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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忆·旧(2)

书籍名:《独坐》    作者:汪曾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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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钓鱼台的周围原来是竹竿扎成的篱笆,竹竿上涂绿油漆,从篱笆窟窿中约略可见里面的房屋树木。“文化大革命”初期,不是一九六六年就是一九六七年,改筑了围墙,里面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围墙上安了电网,隔不远有一个红灯泡。晚上红灯一亮,瞧着有点瘆

  人。围墙东面、北面各开一座大门。东面大门里是一座假山;北面大门里砌了一个很大的照壁,遮住行人的视线。照壁上涂了红漆,堆出五个笔势飞动的金字:“为人民服务。”门里安照壁,本是常事,但是这五个字用在这里,似乎不怎么合适。为什么搞得这样戒备森严起来了呢?原因之一,是江青常常住在这里,“文化大革命”的许多重大决策都是由这里做出的。不妨说,这是“文革”的策源地。我每天要从“为人民服务”之前经过,觉得照壁后面,神秘莫测。

  我们街坊有两个孩子爬到五楼房顶上拿着照相机对着钓鱼台拍照,刚按快门,这座楼已经被钓鱼台的警卫围上了。

  钓鱼台原来有一座门,靠南边,朝西,像一座小城门,石额上有三个馆阁体的楷书:“钓鱼台。”附近的居民称之为“古门”。这座门正对玉渊潭。玉渊潭和钓鱼台原是一体。张问陶诗中的“一片明湖出林杪”,指的正是玉渊潭。玉渊潭有一条贯通南北的堤,把潭分成东西两半,堤中有水闸,东西两湖的水是相通的。原来潭东、潭西和当中的土堤都是可以走人的。自从江青住进钓鱼台之后,把挨近钓鱼台的东湖沿岸都安了带毛刺的铁丝网,——老百姓叫它“铁蒺藜”。

  铁蒺藜是钉在沿岸的柳树上的。这样,东湖就成了禁地。行人从潭中的堤上走过时,不免要向东边看一眼,看看可望而不可即的钓鱼台,沉沉烟霭,苍苍树木。

  “四人帮”垮台后,铁蒺藜拆掉了,东湖解放了。湖中有人划船、钓鱼、游泳。东堤上又可通行了。很多人散步、练气功、遛鸟。

  有些游人还爱扒在“古门”的门缝上往里看。警卫的战士看到,也并不呵斥。有一年,修缮西南角的建筑,为了运料方便,打开了古门,人们可以看到里面的“养元斋”,一湾流水,几块太湖石,丛竹高树。钓鱼台不再那么神秘了。

  一九八七年八月十七日

  金陵王气

  我对南京几乎一无所知,也一无可记。

  解放前我只去过南京一次,一九三六年夏天,去接受蒋介石检阅,听他“训话”。

  国民党在学校里实行军事化,所有中学都派了军事教官,设军事课,当时强邻虎视,我们从初中时就每天听到“国难当头”的宣传教育,学生的救国意识都很浓厚,对军事化并无反感。

  国民党政府规定高中一年级学生暑假要分地区集中军训。苏州、扬州、无锡、常州、江阴等地的高一学生在镇江集训。地点在镇江郊区的三十六标。“标”即营房,这名称大概是从清朝的绿营兵时代沿袭下来的。

  集训无非是学科、术科、“筑城教范”、“打野外”、打靶……这一套。再就是听国民党中要人的演讲。如“中国国民党是中国青年的党,中国青年是中国国民党的青年”(叶楚伧语);“信仰领袖要信仰到迷信的地步,服从领袖要服从到盲从的地步”(周佛海语)……等等。

  集训队有一个特殊人物,蒋纬国。他那时在苏州东吴大学读一年级(大学一年级学生也和高中一年级一同参加集训)。一到星期六下午,就听到政治处的秘书大声呼叫:“二少爷!二少爷!”不是南京来了长途电话,就是来接二少爷的汽车到了。“二少爷”长得什么模样,我当时就没有记住。

  集中军训快要结束时,江浙两省的高一学生调集南京,去听委员长训话。

  从镇江坐铁闷子车,到南京出站后整队齐步走,开往宿营处中央军校。一个个全都挺胸收腹,气宇轩昂。受了两个月的训,步伐很整齐,鞋底踏地,夸、夸、夸、夸……人行道上有两个外国年轻女人,看样子是使馆外交官的家属,随着我们的大队走,也是齐步走。我们喊:

  “一、二、三、——四!”她们也跟着一块喊。她们觉得很有趣,我们也觉得很有趣。这里有使馆,有使馆的年轻女人,让人感觉到这是“国府”所在地。

  看了一些在当时看来是很高大华美的建筑,如励志社,觉得“国都”果然气势不凡。

  树木很多,南京的绿化搞得很好,那时就打下了基础。听说现在有些高大的法国梧桐还是蒋介石时期种的。

  听蒋介石训话的地方在中山陵。

  中山陵设计得很好,甚至可以说是完美。蓝琉璃瓦顶,白墙、白柱。陵在半山,自平地至半山享堂有很多层极宽的石级,也是白色的。石级两侧皆植松柏。这种蓝白两色的设计思想,想来是和国民党的党旗青天白日有关,但来谒陵的人似乎不大有人联想到三民主义,只觉得很美,既很肃静,又很有气魄。我在美国曾和参加爱荷华写作计划的外国作家一同参观林肯墓,一位哥伦比亚诗人说他在南京看过中山陵,认为林肯墓不能和中山陵比,不如中山陵有气魄。他不知道林肯墓是墓,中山陵是“陵”呀!

  蒋介石来了。穿的是草绿色毛料军服,裁剪得很合身。露出裤口外的马刺则是金色的。蒋介石这时的身体还挺不错,从平地到上面的平台,是缓步走上去的。

  检阅的总指挥是桂永清,他那时是师长,是蒋介石的嫡系亲信。

  他上去向蒋介石报告。这家伙真有两下子,从平地到蒋介石站着的平台,是一直用正步走上去的!蒋介石的“训话”实在不精彩,只是把国民党的党歌像讲国文似的从头至尾讲了一遍。他讲一段,就用一个很大的玻璃杯喝一大杯水。有人猜想,这水是参汤。幸亏国民党的党歌很短,蒋介石的“训话”时间也不长,否则在大太阳下面立正太久,真受不了。

  这一天给我们每人发了一个纸袋,内装一块榨菜、一块牛肉、两个小圆面包。这一袋东西我是什么时候吃掉的,记不得了。很好吃,以致我一想起南京,就想起榨菜牛肉圆面包。

  第二天一早,我们就回镇江了。在南京,除了中山陵,哪儿也没去。

  一九九三年十月九日

  国子监

  为了写国子监,我到国子监去逛了一趟,不得要领。从首都图书馆抱了几十本书回来,看了几天,看得眼花气闷,而所得不多。后来,我去找了一个“老”朋友聊了两个晚上,倒像是明白了不少事情。国子监,就是从前的大学。

  这个地方原先是什么样子,没法知道了(也许是一片荒郊)。立为国子监,是在元代迁都大都以后,至元二十四年(一二八八年),距今约已七百年。

  元代的遗迹,已经难于查考。给这段时间作证的,有两棵老树:

  一棵槐树,一棵柏树。一在彝伦堂前,一在大成殿阶下。据说,这都是元朝的第一任国立大学校长——国子监祭酒许衡手植的。柏树至今仍颇顽健,老干横枝,婆娑弄碧,看样子还能再活个几百年。那棵槐树,约有北方常用二号洗衣绿盆粗细,稀稀疏疏地披着几根细瘦的枝条,干枯僵直,全无一点生气,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很难断定它是否还活着。传说它老早就已经死过一次,死了几十年,有一年不知道怎么又活了。这是乾隆年间的事,这年正赶上是慈宁太后的六十“万寿”,嗬,这是大喜事!于是皇上、大臣赋诗作记,还给老槐树画了像,全都刻在石头上,着实热闹了一通。这些石碑,至今犹在。

  国子监是学校,除了一些大树和石碑之外,主要的是一些作为大学校舍的建筑。这些建筑的规模大概是明朝的永乐所创建的(大体依据洪武帝在南京所创立的国子监,而规模似不如原来之大),清朝又改建或修改过。其中修建最多的,是那位站在大清帝国极盛的峰顶,喜武功亦好文事的乾隆。

  一进国子监的大门——集贤门,是一个黄色琉璃牌楼。牌楼之里是一座十分庞大华丽的建筑。这就是辟雍。这是国子监最中心、最突出的一个建筑。这就是乾隆所创建的。辟雍者,天子之学也。天子之学,到底该是个什么样子,从汉朝以来就众说纷纭,谁也闹不清楚。照现在看起来,是在平地上开出一个正圆的池子,当中留出一块四方的陆地,上面盖起一座十分宏大的四方的大殿,重檐,有两层廊柱,盖黄色琉璃瓦,安一个巨大的镏金顶子,梁柱檐饰,皆朱漆描金,透刻敷彩,看起来像一顶大花轿子似的。辟雍殿四面开门,可以洞启。池上围以白石栏杆,四面有石桥通达。这样的格局是有许多讲究的,这里不必说它。辟雍,是乾隆以前的皇帝就想到要建筑的,但都因为没有水而作罢了(据说天子之学必得有水)。到了乾隆,气魄果然要大些,认为“北京为天下都会,教化所先也,大典缺如,非所以崇儒重道,古与稽而今与居也”(《御制国学新建辟雍圜水工成碑记》)。没有水,那有什么关系!下令打了四口井,从井里把水汲上来,从暗道里注入,通过四个龙头(螭首),喷到白石砌就的水池里,于是石池中涵空照影,泛着潋滟的波光了。二、八月里,祀孔释奠之后,乾隆来了。前面钟楼里撞钟,鼓楼里擂鼓,殿前四个大香炉里烧着檀香,他走上讲台,坐上宝座,讲《大学》或《孝经》一章,叫王公大臣和国子监的学生跪在石池的桥边听着,这个盛典,叫作“临雍”。

  这“临雍”的盛典,道光、嘉庆年间,似乎还举行过,到了光绪,据我那朋友说,就根本没有这档子事了。大殿里一年难得打扫两回,月牙河(老董管辟雍殿四边的池子叫作四个“月牙河”)里整年是干的,只有在夏天大雨之后,各处的雨水一齐奔到这里面来。这水是死水,那光景是不难想象的。

  然而辟雍殿确实是个美丽的、独特的建筑。北京有名的建筑,除了天安门、天坛祈年殿那个蓝色的圆顶、九梁十八柱的故宫角楼,应该数到这顶四方的大花轿。

  辟雍之后,正面一间大厅,是彝伦堂,是校长——祭酒和教务长——司业办公的地方。此外有“四厅六堂”,敬一亭,东厢西厢。

  四厅是教职员办公室。六堂本来应该是教室,但清朝另于国子监斜对门盖了一些房子作为学生住宿进修之所,叫作“南学”(北方戏文动辄说“到南学去攻书”,指的即是这个地方),六堂作为考场时似更多些。学生的月考、季考在此举行,每科的乡会试也要先在这里考一天,然后才能到贡院下场。

  六堂之中原来排列着一套世界上最重的书,这书一页有三四尺宽,七八尺长,一尺许厚,重不知几千斤。这是一套石刻的十三经,是一个老书生蒋衡一手写出来的。据老董说,这是他默出来的!他把这套书献给皇帝,皇帝接受了。刻在国子监中,作为重要的装点。这皇帝,就是高宗纯皇帝乾隆陛下。

  国子监碑刻甚多,数量最多的,便是蒋衡所写的经。着名的,旧称有赵松雪临写的“黄庭”“乐毅”“兰亭定武本”;颜鲁公“争座位”,这几块碑不晓得现在还在不在,我这回未暇查考。不过我觉得最有意思、最值得一看的是明太祖训示太学生的一通敕谕:

  恁学生每听着:先前那宗讷做祭酒呵,学规好生严肃,秀才每循规蹈矩,都肯向学,所以教出来的个个中用,朝廷好生得人。后来他善终了,以祀送他回乡安葬,沿路上着有司官祭他。

  近年着那老秀才每做祭酒呵,他每都怀着异心,不肯教诲,把宗讷的学规都改坏了,所以生徒全不务学,用着他呵,好生坏事。

  如今着那年纪小的秀才官人每来署学事,他定的学规,恁每当依着行。敢有抗拒不服,撒泼皮,违犯学规的,若祭酒来奏着恁呵,都不饶!全家发向烟瘴地面去,或充军,或充吏,或做首领官。

  今后学规严紧,若有无籍之徒,敢有似前贴没头帖子,诽谤师长的,许诸人出首,或绑缚将来,赏大银两个。若先前贴了票子,有知道的,或出首,或绑缚将来呵,也一般赏他大银两个。将那犯人凌迟了,枭令在监前,全家抄没,人口发往烟瘴地面。钦此!

  这里面有一个血淋淋的故事:明太祖为了要“人才”,对于办学校非常热心。他的办学的政策只有一个字:严。他所委任的第一任国子监祭酒宗讷,就秉承他的意旨,订出许多条规。待学生非常的残酷,学生曾有饿死吊死的。学生受不了这样的迫害和饥饿,曾经闹过两次学潮。第二次学潮起事的是学生赵麟,出了一张壁报(没头帖子)。太祖闻之,龙颜大怒,把赵麟杀了,并在国子监立一长竿,把他的脑袋挂在上面示众(照明太祖的语言,是“枭令”)。隔了十年,他还忘不了这件事,有一天又召集全体教职员和学生训话。碑上所刻,就是训话的原文。

  这些本来是发生在南京国子监的事,怎么北京的国子监也有这么一块碑呢?想必是永乐皇帝觉得他老大人的这通话训得十分精彩,应该垂之久远,所以特在北京又刻了一个复本。是的,这值得一看。他的这篇白话训词比历朝皇帝的“崇儒重道”之类的话都要真实得多,有力得多。

  这块碑在国子监仪门外侧右手,很容易找到。碑分上下两截。

  下截是对工役膳夫的规矩,那更不得了:“打五十竹篦!”“处斩!”“割了脚筋”……

  历代皇帝虽然都似乎颇为重视国子监,不断地订立了许多学规,但不知道为什么,国子监出的人才并不是那样的多。

  《戴斗夜谈》一书中说,北京人已把国子监打入“十可笑”之列:

  京师相传有十可笑:光禄寺茶汤,太医院药方,神乐观祈禳,武库司刀枪,营缮司作场,养济院衣粮,教坊司婆娘,都察院宪纲,国子监学堂,翰林院文章。

  国子监的课业历来似颇为稀松。学生主要的功课是读书、写字、作文。国子监学生——监生的肄业、待遇情况各时期都有变革。到清朝末年,是每隔六日作一次文,每一年转堂(升级)一次,六年毕业,学生每月领助学金(膏火)八两。学生毕业之后,大部分发作为县级干部,或为县长(知县)、副县长(县丞),或为教育科长(训导)。另外还有一种特殊的用途,是调到中央去写字(清朝有一个时期光禄寺的面袋都是国子监学生的仿纸做的)。从明朝起就有调国子监善书学生去抄录《实录》的例。明朝的一部大丛书《永乐大典》,清朝的一部更大的丛书《四库全书》的底稿,那里面的端正严谨(也毫无个性)的馆阁体楷书,有些就是出自国子监高才生的手笔。这种工作,叫作“在誊桌上行走”。

  国子监监生的身份不十分为人所看重。从明景泰帝开生员纳粟纳马入监之例以后,国子监的门槛就低了。尔后捐监之风大开,监生就更不值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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