺失。

  这种东方文化中的缺失同样存在于藏族文化中间。

  这种文化导致了具有漫长历史的文明没有明晰而确实的历史记载。

  我没有找到在赞拉土司领地上活动过很多年的传教士们留下的有关此地的记载。但我始终相信,这种记载肯定是存在的,只是被湮灭在一大堆似是而非的类似神话的传说中了。在藏族贵族与一些精神领袖的传说中,因为太多神化的附会,太多超凡的解释,导致了历史本来面目的模糊与消隐。

  现在,科学的历史观让我们懂得了如何看待和如何记载这个世界正在发生的一切变故。但是,当我们想要洞见历史真实的面目时,始终只能看到一个伟岸而又模糊的背影。

  模糊的背影里有血与火的余光,有铁马金戈的余响。

  模糊的背影滤掉了触目惊心的残酷与无奈,只剩下了动人的可以赋予许多想像的神秘与浪漫。

  我转身钻进图书馆,求助于清代的用汉文写下的官方记载,一部《清实录》中辑出的有关赞拉与促浸土司以弹丸之地和十数万百姓,与全盛时期的清王朝抗衡的历史记载,足足有五六本之多。但都是领重兵进剿的将军的奏折与皇帝亲批的御旨。在那些繁琐的公文往返中,那场惊天动地的战争,改变了大小金川地区面貌的战争,也成了一个隐约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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