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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曼陀罗】03

书籍名:《紫色菩提》    作者:林清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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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一个人不知道惭愧,他就失去了同情与悲悯;当一个人不知道忏悔,他就失去了智慧与宽容。

  父亲过世的时候,我请佛光山的法师来办佛事,按佛教规矩,在入殓后要做“七七”,就是在四十九天内每隔七天做一次法会,第一次叫“头七”,第二次叫“二七”,余此类推,到最后一次叫“七七”,做完以后就是功德圆满了。

  “做七”是台湾民间极普遍的风俗,它最初的发源是佛教,后来才被道教及民间信仰所采用。为什么要做七呢?在《地藏菩萨本愿经》中说得非常清楚:

  “若能更为身死之后,七七日内,广造众善,能使是诸众生永离恶趣,得生入天,受胜妙乐。现在眷属,利益无量。

  “无常大鬼,不期而到;冥冥游神,未知罪福。七七日内,如痴如聋,或在诸司,辩论业果。审定之后,据业受生。未测之间,千万愁苦,何况堕于诸恶趣等。是命终人,未得受生,在七七日内,念念间望诸骨肉眷属与造福力救拔,过是日后,随业受报。”

  意思是说,人死之后,在四十九天里面尚未受生,随着他生前所造的因在幽冥诸司析辨善恶诸业,由于还没有审定,因此依靠眷属造福的救拔,可以使他投生到更好的地方,或消灭他的罪业,一旦过了四十九天则随业投生,那时所有的救拔都没有着力的地方了。

  当然,这四十九天的救拔也有例外,对于大善或大恶的人,他的往生净土或堕入无间地狱都是一发即到,不需要辩论的。对于这样的人,七七日法会仍有意义,给善者多带福慧的资粮,给恶者少受恶报的苦痛。

  根据《地藏经》的记载,我国民间揉合了各地习俗,发展出一套丧礼的仪节,这种仪节已经完全背离了佛教,自成一个体系,以致使一般人误解佛教的仪式,实在是令人感到遗憾的。

  例如,现在民间做七,每请乡间的道士,这些道士很少是真正修道的人,他既非受过正统的道教训练,在人品人格也不能令人敬仰,可是由于死者家属每每感到彷徨,仓促间只好请他们来做法。

  做法也罢,一般道士(民间叫司公)相信人死之后先到阴间,四十九天后再到阳间来,所以他们做法的法场就依照想象中的地狱搭成,道士先把死者的亡魂牵到地狱去,绕了阴森森的一圈,最后才用符箓一再催动,再把亡魂从地狱救出来。

  一般道士总是会对死者的亲属说:“我现在已经把你的亲人从阴间救出来。”中国民间大抵上只有阴阳两个世界观,无从知道多重复杂的宇宙空间,也只好听信道士的话了——我并没有批评道士的意思,目前台湾也有许多有修行的道士,而且民间的符箓也确有它的力量和存在的价值。

  阴阳两界也就罢了,民间做七的“牲礼”是最可怕的。每次做七的时候,一定要拜三牲,三牲通常是一个猪头,一只鸡,一条鱼。鸡鱼还是寻常之物,猪头便不寻常,做完七七等于有了七个猪头,按民间习俗,这些猪头不能自己食用,而要送给亲友,这年头有谁敢吃猪头呢?尤其是祭拜过后卫生堪虑的冷猪头,最后总是任其腐败而丢弃了。

  这些也有违佛法,一来更造杀业,转增罪缘;二来使命终人殃累对辩,晚生善处;三来使亡魂困于恶因,不得解脱。即使不谈佛法,光是从慈悲、卫生、现代化的观点来看,也是不合格的。

  基于我对民间风俗办理“七巡”的看法,我希望找到一条更合理的佛教方面的观点,在佛光山法务部与法师商议时,特别提到这些。

  忏悔最有力量

  我问法师:“到底从我们佛教来看,什么是对亡者最有利益和功德的呢?”

  法师说:“当然是诵经和拜忏了,诵经是给亡者的神识找到一条可依循的道路。拜忏则是依靠忏悔的力量来减消亡者的业障,更是最有力量的方式。”

  “可是,”我仍然有一些疑惑,“拜忏是生者的忏悔,亡者怎么能得利呢?”

  法师翻开《地藏经》的《利益存亡品》给我看,上面写着:“命终之后,眷属小大,为造福利一切圣事,七分之中而乃获一,六分功德,生者自利。”意思是如果生者为亡者拜经忏,七分里面有六分为生者自得,只有一分能回向给亡者。

  法师说:“一般人认为忏悔是消极的事,其实在我们佛教里,忏悔是积极的。例如你有一块棉布破了,你知道那破的地方,这是反省;如果有了小的忏悔,就如同在棉布上补了新棉布,完好如初;如果是大忏悔、大发愿,就像在棉布上织了锦绣,比原来的新棉布更殊胜。”

  因此,我才知道忏悔是有大力量的,便为父亲的佛事排了“般若金刚宝忏”及“八十八佛洪名宝忏”两次拜忏,并做了两次“三时系念”,每一时忏悔发愿一次。当我在“三时系念”听到第一时的忏悔文时,忍不住泪下如雨,这一段忏悔文是:

  “但念自从无始迄至今生,一念为真,六根逐妄,随情造业,纵我为非。身业则杀盗邪淫;口过则妄言、绮语、两舌、恶口;意恶则常起贪嗔、深生痴爱。由兹三业,钩锁妄缘,常汩汩于尘劳,但茫茫于岁月。欲思出离,唯凭忏悔熏修之力。俾眼耳鼻舌身意之过衍,应念顿消;使色声香味触法之浮尘,即时清净。”

  这不是我们每个人最好的写照吗?尘劳汩汩、岁月茫茫,哪里才是清净的道路呢?

  当时我已深信忏悔有大力,但对忏悔还没有真实的体验,后来在新竹五峰禅寺由会宗师父授在家五戒,想到自己从无始劫来,因为无明所造下的恶业,真是悲不能抑,正如《地藏经》中所说:“南阎浮提众生,举止动念,无不是业,无不是罪,何况恣情杀害、窃盗、邪淫、妄语,百千罪状。”

  处在无始无边的罪业之中,唯一救拔的力量就是忏悔了,先别说来世的利益,就是在当时当刻,我们有一念忏悔之心,顿时身心轻安,因而在许多宗教里,忏悔都是很重要的法门,如果一个宗教竟而不教人忏悔,这样的宗教也就十分可怖了。

  我们是不完满的人

  佛教里关于忏悔的方法和经典非常的多,并且把忏悔分成三品,在《往生神赞》里说:“忏悔有三品,上中下,上品忏悔者,身毛孔中血流,眼中血出者,名上品忏悔。中品忏悔者,遍身热汗从毛孔出,眼中血流者,名中品忏悔。下品忏悔者,遍身彻热,眼中泪出者,名下品忏悔。”

  我想,不管是上品、中品,或下品,能有这样真心的忏悔,都像是在心灵上织锦了。

  《止观》上说:“忏名陈露先恶,悔名改往修来。”带有积极精神,但是在改变过去的恶,也是在修未来的善。所以,在许多佛经里都提到忏悔的功德。从佛教观点,这个世界没有任何一个人是完满的,故此强调忏悔,认为真心的忏悔与从未犯过过错的清净是一样的。

  《地藏十轮经》说:“于我法中,有二种人,各无所犯:一者,本性专精,本来不犯。二者,犯已惭愧,发露忏悔。此二种人,于我法中,名为勇健得清净者。”

  《采花违王上佛授决号妙花经》说:“能自改者,与无过同。”

  《心地观经》说:“若覆罪者,罪即增长。发露忏悔,罪即消除。”

  《法句经》说:“过失犯非恶,能追悔为善。是明照世间,如日无云曀”,“人前为恶,后止不犯。是炤世间,如月云消。”

  《大般涅槃经》说:“虽先作恶,后能发露,悔己惭愧,更不敢作。犹如浊水,置之明珠,以珠威力,水即为清。如烟云除,月则清明。作恶能悔,亦复如是。”

  在《出曜经》里有一段经文更有意思:“不羞反羞,羞反不羞。不畏现畏,畏现不畏。”翻成白话文是:“不知道羞耻是最为羞耻的,知道羞耻的反而不是羞耻;不畏惧悔罪是最可怕的事,知道罪的可怕反而无畏了。”

  人为什么会知道忏悔呢?因为知道羞耻、知道无明、知道惭愧,知道了这是不完满的世界,而我们是不完满的人。佛教里认为人间最重要的是“惭愧心”,如果不能惭愧,就不成其为人,而是畜生了。

  《大般涅槃经》说:\"无惭愧者,不名为人,名为畜生。有惭愧故,则能恭敬父母师长;有惭愧故,说有父母兄弟姊妹。”

  《本事经》说:“略有二种白净善法,能护世间。云何为二?谓惭。谓愧。若无此二白净善法,世间有情,皆成秽杂,猛如牛羊鸡猪狗等,不识父母兄弟姊妹,不识轨范亲教导师似导师等。由有此二白净善法,世间有情,离诸秽杂,非如牛羊鸡猪狗等。了知父母兄弟姊妹,了知轨范亲教导师似导师等。是故汝等,应如是学:我当云何成就?如是二种最胜第一

  惭愧白净善法。”

  惭愧与忏悔是人生中极重要的品质,当一个人不知道惭愧,他就失去了同情与悲悯;当一个人不知道忏悔,他就失去了智慧与宽容。因此古来的大法师,他们在署名的时候常写着“惭愧僧”、“苦恼僧”、“忏悔僧”等等,这不仅是自谦之词,而是警策之句。

  我们所处的社会一天天失去了单纯与谦和的品质,一日日以机械化、电脑化、科技化自豪,使人的品质日益像机械或电脑,想是与现代人不知惭愧忏悔有莫大关系,机械是永远不会惭愧的,电脑是永远不会忏悔的!

  大蟒蛇与人面疮

  佛教有许许多多的忏法,比较著名的有“慈悲忏法”、“水忏法”、“阿弥陀忏法”、“观音忏法”、“法华忏法”、“方等忏法”、“金光明忏法”等等,我们一时也不必知道这么多的忏法,然而其中的“慈悲忏法”和“水忏法”有两个故事非常有趣。

  “慈悲忏法”做的忏是“梁皇宝忏”,有“忏王”之称。传说这个忏是梁武帝为皇后郗氏所集。郗氏驾崩数月,武帝经常追悼她,日夜不乐,有一天他听到外面有怪异的声音,探头一看,见到一条巨蟒在大殿盘桓,赤眼张口看着武帝,武帝大惊,问蛇说:“朕的宫殿十分森严,不是你们蛇类生长的地方,你可是妖孽,要来害朕吗?”

  没想到这条蛇竟开口说话:“我乃是你以前的郗氏呀!我生前嫉妒六宫,生性惨毒,常因发怒而损物害人,因此死后投生为蟒蛇。既没有食物可吃,又没有穴洞可住,常受饥窘迫近,在每一片鳞甲里有许多虫啮咬肌肉,好像刀锥,非常痛苦。我因感到皇上平日待我恩重,因此才敢以这样丑的形状来见皇上,向皇上祈求做一些功德来救拔我呀!”

  梁武帝听了,痛心感慨,想要进一步问蟒蛇,蟒蛇已经不见了。第二天,武帝集合许多出家人在殿上,向他们说了这件事,并问:“如果要赎罪,哪一样最好?”

  志公就对曰:“必须虔诚礼佛,忏悔洗涤罪业!”

  武帝觉得非常有道理,于是大量搜集佛经,录佛名号,亲自写下忏悔文十卷,为死去的郗后忏悔。有一天,他闻到宫室内飘来浓浓的异香,武帝抬头一看,见到一位天人容貌端庄秀丽,对武帝说:“我是蟒蛇的后身,承蒙皇上的功德,得以生在忉利天,为了印证此功德,所以化身相见。”

  随后殷勤拜谢,接着就不见了。

  梁武帝所写的忏悔文就称之为《梁皇宝忏》,这是一部大忏,一般较小的道场还做不起来,在为亡灵忏悔时有不可思议的功德。《梁皇宝忏》的文字非常优美流丽,可以作为文学作品阅读。

  《水忏法》是《慈悲三昧水忏》的简称,是唐朝的悟达国师所写,也有一个动人的故事。

  话说唐懿宗的时候,有一位悟达法师名叫知玄,他在年轻未显达的时候,和一位僧人在京师邂逅,这个僧人患了皮肤的恶疾,大家都嫌恶他,只有知玄时时去看顾他,一点也没有因病而厌弃。后来要分开的时候,那位僧人感其风义,对他说:“你以后如果有什么困难,可以到西蜀彭州九陇山找我,我居住的地方有两棵松树为志。”

  后来悟达被封为国师,住在安国寺,道德昭彰,连皇帝懿宗都来听法,赐给他用沉香木雕成的法座,对他恩宠有加。

  就在悟达国师声誉最隆的时候,他的膝盖突然长出人面疮,眉毛、眼睛、口齿具备,如果用食物喂他,人面疮就开口吞咽,和人没有两样,悟达国师找遍了名医,都束手无策。

  他突然想起以前那位患恶疾的僧人,临别时对他说的话,于是到九陇山去找他。那时候天色已晚,他彷徨四顾,看到两棵松树站在烟云之间,才相信了僧人果然信守约定。

  国师走到两松之间,才看到高楼广殿,金碧辉煌,僧人站在门口迎接,两人见面十分高兴,僧人留他住宿,国师告诉他自己正为人面疮所苦。僧人对他说:“这没有什么大碍,我这山崖下有一泉水,明天早上你去洗一洗就会好了。”第二天清晨,童子带他到泉水边去洗人面疮,国师正要掬水洗涤的时候,那个人面疮突然大叫:“不可以洗!你识达深远,考究古今,有没有读过西汉时代袁盎和晁错的传记?”

  “曾经读过。”悟达国师说。

  “既然读过,应该知道晁错是被袁盎杀死的,你就是当时的袁盎,我就是晁错!晁错被腰斩于东市,是多么的冤枉呀!我累世以来,一直想向你报这个仇,可是你十世都是高僧,戒律精严,一直没有下手的机会,现在你受皇帝恩宠,生活过于奢华,生起名利之心,于德有损,我才有机会来向你报仇。今天承蒙迦诺迦尊者洗我以三昧法水,从现在起,我不再和你为冤了!”

  悟达听了,神色凛然,魂不附体,连忙掬水洗人面疮,痛入骨髓,昏倒而不省人事。等他醒来的时候,人面疮已经不见了。这时他才知道圣贤混迹凡间,实在不是一般人能了解,他想回头去礼拜迦诺迦尊者,到松树的地方只见一片烟云,其余的都不见了。

  悟达国师感悟到这件事情的奇异,想到累世的冤仇,如果不是遇到圣人,如何才能解脱呢?于是写了三卷忏悔文,因为是用三昧水洗去冤业为义,所以命名为“水忏”。

  这两个故事都非常生动有趣,它给我们带来的启示是:修行得再好的人也必须有忏悔之心,只有忏悔才是消除罪业最殊胜的方法。因果冤仇可以历十世而不消,如果没有忏罪之心,如何能缝补我们所造的业呢?

  忏悔是光明的表现

  像《梁皇宝忏》《慈悲三昧水忏》都是大忏,一般人不一定能做,但佛教的忏悔也有简单的方法,通常把忏悔分成三种:

  一、作法忏:除了做大的忏法,个人单独向佛前披露自己的罪过,发愿日后身口所作依于法度,也算是作法忏,它的功德可以灭除犯戒之罪。

  二、取相忏:时时定心而有忏悔的想法,请佛慈悲哀纳就是取相忏,它的功德可以灭除烦恼,使自性清净。

  三、无生忏:正心端坐,观想涅槃的真理,本来不生不灭,故罪不染着,以此灭恶生善,是为无生忏,它的功德可以消灭障蔽中道的无明。

  看来,忏悔可以很复杂,也可以很简单;忏悔的本身是很困难的,但只要心念一动也很容易着手。像我们常念的忏悔文:“往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从身语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忏悔。”光是这首偈,佛经里说能诚心念一次,就能“罪灭河沙”了,可见忏悔不是能不能的问题,而是为不为的问题。

  在这纷扰的世界本来就有千百种人,有的人心灵残破而不自知,有的人残破了而拼命掩盖,有的人反省企图缝补,有的人躲在一角默默地修补……但是,第一等人应该是在心灵上织锦,用更好的、更美的、更坚韧的锦绣来缝补自己破漏的地方。

  在心灵上织锦不是永不犯错,而是每一个错都用忏悔的心情去修补。我常在为自己过去的无明忏悔之时,感受到身心一片光明,如夜明摩尼珠点照,这样从黑暗中向光明大步走去,我想,总有一天可以让我们走到永恒光明之处,忏悔正是一种光明的表现,也是光明的证言。

  把自己的灯燃点别人的灯,自己的光明并不会减少,而当自己是一盏灯的时候,走到黑暗的地方,灯不会随着黑暗而黑暗,反而会照亮黑暗的房子,放出光明。

  恒顺众生

  不久前,俞大维过九十岁生日,谈起了他九十年来的人生哲学。

  俞大维先生不忮不求、淡泊名利是大家都知道的,但一般人还不知道他的谦虚。他五岁半时即有神童之喻,十九岁到美国哈佛大学读书,以三年时间读完哲学的硕士学位。后来到德国柏林大学研究弹道,成为弹道学权威及军事战略专家,因为他在读书时代的杰出表现,被傅斯年先生喻为“中国留学生中最有希望的读书种子”,但一直到九十岁,每有人问起读书的事情,他总是谦虚地说自己肚子里空空,没有什么墨水。

  四年前,我有一次和小说家白先勇一起去拜访俞大维先生,才发现这位自谦没有读过什么书的长者,满室的书香,他的藏书之富,涉猎之广,实非一般学者所能及。记得他对我说他退休以后,大部分的时间以读书自娱,然后他勉励我,年轻人读书要用心细心,但他说读书较高的境界是无所为的态度,是一种生命经验的欣赏。

  他说他晚年常读的书是《红楼梦》,大概是心情和心境比较贴切的关系,他认为只有深刻了解人生的人才能品味红楼梦。他还提出许多自己对红楼梦的心得与我讨论,颇使我感动。因为像俞大维先生历任要职,还能感情澎湃地道出他对文学、艺术、戏剧的热爱,足见他是个保有传统典型的知识分子,难怪毛子水教授说他是:“经文纬武奇男子,特立独行大丈夫。”

  去见俞大维先生的一个下午,非常地愉快,像他这样位居高位的人,还能那样谦和诚恳地和一个陌生鲁钝的“小孩子”谈一个下午,也可见俞先生的胸怀与风范了。

  彻底的慈悲与奉献

  这回,俞先生过九十岁生日,他曾对记者谈到几个足以令人深思的观点。他对现代社会的色情泛滥相当痛心,甚至忧虑中国的家庭制度难以维系,他认为中国虽多次亡于夷狄,民族却不灭亡的真正原因,是因为有坚强的家庭制度。因此,俞先生不能容忍不负责任的薄幸男子,他说:如果让我来编“棒打薄情郎”,我一定安排上八个丫环一起打。

  他认为一个人要活得长寿和快乐的秘诀是“清心寡欲,与世无争”。他希望中国的青年都应该知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道理。

  最有意思的是,俞先生一生不入党,也没有信教,但他去年却跑到鹿港、北港去拜拜,他不仅在妈祖庙里烧香,还在观音座前磕头,他说了一句极有智慧的话:“只要老百姓信的我都信。”

  他认为信仰是没有道理可说的,就像感情一样,不过他一生中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信仰,就是“生命不是获取,而是给予”,因此俞先生是从不记恨,从不抱怨的人。

  俞先生对于信仰的态度,并且说:“老百姓信的我都信”,使我不禁想起了佛教里普贤菩萨十大愿里的第九愿“恒顺众生”。记得我第一次读《华严经普贤行愿品》,读到“恒顺众生”,心中猛然一震,受到极深极大的感动。这四个字真是美极了,它是一种彻底的慈悲,彻底的奉献,也正如俞大维先生的信仰一样,“生命不是获取,而是给予”,给予实际上就是“恒顺众生”里的一部分。

  在《华严经普贤行愿品》里对“恒顺众生”有更进一步的解说:

  “言恒顺众生者,谓尽法界虚空界,十分刹海所有众生,种种差别。所谓卵生、胎生、湿生、化生,或有依于地水火风而生住者,或有依空及诸卉木而生住者,种种生类、种种色身、种种形状、种种相貌、种种寿量、种种族类、种种名号、种种心性、种种知见、种种欲乐、种种意行、种种威仪、种种衣服、种种饮食,处于种种村营、聚落、城邑、宫殿,乃至一切天龙八部、人、非人等。无足、二足、四足、多足;有色、无色;有想、无想;非有想、非无想;如是等类,我皆于彼随顺而转,种种承事、种种供养,如敬父母、如奉师长、及阿罗汉、乃至如来,等无有异,于诸病苦,为作良医;于失道者,示其正路;于暗夜中,为作光明;于贫穷者,令得伏藏。

  “菩萨如是平等饶益一切众生,何以故?菩萨若能随顺众生,则为随愿供养诸佛;若于众生尊重承事,则为尊重承事如来。若令众生生欢喜者,则令一切如来欢喜。何以故?诸佛如来,以大悲心而为体故,因于众生而起大悲,因于大悲生菩提心,因菩提心成等正觉。

  “譬如旷野沙碛之中,有大树王,若根得水,枝叶华果,悉皆繁茂,生死旷野,菩提树王,亦复如是。一切众生而为树根,诸佛菩萨而为华果,以大悲水饶益众生,则能成就诸佛菩萨智慧华果。何以故?若诸菩萨以大悲水饶益众生,则能成就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是故菩提,属于众生;若无众生,一切菩萨终不能成无上正觉。

  “善男子!汝于此义,应如是解:以于众生心平等故,则能成就圆满大悲;以大悲心随众生故,则能成就供养如来。菩萨如是随顺众生,虚空界尽,众生界尽,众生业尽,众生烦恼尽,我此随愿无有穷尽,念念相续,无有间断,身语意业,无有疲厌。”

  与众生不可分

  我之所以花了这么多的篇幅来抄录《华严经》关于“恒顺众生”的开示,是有道理的。因为这一段简短的经文,事实上明确地描述了佛教某些最基本的立意。

  譬如关于众生,佛教的众生不仅限于人,而是普及于一切,在此经文中讲得十分明白。譬如随顺,是要做到对一切众生的承事供养一如供养如来一样,这必须发大悲心,给病者作良医,给迷路的人指正途,给黑暗的人作光明,乃至于给贫者得安。

  最重要的一个观点是,“菩萨”与“众生”是不可分的,如果没有众生,一切菩萨都不能成就,而菩萨成就的方法是永不穷尽、永不间断、永不疲厌地“随顺众生”。

  可见随顺众生是多么重要。

  刚刚我提到普贤菩萨的十大行愿是:一者“礼敬诸佛”,二者“称赞如来”,三者“广修供养”,四者“忏悔业障”,五者“随喜功德”,六者“请转法轮”,七者“请佛住世”,八者“常随佛学”,九者“恒顺众生”,十者“普皆回向”。

  此十愿的基本精神则是站在“恒顺众生”这一愿上,当人们误认为佛教是一种出世的宗教,“恒顺众生”表达了它的入世精神,这种入世精神不只是菩萨需要,佛教徒需要,我想,对于一般有理想的人都是必要的,如果一个要救世、要奉献的人竟而只看到空大的目标,而忘失了他的众生,那么他是永远不可能成就的。

  最近看到《人间杂志》第三期报道“仁爱传教会”在台湾工作的修女和修士的工作与生活,我忍不住为那些伟大的修女和修士感动得落泪,他们那样完全、无我、真挚地对陷落于困境者的关爱,令我非常敬佩。我是佛教徒,但看到伟大的修士与修女,他们在我眼中就是大菩萨,如果这样不叫菩萨,什么样才是菩萨呢?

  报道中说,我们能有如此伟大的愿力与义行,乃是他们在一切不幸者、弱小者、被侮辱者、受鞭笞者、贫穷者和饥渴者中看见他们至爱的基督,他们在任何卑贱、污秽、艰难、委屈的工作中时,也能由衷地说:“至爱的主哟,能服侍你,真是喜乐!”

  这种把基督看成是隐在最卑微者的人众之中,不正是一种“恒顺众生”吗?不正是“种种承事,种种供养,如敬父母,好奉师长,及阿罗汉、乃至如来,等无有异吗?”

  报道的结论问题:“如果没有宗教信仰的力量,人就不能那样完全、无我、真挚地去关爱世之破落者吗?”我认为这个问题的答案是几近于肯定的。

  譬如一灯,燃百千灯

  最近读《华严经净行品》,读到文殊菩萨所说的一百四十一愿,他是在日常生活中,每做一事就发一愿,例如在聚会时发愿:“妓乐聚会,当愿众生,以法自娱,了妓非实。”例如着璎珞时发愿:“着璎珞时,当愿众生,舍诸伪饰,到真实处。”例如:“若入堂宇,当愿众生,升无上堂,安住不动。”“整衣束带,当愿众生,检束善根,不令散失。”“洗涤形秽,当愿众生,清净调柔,毕竟无垢。”“见斜曲路,当愿众生,舍不正道,永除恶见。”“见棘刺树,当愿众生,疾得翦除,三毒之刺。”

  “若见大河,当愿众生,得预法流,入佛智海。”“见苦恼人,当愿众生,获根本智,灭除众苦。”“若见城郭,当愿众生,得坚固身,心无所屈。”“若得美食,当愿众生,满足其愿,心无羡欲。”“若饭食时,当愿众生,禅悦为食,法喜充满。”“以时寝息,当愿众生,身得安隐,心无动乱。” ……文殊菩萨的一百四十一愿很长,我这里只随手摘取一些较易懂的经

  文,有兴趣的人可以去找一套《华严经》来读。

  文殊菩萨是智慧菩萨,“净行品”的一百四十一愿有两个值得思考的问题。一个是他的每一个愿都是“当愿众生”,而不是“但愿我能”,是把自我也看成是众生的一分子,并不因为自己出了家或修了梵行就以为和众生不同,也就是不只自己好,而要众生好,即使自己有坏的时候,也愿众生不要像我遭受同样的坏,是“好要众生同受,坏要自己承担”的积极精神。

  另一个值得思考的是,不只在寺院之上、殿堂之中,禅定之时、礼拜之际才想到众生,而是不论何时何地何情何景都能想到众生,为众生发愿,回向给众生,也就是“二六时中,无丝毫成忘”。只有一个人把自己看成是众生的一分子,而且行位坐卧不舍众生,才算是“恒顺众生”吧!

  有人说:“我现在发心为众生,我一切都给了众生,我还有什么?”有人说:“我永远顺着众生,我不就迷失了吗?”《华严经普贤行愿品》的一段可以回答这个问题:“譬如一灯,燃

  百千灯,其本一灯,无灭无尽。菩萨摩诃萨菩提心灯,亦后如是,普燃三世诸佛智灯,而其心灯无灭无尽。”

  好像一盏灯一样,把自己的灯燃点别人的灯,自己的光明并不会减少,而当自己是一盏灯的时候,走到黑暗的地方,灯不会随着黑暗而黑暗,反而会照亮黑暗的房子,放出光明。

  这样想来,“恒顺众生”不仅是动人的,也是一种浪漫的入世精神!

  一九八六年二月十五日

  幽冥钟

  在这个人世里,我们有幸成为所谓的知识分子,应该怎么把知识和智能传播给大众,而在心情上又应该抱着多么戒慎恐惧的心情呀!

  这山上的寺院已经完全入夜了,山下入夜后星星点点的灯火,因为雨后显得格外的凉爽清亮,四周因夏天特有的蝉鸣,更使得寺院寂静而幽深了。

  我们坐在院子里,和法师对面坐着,一时无话,不是无话可说,而是享受这难得的清凉安静的夏夜。突见一只飞蛾,从面前飞过,扑向寺院的小灯,然后飞蛾就在那灯上扑翅,劈啪作响,在那样的宁静中,飞蛾扑火的拍翅声已经震得人刺耳了,但也无法可想,只有等它扑得累了,自己从那灯上落下。

  就在这一剎那分心在灯蛾身上时,寺院的钟声突然敲了起来,咚嗡─咚嗡,一声接着一声,不疾不徐,连声音也是很缓的,从山谷这头如水流到那头,再缓缓地折了回来。

  夜里的钟声是格外沉厚的,仿佛一敲之下,它非但不上扬,反而向山下落了下去,一直往谷底沉。

  我看看手表,已经是夜里八点了,这山间的寺庙为何还敲钟呢?虽然我极不愿打破钟声包围的沉默,还是忍不住问了法师。

  “师父,为什么这么晚了还敲钟,不是说暮鼓晨钟吗?”

  法师以他一贯和蔼慈悲的微笑说:“这叫做幽冥钟,只有在夜里才敲,一共要敲一百零八下哩!”

  然后他为我说了这幽冥钟的来历,原来这钟是专门为地狱中沉沦受苦的众生敲的。在地狱里是永夜的,众生不能见光,尤其是许多出家人和知识分子轮回以后就住在这无光地狱受诸种苦。

  “出家人和知识分子在地狱?”我迷惑起来。

  法师说:“一般恶人下地狱固是业报,出家人出家后不好好辨道,受众生的供养,不为众生行道说法,妄为出家,罪加一等,因此是要下地狱的。知识分子应生时根器较大,应为众人师,为众人传知识开智能,但是许多知识分子不肯助人开示,死抱着知识,空来人间一遭,死后也难免堕落地狱。”

  “那么敲钟对他们有用处吗?”

  “敲钟对一切恶道里的众生都是有益的,每当敲钟的时候,在恶道中受苦的众生马上身心清凉,不感到苦,一直到钟声停止,他又堕入不断的苦中。可以说一天的敲钟是他们唯一受苦的休息,想起来真是令人心痛。你听——”法师叫我仔细听那钟声,钟声敲过后,他说:“所以敲钟的人要敲得不疾不徐,前声刚断,后声随续,使那一百零八下的钟声,声声相

  续,这样,恶道里的众生才能有一小段不受苦的时间;如果敲得太快,浪费了钟声,敲得太慢,则苦痛断续,也不得休息。由于敲这夜里的钟声事关重大,敲钟的人总是全神贯注,有时敲着敲着,想到恶道里的众生,就不知不觉地落下泪来。”

  “那么,这钟声对地狱的出家人和知识分子有什么特别的用处呢?”

  “这钟声每敲一下,地狱就亮一次光,直到钟声歇止,光才又消失。出家人要利用光亮起的一剎那看经,忏悔自己的业障,一方面为地狱众生讲经说法,一方面为了出离的时候,回到人间弥补自己的罪业。知识分子也要利用这有光的剎那读书读经,为自己不能好好启示一般人的智慧而忏悔。”

  法师谈到这里,山上与山谷重新落入了无边的寂静,刚在灯边飞扑的飞蛾,已因用尽了力气,啪嗒落在地上,我突然在心底响起一个声音:这飞蛾是否才从无边黑暗的地狱中出离的一个知识分子呢?否则为什么要这样猛烈地向光明的所在飞扑呢?

  在这个人世里,我们有幸成为所谓的知识分子,应该怎么把知识和智能传播给大众,而在心情上又应该抱着多么戒慎恐惧的心情呀!

  “其实,有的知识分子或出家人,没有好好传播智慧,不是因为不肯尽心,只是他们不知道自己要说的是不是真理,这个时候该怎么办呢?”我问法师。

  百丈野狐

  法师为我说了一个公案。唐朝洪州百丈山大智禅师怀海,人称百丈禅师,他是唐代的大和尚,

  始创了中国禅门的规矩,称为“百丈清规”,是中国的高僧之一。这位百丈禅师善于讲经说法,他所居的百丈山虽山峻极五千尺,但禅客无远不至,为了听百丈一席法,堂室每天爆满。百丈禅师升座说法的时候,常常有一位老人也随众听法,法会一散,这老人也就随众散去了。有一天,老人听完法后却不离去,站在当地似有疑惑,百丈问说:“站在前面的是谁?”

  “我是一只狐狸,”老人说,“过去迦叶佛驻世的时候,我曾经住在这个山里修道,和你一样讲经说法,有一位修行的人来向我问法,他问我:‘大修行的人还会落到因果里面去吗?’我回答说:‘不落因果。’因为答错了这句话,我死后便堕入畜生道,做了五百世的野狐狸,现在我做野狐狸的时间已经到了,能否请和尚开示,回答我这个问题:‘大修行的人还会落在因果里面去吗?’让我脱下这野狐的身体。”

  百丈说:“不昧因果。”老人当下大悟,称谢而去。第二天,百丈率徒弟在后山找到一具野狐狸的尸体,死状安详,身体

  柔软,知道它是昨日问法的狐狸,他对门人说:“真吾徒也!”说到这里,法师闭目沉思,再睁开眼睛时目光清亮,他说:“光是一字之差,就堕入恶趣,做了五百世狐狸,我们在传播智慧时岂可不慎!”

  照佛法的说法,大修行者也不可能超越因果,他仍然在因果之中,不能不“落”,只能不“昧”,不昧,是对因果了了分明,得善果时不以为乐,受恶果时不以为苦,这才是真修行者的态度。

  “所以一心想传播也不一定是对的,这就是为什么世尊讲八正道的原因了。”法师说。

  “什么是八正道呢?”

  “八正道,就是八条修圣的道法。一是正见,即正确的知见。二是正思惟,即正确的思考。三是正语,即正当的言语。四是正业,即正当的行为。五是正命,即正当的职业。六是正精进,即正当的努力。七是正念,即正确的观念。八是正定,即正确的禅定。一点点不正,就落入邪见了。为什么正这样重要,就像我们看火车的铁轨起头只要稍微偏斜,火车开到远方,已经十万八千里了。这是为什么不昧不能是不落的原因了。”

  听到法师的一席话,想起我们每日的言语,禁不住满头大汗。

  “那只野狐狸虽然对修行者说错了话,他的动机至少是良善的,假如有一个人在教导别人时动机不良,又会如何?”我问。

  出离的日子

  法师又说了一个故事。

  有一个人,他生平并没有做过什么大的恶事,死后却堕入了无间地狱,无间地狱就是受苦无间断的地狱,每天受诸种大苦。他努力地回忆生前所造诸业,认为自己的罪不应该受这样的痛苦,他遂向狱卒抗辩:“无间地狱是犯五逆之罪的人才应落入,我生平并无犯五逆之罪(注:五逆是:一、杀父。二、杀母。三、杀阿罗汉。四、由佛身出血。五、破和合僧),为何受此重报?”

  “你前世以何为业?”狱卒问。“我前世是个作家。”那人理直气壮地说。“你写作时毫无净念,动机不纯,专写一些邪见、淫念、杀意、恶趣

  的事,引人堕入邪见,引人生起淫念,引人杀夫杀妻,引人诸行不净,这罪因不知使多少人因此结出五逆的罪果,这种罪比五逆还重大得多。”作家听了全身颤抖,不能自已,念起生前所写的作品,淫邪恶趣仿佛

  在目前,忍不住因害怕而跪在狱卒的面前。“我现在知道错了,但是我什么时候才能出离这无间的地狱呢?”“最少要等到在世间,你的书完全消灭为止,或者你写过的犯有邪

  见、淫念、杀意、恶趣的每一个字都在人间消失为止。”那位作家又落入无间的冰火之中,只听到从最痛苦的黑暗中传来他声声的悲啼。听完法师的故事,思及我们世间的许多作家正为着步入地狱作准备,我深深地悲悯起来,传播净见的作家到底在哪里呢?

  一九八五年八月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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