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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波罗蜜】04

书籍名:《清凉菩提》    作者:林清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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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遥远的梦一般的巴比伦城,隔着一道墙住着匹勒姆斯和西丝比,匹勒姆斯是全城最英俊的少年,西丝比则是全城最美丽的少女。

  隔着古希腊那高大而坚固的石墙,他们一起长大,并且只是对望一眼就互相深深牵动对方的心,他们的爱在墙的两边燃烧。可惜,他们的爱却遭到双方父母的反对,使他们站在墙边的时候都感到心碎。

  但热恋中的男女总是有方法传递他们的讯息,匹勒姆斯与西丝比共同在那道隔开两家的墙上找到一丝裂缝,那条裂缝小到从来没有被人发现,甚至伸不进一根小指头。可是对匹勒姆斯与西丝比已经足够让他们倾诉深切的爱,并传达流动着深情的眼神。

  他们每天在裂缝边谈心,一直到黄昏日落,一直到夜晚来临不得不分开的时候,才互相紧贴着墙,仿佛互相热烈地拥抱,并投以无法触及对方嘴唇的深吻。

  每一个清晨,就是微曦刚刚驱走了天上的星星,露珠还沾在园中的草尖,匹勒姆斯与西丝比就偷偷来到裂缝旁边,倚着那一道隔阻他们的厚墙,低声吐露难以抑压的爱意,并痛苦地为悲惨的命运痛哭。

  有时候,他们互视着含泪的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样过了一段时间以后,他们终于决定逃离命运的安排,希望能逃到一个让他们自由相爱的地方。于是,他们相约当天晚上离家出走,偷偷出城,逃到城外树林墓地里一株长满雪白浆果的桑树下相会。

  他们终于等到了夜晚,西丝比在夜色的掩护下逃出家里的庄园,她独自向郊外的树林走去。她虽然是从未在夜晚离家的千金小姐,但在黑路里走着却一点也不害怕,那是由于爱情的力量;她渴望着和匹勒姆斯相会,使她完全忘记了恐惧。

  很快的,西丝比就来到了墓地,站在长满雪白色浆果的桑树下,这一棵高大的桑树在夜色中是多么柔美,微风一吹,每一片树叶都仿佛是歌唱着一般。而月光里的桑椹果格外的洁白,如同天空中照耀的星星。西丝比看着桑果,温柔而充满信心地等待匹勒姆斯,因为就在那一天的清晨,他们曾在墙隙中相互起誓,不管多么困难,都要在桑树下相会,若不相见,至死不散。

  正当西丝比沉醉在爱情的幻想里,她看到从很远的地方走来一只狮子,那只狮子显然刚刚狙杀了一只动物,下巴还挂着正在滴落的鲜血,它似乎要到不远处去饮泉水解渴。看到狮子,西丝比惊惶地逃走了,她走得太仓促,遗落了披在身上的斗篷。

  喝完泉水的狮子要回去时路过桑树,看到落在地上犹温的斗篷,把它撕成粉碎,才大摇大摆地走入深林。

  狮子走了才几分钟,匹勒姆斯来到桑树下,正为见不到西丝比而着急,转头却看见落了满地的斗篷碎片,上面还沾了斑斑血迹,地上还留着狮子清晰的脚印。他忍不住痛哭起来,因为他意识到西丝比已被凶猛的野兽所噬。他转而痛恨自己,因为他没有先她抵达,才使她丧失了性命,他依在桑树干上流泪,并且责备自己:“是我杀了你!是我杀了你!”

  他从地上拾起斗篷碎片,深情地吻着,他抬起头来望向满树的雪白浆果说:“你将染上我的鲜血。”于是,他拔出剑来刺向自己的心窝,鲜血向上喷射,顿时把所有的浆果都染成血一样鲜红的颜色。

  匹勒姆斯缓缓地倒在地上,脸上还挂着悔恨的泪珠,死去了。

  逃到了远处的西丝比,她固然害怕狮子,却更怕失去爱人,就大着胆子冒险回到桑树下,站在树下时,她非常奇怪那些如星星洁白闪耀的果子不见了,她惊疑地四下搜寻,发现地上有一堆黑影,定神一看,才知道是匹勒姆斯躺在血泊里,她扑上去搂抱他,亲吻他冰冷的嘴唇,声嘶力竭地说:“醒来呀!亲爱的!是我呀,你的西丝比,你最亲爱的西丝比。”已经死去的匹勒姆斯的眼睛突然张开,望了她一眼,眼中流泪、出血,又合了起来,这一次,死神完完全全把他带走了。

  西丝比看见他手中滑落的剑,以及另一只手握着沾满血迹的斗篷碎片,心里就明白了发生过的事。

  她流着泪说:“是你对我的挚爱杀了你,我也有为你而死的挚爱,在这个世界上,即使死神也没有力量把我们分开。”于是,她用那把还沾着爱人血迹的剑,刺进自己的心窝,鲜血喷射到已经被染红的桑椹,桑果更鲜红了,红得犹如要滴出血来。

  从那个时候开始,全世界的桑椹全部变成红色,仿佛是在纪念匹勒姆斯与西丝比的爱情,也成为真心相爱的人永恒的标志。

  这是一个多么动人的爱情故事,原典出自希腊神话,我做了一些改写。

  匹勒姆斯与西丝比的故事,可以说是“希腊悲剧”的原型,后来西方的许多悲剧,例如罗密欧与朱丽叶、维特与夏绿蒂等等,都是从这个原型发展出来的。虽然有无数的文学家用想象力与优美的文采,丰富了许多爱情故事,但这原型的故事并未失去其动人的力量。

  我在十八岁时第一次读《匹勒姆斯与西丝比》就深受感动,当时在乡下,我家的后院里就有两棵高大的桑树正结出红得像血一样的浆果,从窗子望出去,就浮现出匹勒姆斯和西丝比倒地的一幕,血,有如满天的雨,洒在桑椹上,格外给人一种苍凉的感觉。

  我们当然知道,染血的桑椹无非是希腊古代文学家的幻想,可是桑椹也真的像血一样。桑椹可能是世界上最脆弱的水果,采的时候一定要小心翼翼,否则立即破皮流“血”。它几乎也很难带去市场出售,因为只要很短的时间,它的“血浆”就会自动流出。

  桑椹是非常甜的水果,熟透的桑椹是接近紫色的,甜得像蜜一样。但我们通常难得等到它成为紫色,总是鲜红的时候就摘下来,洗净,拌一点糖,吃起来甜中微带着流动的酸味,那滋味应该像是匹勒姆斯和西丝比隔着围墙相望一般。

  年幼的时候吃桑椹,并没有特别的印象,自从读了这一则神话,桑椹的生命就活了起来,红色的桑椹因此充满了爱与美、酸楚与苦痛的联想,那见证了爱之心灵不朽的桑椹,也给我们对永恒之爱的向往。

  可叹的是,爱的真实里,悲剧的原型仍然是最普遍的。在这样的悲剧里,巴比伦城郊外的那一棵桑树,除了见证了爱的不朽,还见证了什么呢?

  可以说它是看到了因缘的无常。所有的爱情悲剧都是因缘的变迁和错失所造成的。它也没有一定的面目。在围墙的缝隙中,爱的心灵也可以茁壮长大,至于是不是结果,就要看在广大的桑树下有没有相会的因缘了。

  一对情侣能不能在一起,往往要经过长久的考验,那考验有如一头凶猛的犹带着血迹的狮子,它不一定能伤害到爱情的本质,却往往使爱情走了岔路。

  当我们看到西丝比到桑树下几分钟,狮子来了。狮子走了几分钟,匹勒姆斯来了。匹勒姆斯倒下几分钟,西丝比来了……这正是爱情因缘的“错谬性”,看到一步一步推进悲剧的深渊,即使是桑树也会为之泣血。

  像匹勒姆斯与西丝比那样惨烈的经验可能是少见的,不过,一般人到了中年,如果回想自己遭遇的爱情悲剧,就有如发生在桑树下那神话一样的错谬,往往只要几分钟的时间,可能一个人的生命的历史就要重写。也许有人觉得不然,但一个人的被见离、被遗弃,往往是一念之间的事,比几分钟快得多,有一些悲剧的发生直是急如闪电的。

  一位朋友向我描述一对恋人逃难的情况,男的最后一瞬间挤到火车顶上,正伸手要把女的拉上来,火车开了,两人牵着的手硬生生被拉开,男的没有勇气跳下去,女的也上不来,车上车下掩面痛哭。我的朋友当年看到这样的场面,忍不住落泪。

  这要怪谁呢?怪男的也不是,怪女的也不是。怪火车吗?谁叫他们不早一分钟到呢?怪时代吗?在最混乱的时代也有人团圆,在最安静的时代也有人仳离呀!要怪,只能怪无常,怪因缘。其实,千辛万苦热恋结合的伴侣,终生幸福的,又有几人能够呢?

  如此说来,匹勒姆斯与西丝比当下的殉情倒还是幸福的,因为他们证明了不在错谬下屈服,要为爱情抗争到底,连死神都不能使他们分开,他们死时至少是心甘情愿的,充满了爱的。人死了,爱情不死,总比爱情死了,人还活着更有动人的质地。

  在这个动人的传奇里,最使我震撼的不是匹勒姆斯或西丝比,而是那一棵桑树,桑虽无情,却有永恒的怀抱,要让世人看见桑树时,知道人间有一些爱的心灵不死。

  几天前,有人送我一盒桑椹,带着血色的,在夕阳下吃的时候,又使我想起在遥远的巴比伦城郊外,那一棵雪白浆果的桑树——“你将染满我的鲜血”,空中有一个声音这样说。

  从此,世界上的桑树浆果全从白色变成红色,成为真心相爱的人永恒的标志。

  卡其布制服

  只要在坏的情况下,还维持人情与信用,并且不失去伟大的愿望,那么再坏的年景也不可怕。

  过年的记忆,对一般人来说当然都是好的,可是当一个人无法过一个好年的时候,过年往往比平常带来更深的寂寞与悲愁。

  有一年过年,当我听母亲说那一年不能给我们买新衣新鞋,忍不住跑到院子里靠在墙砖上哭了出声。

  那一年我十岁,本来期待着过年买一套新衣已经期待了几个月。在那个年代,小孩子几乎是没有机会穿新衣的,我们所有的衣服鞋子都是捡哥哥留下的,唯一的例外是过年,只有过年时可以买新衣服。

  其实新衣服也不见得是漂亮的衣服,只是买一件当时最流行的特多龙布料制服罢了。但即使这样,有新衣服穿是可以让人兴奋好久的,我到现在都可以记得当时穿新衣服那种颤抖的心情,而新衣服特有的棉香气息,到现在还依稀留存。

  在乡下,过年给孩子买一套新制服竟成为一种时尚,过年那几天,满街跑着的都是特多龙的卡其制服,如果没有买那么一件,真是自惭形秽了。差不多每一个孩子在过年没有买新衣,都要躲起来哭一阵子,我也不例外。

  那一次我哭得非常伤心,后来母亲跑来安慰我,说明为什么不能给我们买新衣的原因。因为那一年年景不好,收成抵不上开支,使我们连杂货店里日常用品的欠债都无法结清,当然不能买新衣了。

  我们家是大家庭,一家子有三十几口,那一年尚未成年的兄弟姊妹就有十八个,一人一件新衣,就是最廉价的,也是一大笔开销。

  那一年,我们连年夜饭都没吃,因为成年的男人都跑到外面去躲债了,一下子是杂货店、一下子是米行、一下子是酱油店跑来收账,简直一点解决的办法也没有,那些人都是殷实的小商人,我们家也是勤俭的农户,但因为年景不好,却在除夕那天相对无言。

  当时在乡下,由于家家户户都熟识,大部分的商店都可以赊欠的,每半年才结算一次,因此过年前几天,大家都忙着收账,我们家人口众多,每一笔算起来都是不小的数目,尤其在没有钱的时候,听来更是心惊。

  有一个杂货店老板说:“我也知道你们今年收成不好,可是欠债也不能不催,我不催你们,又怎么去催别人呢?”

  除夕夜,大人到半夜才回家来,他们已经到山上去躲了几天了,每个人都是满脸风霜,沉默不言,气氛非常僵硬。依照习俗,过年时的欠债只能催讨到夜里子时,过了子时就不能讨债了,一直到初五“隔开”时,才能再上门要债。爸爸回来的时候,我们总算松了口气,那时就觉得,没有新衣服穿也不是什么要紧,只要全家人能团聚也就好了。

  第二天,爸爸还带着我们几个比较小的孩子到债主家拜年,每一个人都和和气气的,仿佛没有欠债的那一回事,临走时,他们总是说:“过完年再来交关吧!”

  对于中国人的人情礼义,我是那一年才有一些懂了,在农村社会,信用与人情都是非常重要的,有时候不能尽到人情,但由于过去的信用,使人情也并未被破坏。当然,类似“跑债”的行为,也只反映了人情的可爱,因为在双方的心里,其实都是知道一笔债是不可能跑掉的。土地在那里,亲人在那里,乡情在那里,都是跑不掉的。

  对生活在都市里的、冷漠的现代人,几乎难以想象三十年前乡下的人情与信用,更不用说对过年种种的知悉了。

  对农村社会的人,过年的心比过年的形式重要得多,记得我小时候,爸爸在大年初一早上到寺庙去行香,然后去向亲友拜年,下午他就换了衣服,到田里去水,并看看作物生长的情况,大年初二也是一样,就是再松懈,也会到田里走一两回,那也不尽然是习惯,而是一种责任,因为,如果由于过年的放纵,使作物败坏,责任要如何来担呢?所以心在过年,行为并没有真正的休息。

  那一年过年,初一下午我就随爸爸到田里去,看看稻子生长的情形,走累了,爸爸坐下来把我抱在他的膝上,说:“我们一起向上天许愿,希望今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大家都有好收成。”我便闭起眼睛,专注地祈求上天保佑我们那一片青翠的田地。许完愿,爸爸和我都流出了眼泪。我第一次感觉到人与天地有着浓厚的关系,并且在许愿时,我感觉到愿望仿佛可以达成。

  开春以后,家人都很努力工作,很快就把积欠的债务,在春天第一次收成里还清。

  那一年的年景到现在仍然非常清晰,当时礼拜菩萨时点燃的香,到现在都还在流荡。我在那时初次认识到年景的无常,人有时甚至不能安稳地过一个年,而我也认识到,只要在坏的情况下,还维持人情与信用,并且不失去伟大的愿望,那么再坏的年景也不可怕。

  如果不认识人的真实,没有坚持的愿望,就是天天过年,天天穿新衣,又有什么意思呢?

  有很多梦是遥不可及的,但只要坚持,就可能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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