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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遐·想(2)

书籍名:《独坐》    作者:汪曾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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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跑警报,大都要把一点值钱的东西带在身边。最方便的是金子,——金戒指。有一位哲学系的研究生曾经做了这样的逻辑推理:

  有人带金子,必有人会丢掉金子,有人丢金子,就会有人捡到金子,我是人,故我可以捡到金子。因此,跑警报时,特别是解除警报以后,他每次都很留心地巡视路面。他当真两次捡到过金戒指!逻辑推理有此妙用,大概是教逻辑学的金岳霖先生所未料到的。

  联大师生跑警报时没有什么可带,因为身无长物,一般大都是带两本书或一册论文的草稿。有一位研究印度哲学的金先生每次跑警报总要提了一只很小的手提箱。箱子里不是什么别的东西,是一个女朋友写给他的信——情书。他把这些情书视如性命,有时也会拿出一两封来给别人看。没有什么不能看的,因为没有卿卿我我的肉麻的话,只是一个聪明女人对生活的感受,文字很俏皮,充满了英国式的机智,是一些很漂亮的essay,字也很秀气。这些信实在是可以拿来出版的。金先生辛辛苦苦地保存了多年,现在大概也不知去向了,可惜。

  我看过这个女人的照片,人长得就像她写的那些信。

  抗战期间,昆明有过多少次警报,日本飞机来过多少次,无法统计。自然也死了一些人,毁了一些房屋。就我的记忆,大东门外,有一次日本飞机机枪扫射,田地里死的人较多。大西门外小树林里曾炸死了好几匹驮木柴的马。此外似无较大伤亡。警报、轰炸,并没有使人产生血肉横飞、一片焦土的印象。

  日本人派飞机来轰炸昆明,其实没有什么实际的军事意义,用意不过是吓唬吓唬昆明人,施加威胁,使人产生恐惧。他们不知道中国人的心理是有很大的弹性的,不那么容易被吓得魂不附体。我们这个民族,长期以来,生于忧患,已经很“皮实”了,对于任何猝然而来的灾难,都用一种“儒道互补”的精神对待之。这种“儒道互补”的真髓,即“不在乎”。这种“不在乎”精神,是永远征不服的。

  一九八四年十二月六日

  踢毽子

  我们小时候踢毽子,毽子都是自己做的。选两个小钱(制钱),大小厚薄相等,轻重合适,叠在一起,用布缝实,这便是毽子托。在毽托一面,缝一截鹅毛管,在鹅毛管中插入鸡毛,便是一只毽子。鹅毛管不易得,把鸡毛直接缝在毽托上,鸡毛根部用线缠缚结实,使之向上直挺,较之插于鹅毛管中者踢起来尤为得劲。鸡毛须是公鸡毛,用母鸡毛做毽子的,必遭人笑话,只有刚学踢毽子的小毛孩子才这么干。鸡毛只能用大尾巴之前那一部分,以够三寸为合格。鸡毛要“活”的,即从活公鸡的身上拔下来的,这样的鸡毛,用手抹煞几下,往墙上一贴,可以粘住不掉。死鸡毛粘不住。后来我明白,大概活鸡毛经抹煞会产生静电。活鸡毛做的毽子毛茎柔软而有弹性,踢起来飘逸潇洒。死鸡毛做的毽子踢起来就发死发僵。鸡毛里讲究要“金绒帚子白绒哨子”,即从五彩大公鸡身上拔下来的,毛的末端乌黑闪金光,下面的绒毛雪白。次一等的是芦花鸡毛。赭石的、土黄的,就更差了。我们那里养公鸡的人家很多,入了冬,快腌风鸡了,这时下是公鸡肥壮,羽毛丰满的时候,孩子们早就“贼”上谁家的鸡了,有时是明着跟人家要,有时乘没人看见,摁住一只大公鸡,噌噌拔了两把毛就跑。大多数孩子的书包里都有一两只足以自豪的毽子。踢毽子是乐事,做毽子也是乐事。一只“金绒帚子白绒哨子”,放在桌上看看,也是挺美的。

  我们那里毽子的踢法很复杂,花样很多。有小五套,中五套,大五套。小五套是“扬、拐、尖、笃”,是用右脚的不同部位踢的。

  中五套是“偷、跳、舞、环、踩”,也是用右脚踢,但以左脚作不同的姿势配合。大五套则是同时运用两脚踢,分“对、岔、绕、掼、挝”。小五套技术比较简单,运动量较小,一般是女生踢的。中五套较难,大五套则难度很大,运动量也很大。要准确地描述这些踢法是不可能的。这些踢法的名称也是外地人所无法理解的,连用通用的汉字写出来都困难,如“舞”读“吴”,“掼”读kuan,“笃”和“挝”都读入声。这些名称当初不知是怎么确立的。我走过一些地方,都没有见到毽子有这样多的踢法。也许在我没有到过的地方,毽子还有更多的踢法。我希望能举办一次全国毽子表演,看看中国的毽子到底有多少种踢法。

  踢毽子总是要比赛的。可以单个地赛。比赛单项,如“扬”踢多少下,到踢不住为止;对手照踢,以踢多少下定胜负。也可能成套比赛,从“扬、拐、尖、托、笃”“偷、跳、舞、环、踩”到“对、岔、绕、掼、挝”。也可以分组赛。组员由主将临时挑选,踢时一对一,由弱到强,最弱的先踢,最后主将出马,累计总数定胜负。

  踢毽子也有名将,有英雄。我有个堂弟曾在县立中学踢毽子比赛中得过冠军。此人从小爱玩,不好好读书,常因国文不及格被一个姓高的老师打手心,后来忽然发愤用功,现在是全国有名的心脏外科专家。他比我小一岁,也已经是抱了孙子的人了,现在大概不会再踢毽子了。我们县有一个姓谢的,能在井栏上转着圈子踢毽子。这可是非常危险的事,重心稍一不稳,就会扑通一声掉进井里!

  毽子还有一种大集体的踢法,叫做“嗨卯”。一个人“喂卯”——把毽子扔给嗨的,另一个人接到,把毽子使劲向前踢去,叫做“嗨”。嗨得极高,极远。嗨卯只能“扬”,——用右脚里侧踢,别种踢法踢不到这样高,这样远。下面有一大群人,见毽子飞来,就一齐纵起身来抢这只毽子。谁抢着了,就有资格等接递原嗨卯的去嗨。毽子如被喂卯的抢到,则他就可上去充当嗨卯的,嗨卯的就下来喂卯。一场海卯,全班同学出动,喊叫喝彩,热闹非常。课间十分钟,一会儿就过去了。

  踢毽子是冬天的游戏。刘侗《帝京景物略》云“杨柳死,踢毽子”,大概全国皆然。

  踢毽子是孩子的事,偶尔见到近二十边上的人还踢,少。北京则有老人踢毽子。有一年,下大雪,大清早,我去逛天坛,在天坛门洞里见到几位老人踢毽子。他们之中最年轻的也有六十多了。他们轮流传递着踢,一个传给一个,这个接过来,踢一两下,传给另一个。

  “脚法”大都是“扬”,间或也来一下“跳”。我在旁边也看了五分钟,毽子始终没有落到地下。他们大概是“毽友”,经常,也许是每天在一起踢。老人都腿脚利落,身板挺直,面色红润,双眼有光。大雪天,这几位老人是一幅画,一首诗。

  一九八八年六月六日

  早茶笔记(三则)

  解题:我每天早起第一件事便是喝茶。喝茶就是喝茶而已,和我们家乡“吃早茶”不一样。我的家乡人有吃早茶的习惯。吃早茶其实是吃早点,吃包子、蒸饺、烧卖,还有煮干丝或烫干丝,有点像广东的“饮茶”,——当然,茶是要喝的。扬州一带人“早上皮包水”,即是指的吃早茶。我空着肚子喝茶时总要一个人坐着胡思乱想。有时想到一点有意思的事,就写了下来。把这些随手写下来的片段叫个什么名字好呢?就叫作《早茶笔记》吧。

  我是爱读笔记的。我的某些小说也确是受了笔记的影响,但我并无创立现代笔记小说这一文体之意。现在有的评论家像这样的称呼我的小说了,也是可以的吧。

  现代笔记小说当然是要接续古代笔记小说的传统的,但是不必着意模仿古人。既是现代笔记,总得有点“现代”的东西。第一是思想,不能太旧;第二是文笔,不能有假古董气。老实说,现在笔记体小说颇为盛行,我是有几分担心的。

  断笔

  这个故事已经有很多人写过了。

  昆明人都知道这个故事。

  昆明西山龙门,陡峭壁立,直上直下。登龙门,俯瞰滇池,帆影烟波,尽在眼底。不能久看,久看使人眩目。山顶有座魁星阁。据说由山下登山的石级,是一个道士以一人之力依山形开凿出来的。魁星阁的阁顶、屋脊、梁柱都是在整块的岩石上凿出来的。阁中的魁星像也是就特意留出的一块青石上凿成的。这道士把魁星像凿成了,只剩下魁星手中点斗的一支笔了,他松了一口气,微微一笑。不想手中的錾子用力稍猛,铿的一声,笔断了!道士扔下锤子錾子,张开双臂,从山上跳了下去。

  (现在魁星手中的笔是后配的。)

  这个故事是真实的吗?

  故事也许是虚构的。

  但是故事的思想是真实的。

  八指头陀

  八指头陀法号指南,是我的祖父学佛的师父。他原是我们县最大的寺庙善因寺的方丈,退居后住在三圣庵。祖父曾带我去看过他(我到现在还不明白祖父为什么要带我去看这位老和尚,那时我还很小)。三圣庵是一个很小的庙子,地方很荒僻,在大淖旁边,周围没有人家,只是一些黄叶枯枝的杂树林子,一片吐着白絮的芦苇。一条似有若无的小路,小路平常似乎没有人走。小路尽处,是一个青砖瓦顶的小庵,孤零零的。

  我记不清老和尚的年龄,只记得他干瘦干瘦的,穿了一件很旧的,但是干干净净的衲衣。

  指南和尚没有什么特别处。一是他退居得比较早(后来善因寺的方丈是他的徒弟铁桥),一是祖父告诉我,他曾在香炉里把两只手的食指烧掉,因此自号八指头陀。

  我没有看见他烧掉食指的手是什么样子,因为他始终把他的手放在衲衣的袖子里。

  我不知道和尚为什么要烧掉手指,我想无非是考验自己的坚韧吧。不管怎么说,这是常人办不到的。

  祖父对他很恭敬。我对他也很恭敬。我一直记得那座隐藏在黄叶芦苇中的小庵。

  耿庙神灯

  我小时候非常向往耿庙神灯,总希望能够看到一次。

  天气突变,风浪大作,高邮湖上,天色浓黑,伸手不见五指,客船、货船、渔船全都失去方向,在大风浪里乱转,弄船的舵师水手惊慌失措。正在危急之际,忽然抬头一望,只见半空中出现了红灯。

  据说,有时两盏,有时四盏,有时六盏,多的时候能有八盏。或排列整齐,或错落有序,微微起落,红光熠熠。水手们欢呼:“七公显灵了!七公显灵了!”船户朝红灯奋力划去,就会直达高邮县城。这就是“耿庙神灯”,“秦邮八景”之一。

  多美的红灯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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