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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上升还是下降?(1)

书籍名:《大地的阶梯》    作者: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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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夏天。夏天的山野里,树叶上,草丛中,所有的碧绿上都有露水漾动的光芒。这是我最最熟悉的一种光芒。

  早晨的山野在薄薄的清寒中一片寂静。没有风,也没有声音。

  山梁后边还未露脸的太阳越升越高,光线越来越明亮。我手里拿着一根带着很多叶片的树枝,一边走一边挥舞,为的是扫掉前面的露水。尽管这样,不一会儿,一双鞋很快就被冰凉的露水浸透了。

  这样的寂静给我的感觉是真正的早晨还没有开始。

  真正的早晨是随着通红的太阳从山梁上猛然跃出那一刻开始的。太阳好像猛然一下就跃上了山梁,并在转瞬之间抛撒出耀眼的金光,一切都在片刻之间被照耀得闪闪发光。更为奇妙的是,森林中的鸟们也在太阳放出明亮光线的那一刻,突然开始齐声鸣唱。

  这时,新的一天才真正的来到了山野之间。当我走到山下,重新踏上公路坚硬的碎石路面时,花草与树木上的露水已经干了。

  公路顺若山谷底部的溪流向着一个更加宽大的山谷俯冲而下。而向若这条向下俯冲的山谷,更多的小山谷在这甩俯冲汇聚。这种汇聚是森林孕育的众水的汇聚。越往下走,山谷越开阔,峡谷中的溪流就越来越壮大。

  一辆汽车疾驰而来,我扬起手,汽车一个急刹停下来,立时,车后的尘土漫卷而来,整辆汽车与人都被笼罩在尘土中了。我跳上汽车,引擎一阵怒吼,飞扬的尘土又落在后面了。

  司机这才对我笑笑说:“我看见你从山上下来的。”

  那么,昨天晚上他是住在纳觉寨子里了。

  他又递给我一条毛巾,我慢慢地擦干了脸上的汗水。

  司机又问:“你到哪里?”

  我说:“回家。”

  的的确确,我这是正在回家的路上。

  也许是正在盛夏季节的缘故吧,我觉得山里的植被比几年前茂盛许多了。这条长长的山沟曾是一个编号为207的伐木场。那么多远离他们内地贫困故土的农民,在这里穿上工作服,拿起锋利的斧锯,摇身一变就成了工人阶级。那个时代,任何一条山沟里,伐木工人的人数都远远超过当地土著居民的人数。现在,随着森林资源的枯竭,他们都永远离开了。于是,这些山沟又开始慢慢地恢复生机。

  当然,砍伐以前的森林与砍伐以后的森林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

  砍伐以前,这些森林舞常绿的针叶乔木的天堂。主体的部分从低到高依次是马尾松,是银灰树皮的云杉,是铁红树皮的铁杉,是树皮上鼓着一个又一个松脂泡的冷杉。在这些参天的树木之间,亭亭如盖的落叶乔木是一种美丽的点缀。比如白桦,比如比白桦更高的红桦,比如枫,比如麻柳,还有能从山下谷底一直爬到比冷杉还髙的杜鹃,从五月的谷底一直开到七月的山顶,热热闹闹地美丽了整个夏天。

  那些成林的乔木存在的时候,每到向晚吋分,山间便会回荡起海水涨潮般的林涛,但是,现在的森林已经很难发出这种激荡着无比生命力的澎湃声音了。我的眼晴也很少能看到记忆中占地特别宽广的阔叶乔木撑开巨伞般的冠盖了。

  眼前这种砍伐后又重新生长起来的林子,在林学家那里有一个名字,叫做次生林。次生林的主体是低矮的灌木,杉木与松树姐得十分孤独。林学家还警告我们,这样的次生林如果再一次遭到破坏,那么,这些山岭便万劫难复了。每一次离开四川盆地,走近大渡河谷和岷江河谷,看到那些处处留着泥石流肆虐痕迹的荒凉山野,就是森林不止一次遭到砍伐的最终结局。

  这样的次生林,蕴蓄水量,保持水土和调节气候的功能已经大大减弱了。不止一个地方的农民告诉我说,当那些森林消失在刀斧之下后,山里的气候就越来越难以把握夏天的雨水和冬天的风越来越暴烈,随着森林的减少,夏人的洪水总是轻而易举就涨满河道,成为农民收成的最大破坏因素;而一到冬天,一些四季氏流,而水量稳定的溪流,就只剩下满涧累累的巨石了。

  对山里靠玉米,靠冬小麦,靠马铃薯为生的农民来说,森林调节气温的作用越来越弱,秋天的霜冻比过去提前了。霜冻的结果,使许多作物不能完全成熟。

  在一个叫做卡尔纳的寨子,主人从火塘里掏出烧熟的连麸麦面馍,我拿在手里却是软软的感觉。

  主人看到我诧异的眼光,不好意思地说:“我们这里再也吃不到喷喷香的麦面了。”

  我问他这是为什么。

  女主人脸红了,好像这一切都是她的过错。她声音很低地说:“因为麦子不好。”

  这也是一个次生林满破山野的村庄。

  经过主人的一番解释,我终于明白了个中的缘由。每当麦子灌浆的时候,霜冻就来了。于是,麦子便陡然终止了成熟的过程,迅速枯黄。一年一年,农民们的收获期提前了,但是,在晒场上脱粒之后,装进粮柜里的都是些干瘪难看的麦粒。

  从这种麦子磨成的面粉中,再也闻不到阳光与土地的芬芳。而且,失去了麦面那特别的黏性。在火塘里烧熟后,不再呈现象牙般的可人颜色。我不止一次在农人家里拿起失去了那漂亮颜色的麦面烧馍。慢慢掰开,里面是黑糊糊的一团,鼻腔里充溢的不再是四溢的麦香,而是一种与霉烂的感觉相关联的甘甜味道。不由使人皱起了眉毛。吃到嘴里,的的确确难以下咽。

  最后是满怀歉意的女主人给我弄来一些大蒜和辣椒,才勉强把这还勉强可以称为麦面做成的食物咽到了肚子里。虽然那个时候,我的随身背包里有更可口的食品,但我不好意思这样做。我要对付的只是一两顿这样的东西。而他们年复一年辛勤耕作,能够指望的就是这样的收获。当我看到主人家里两个面孔脏污的、眼睛却明亮如泉的孩子大口大口地对付这食物时,我感到内心阵阵作痛,但要是因此就于事无补地泪水盈眶,也太过矫情了。

  我在拉萨的一次会上是发现,而是回忆,现在我发现事情真的就是这个样子。

  此次的嘉绒大地之旅,因为时间短促,更因为特别像一次为了旅行的旅行,我真的没有任何发现,但一草一木都会勾起我连绵不绝的回忆。

  甜蜜的回忆,痛苦的回忆,梦境一般遥远而又切近的回忆!

  最重要的是,我珍视自己有着的这些记忆!

  即使是在一辆在坎坷不平的公路上蹦跳不止的破旧吉普车上,眼望着山谷两边无尽的绿色,许多记忆中的情形依然反复出现在眼前。

  不久后,吉普车就拖着背后长长的尘土尾巴,冲出了纳觉沟。宽阔的梭磨河谷出现在眼前。

  眼前展开的是又一种景象,这里就是真正的嘉绒了!汽车在一路向下滑行,但我却在离开成都十多天后,登上了高原。或者说,登上了通向青藏高原的某一级台阶。而面前的路,却一直向下。其实,就算是下到梭磨河谷肤,也有海拔2800米的标闻。

  我在下降中巳经上升了,或者说,我正在整个的上升过程中短暂地下降。

  归梭磨河谷:真正的嘉绒吉普车冲出山谷时,我请求司机停下车来。

  他很奇怪:“你不是要回马尔康吗?”

  我告诉他:“但是我想在这里休息一会儿。”

  他的眼里露出疑惑不解的神情。

  我跳下车来,他帮着我重新把背包背在身上我站在那甩,看到这位乃然心存疑惑的司机发动了引擎,然后车子猛然启动,车后扬起的尘土把我笼罩其间等到尘土散尽,我才继续迈动脚步,走纳觉沟剩的最后一公里左右的行程这一公里的路仍然像整条山沟一样急剧地向下俯冲我为什么如此确叻地知道距离?因为那个标明一公里的里程碑就竖在靠着溪沟的路基之上。这一公里对我來说是相当重要的,这三千多步是一个重要的过程:我逐渐靠近自己真正认同的家乡,靠近还保有嘉绒昔日美丽的田野与村庄。

  我的下半辈子的生命中,离开是长久的,归来只是短暂的。

  公路边上的湍急溪流边上,有些小小的草地,一些年轻的核桃树。在嘉绒地区旅行,当你看到路边核桃树的出现时,说明一个村庄已经渐渐靠近。

  接着,另一种熟悉的景致又出现在眼前了。

  那是一座小水电站,水泥的沟渠,水泥的堤坝,青砖的厂房,水流翻过水坝时形成一道小小的人工瀑布,然后,电线从这里带着难以琢磨的电力,走进一个又一个嘉绒人的村庄。

  与之相映成趣的是,水电站下游一点,就是一座传统的水磨房。石砌的矮墙,平坦的泥顶上长满了厚厚的野草。水磨房上边的木头闸门关着,顺着木头枧槽奔涌而来的溪水受到阻拦后,在那里飞迸出一大团扇形的水花。

  当我走过了水电站与磨房,转过一个山弯,从一面岩石峭壁的阴影下走出来,眼前猛然一亮,出现了那个叫做西索的嘉绒村庄和开阔的梭磨河谷地。

  我的目光越过河岸这边西索村大片飘扬着的经幡,覆盖着木瓦或石板的屋顶投向大河对岸。对面,是地理学上叫做河谷冲积台地的典型地貌。经历了千秋万世的河流,在不同的高度上都留下了一片片大小不一的冲积扇。当下一个地质年代开始后,河流开始又一次深深地下切,下切到一定的深度,又会稳定几百上千年,再一次在两岸淤积出一些平坦的台地,并且等着在下一次地质变化动荡的年代里开始又一次深深的切割。

  地质学家们把河水切割开来的地球表面的每一个断层看成一本大书中信,、量丰富的一个篇章。当地的居民不懂得这样的道理,他们只是通过世世代代的劳作,把这些层层的台地开垦为肥沃的良田。现在,一个又一个的寨子就坐落在这些台地上,在大片的良田与森林的边缘。这样的台地次第而下,直到杨柳与白杨荫蔽的河岸边上。在这些宽阔的河谷里,河水会冲刷出一个宽阔的河滩,铺满含金的沙与光滑的砾石。洪水来时,河水才会漫过宽广的沙滩冲击河岸。

  我在飞跨梭磨河的花岗石拱桥上停下了脚步,向四方了望。

  风从上游吹来,吹在我的背上。风不大,但却劲道十足,吹得我的衣衫发出旗帜般噼噼啪啪的声响。

  河的下游是东南方向。一川河水在高原阳光的辉映下闪闪发光。

  河的左岸,是斜依在山湾里的西索寨子。寨子背后,翠绿的山坡一直向上,几朵洁白的云彩泊在山梁上。在山梁那里,陡峭的山坡变得平缓了,

  灌木林变成了大片的高山草场,草场上放牧着寨子里的牛羊。所有的嘉绒寨子,在午后这段时间里,都是一天中最最安静的时刻。孩子们上学了,劳作的成年人这会儿是在一天中离寨子最远的地方。在寨子内部,厚重的木门上挂着一把把铜锁。钥匙就静静地带着金属的沁凉躲在某个墙洞里边。屋里的火塘里的火熄了,火种悄悄地埋在灰烬中间。铜壶里的水,罐子里的奶,似乎都在沉思默想。

  在屋子外边,果树的阴凉里躺着假寐的猎狗。

  小小的菜园里,几株正在结籽的花椒树下,栽种着大蒜、葱、芫荽和辣椒。这些都是嘉绒农人随时使用的作料。我不用走进寨子,就能看见那些让人倍感亲切的景象。有些人家的菜园里,还盛开着金黄耀眼的大盘大盘的葵花。

  这些年,很多人家的屋顶都栽上了一些漂亮的花卉。这个季节正在盛开的自然是花期很长的灯盏花,更加美丽的却是从野外移栽回来的红色、黄色和象牙白色的百合花。

  这一切对我来说,都是熟悉而又永远亲切万分的景象。寨子在纳觉溪流的对岸,于是,溪上低低的一座木桥的出现也是势在必然。只是现在,任何一个寨子前的木桥都比过去宽阔坚固了。因为,那时过桥的是人,与牛与马;现在,差不多是每一户人家都有一辆拖拉机每天都要开回到自己家门前。

  当我看见这一切时,只是站在河风劲拂的桥上。

  在大河右岸,脚下的公路与另一条公路汇聚到一起。而在那条公路里边,一层层的台地拾级而上,直到我目力不及的地方。直到有白云栖止的山顶,仍然有土地与村庄。

  走下大桥,顺着大河流去的方向,再有八公里,是那座我非常熟悉的高原山城,整个嘉绒的心脏,灯火旺盛的马尔康。

  从乡村到城市

  从卓克基沿梭磨河而下,短短的九公里路程中,河流两岸,是一个又一个美丽的嘉绒村庄。查米村那些石头寨子,仍然在那斜斜的山坡上紧紧地聚集在一起,笼罩着核桃树那巨大阴凉。村子前宽阔的柏油马路上,汽车轰轰隆隆地来来往往,但咫尺之间的村子依然寂静如常,浓荫深重,四处弥漫着水果淡淡的香气。

  再往下走,在河的对岸,河谷的台地更加低矮宽广。在广阔的田野中间,嘉绒人的民居成了田野美丽的点缀。墙上绘着巨大的日月同辉图案,绘着宗教意味浓重的金刚与称为雍忠的万字法轮的石头寨子,超拔在熟黄的麦地与青碧的玉米地之间。果园、麦地,向着石头寨子汇聚;小的寨子向着大的寨子汇聚;边缘的寨子向着中央的寨子汇聚。于是,有了这个叫做阿底的村子。

  然后是查北村,再然后是被人漠视到叫不出名字、但自己却安然存在的村子。

  在这些村子,过去的时代只是大片的荒野,而在这个世纪的后半叶,嘉绒土地上的土司们的身影从政治舞台上转过身去,历史深重的丝绒帘幕悬垂下来,他们的身影再次出现,作为统战对象出现在当代的政治舞台上时,过去的一切,在他们自己也已是一种依稀的梦境了。历史谢了一幕,另一重幕布拉开,强光照耀之处,是另一种新鲜的布景。

  就在我这个下午依次走过的几个村子中间,从20世纪50年代到90年代,一座座新的建筑开始出现:兵营、学校、加油站,叫做林业局的其实是伐木工人的大本营,叫做防疫站的机构在这片土地上消灭了天花与麻风。现在,有着各种不同名目的建筑还在大片涌现。这些建筑正在改变这片土地的景观。但至少在眼前这个时候,在离城不远的乡村里,嘉绒人传统的建筑还维持着嘉绒土地景观的基本情调。

  我希望这种基调能够维持久远,但我也深深地知道,我在这里一笔一划堆砌文字正跟建筑工匠们堆砌一砖一石是一样的意思。但是,我的文字最终也就是一本书的形状,不会对这片土地上的景观有丝毫的改变。我知道这是—个设计的时代,在藏族人新成长起来的知识分子中,我希望在相关部门工作的我的同胞,把常常挂在嘴边的民族文化变成一种实际的东西。我一直希望着在这片土地上出现一种新型的建筑,使我们建立起来的新城市,不要仅仅只从外观上看去,便显得与这片土地格格不人,毫不相关。

  很多新的城镇,在从四川盆地到青藏高原这些渐次升高的谷地中出现时,总是显得粗暴而强横,在自然界面前不能保持一种谦逊的姿态,不能或者根本就没有考虑过要与周围的自然和人文环境保持一种协调的姿态。

  但在进人这些城镇之前的村庄,却保持着一种永远的与这片山水相一致的肃穆与沉静。我常常想,为什么到了棱磨河谷中,嘉绒的村庄就特别美丽了呢。我这样问自己,是因为梭磨河是我故乡的河流。我害怕是因为了一种特别的情结,因而做出一种并不客观的判断。现在我相信,这的的确确是一个客观的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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