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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爱一个人能有多久(2)

书籍名:《半生为人》    作者:徐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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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单位里要钱变得越来越困难。虽然是公费医疗,看病花钱是名正言顺的,但你一个人花的钱,已经相当于全厂其他人医药费的总和,还有很多人拿着几百上千元的单据等着报销。那时我们把二十四小时分成三班,一班八小时,我值两个班,另一班由朋友们轮流值。每天空出来的八个小时,我常从医院去单位为钱而周旋,去三次五次才能得到一张支票,而支票的面值常常只有一两千元,而每天医药费的开销是几百元……

  我通过朋友给主管文教卫生的副市长递信,反反复复好几次批示,上级公司拨了五万元。这点儿钱仍然是杯水车薪。以后怎么办?我不敢想。可还是想:如果工厂、公司、市里都不再给钱,写信、登报甚至上访都没人再理你了,那时我可怎么办?我就又不敢再想。

  有一次在铁生家里见到一位朋友,他在深圳火火地开着一家公司,说聘请一个秘书年薪五十万。我心里马上盘算着是不是应该也去应聘个什么职位。可我走了谁管你呢?于是想,一年要真能挣几十万,付了医药费还够请个称职的护工,还够我每个月往返一次的路费。孩子呢?那时孩子才四五岁,我只好带上他,有那么一大笔钱,在深圳租了房子应该还够付托儿费的。好像我真的已经挣到了那笔钱,那笔钱永远也花不完似的。

  我从没想过你会因为其他并发症而死,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一个思路:只要有足够多的钱,就能一直维持你的生命。那什么时候才算走到了头呢?

  你是几年如一日看《新民晚报》的北京人,其中一条消息你没有在意,却引起了我的注意:上海一名靠静脉高营养生存的无肠女,生下一个健康女婴。消息中提到,她维持生命使用的是华瑞制药公司生产的脂肪乳静脉注射液。这种药是我们正在使用的,当时全国只有这一家公司生产,价格一直在不断地上涨。凭着记者的职业敏感,我觉得那消息里必有文章。第二天,我给恰好在上海那家医院工作的表弟打电话,他很快就帮我查到了那个病人的医生,当天我就买了去上海的火车票。

  至今我还记得那医生姓黄,他耐心地向我介绍了病人的情况,并且告诉我病人的电话和地址。她真是一个幸福的病人,医药公司用出厂价的百分之五十向她供应药品,而且费用都由单位负担。最让我羡慕的是,她不必二十四小时被拴在床上,插进颈内静脉的管子有一个泵,血液不会回流,可以随时把输液管拔出来,白天能够自由地活动,晚上用从瑞典空运来的大消毒袋,把三千毫升液体一次放进去,她的丈夫不必一整夜不睡觉一瓶一瓶地换。

  第二天我就到了这家位于无锡郊区的制药公司,我没想到此行会有如此大的收获,质检科的经理不但当即送了价值几千元的药品,在以后一年多里,一直免费供给我们这种药品。每天他亲自从流水线上把装量不准的药,装在角落里一个纸箱里,再找机会运到北京。有一次,北京办事处主任从无锡开车带了十几箱药。车开到北京是傍晚,加上连续几天大雪,根本找不到一辆出租汽车。我和哥哥终于在饭店门口截到一辆带后备箱的出租车,赶到他家里,我们都惊呆了。停在院子里的车,发动机还开着,因为怕气温太低,药品变质,两天的行程他合成一天一夜。以后很多次,他们用恒温的集装箱车运到北京,再由我找车到北京南城的恒温果品库去取,纸箱上横着竖着写满了“非卖品”的字样。按照公司的规定,这些药尽管只是装量不足,也属于质量不合格品,是应该全部销毁的,这等于是从外国人眼皮底下偷,再通过装车卸货若干个环节送到我手里,这中间如有差错,可就是能否保住饭碗的大事。而医院允许使用自备的药品,也是破了惯例,开了大恩的。

  但是,我们的困境仍然是钱。这种免费的药只是你使用的常规药中的一种。遇到高烧不退,一天四支进口抗生素就是好几百;遇到贫血,二百毫升血浆或血清也是好几百。何况,我们还在争取做第三次手术,手术费用几万元不说,不把欠款全部付清,医院根本不会给你做手术。单位里几乎要不到一分钱了,求人的滋味我也已经受够了。我还能坚持多久?

  无数次,在黑暗中,我清点可以变卖的家当。最值钱的也许就是那台健伍牌音响了,那是一个从澳洲回来的老朋友刚刚送的,老鄂知道那是你钟爱的东西,急忙开了箱安装好,可你还没来得及听就住进了医院。算来算去,连同我自己唯一的一串金项链,整整一个家,一个经营了好几年的家,居然值不了两万元。但是,如果真的到了那个地步,两万元也行!自然灾害时期不是有人用一条金项链换一个馒头吃吗?到了要死要活的时候,值与不值都有另外的算法。

  无数次,在黑暗中,像是看一个电影的画面,我看着我搂着我们的儿子,坐在空荡荡的房子里,我的表情是安详的,内心充满宁静。在那儿,我看见了尽头。那种绝境让我激动,甚至让我陶醉。我向我的丈夫和我的儿子证明,我已经无能为力了。即使因为没钱你衰弱而死,我也不用内疚不用后悔了。我终于可以说:我已经竭尽全力……

  中央电视台曾经为一个资助贫困地区大学生的专题节目来采访我。记者说,被资助的孩子普遍不愿意与资助者见面,有的甚至对资助者怀恨在心,记者问我的意见。我当然不能理解更不可能赞同这种仇恨的情感。不论在什么情况下,知恩图报都既是人之常情又是美德。

  否则不是成了白眼狼嘛!可是,我却非常理解不愿意与资助者见面的心态。就是那次上海–无锡之行,不仅让我获得了意外惊喜,还让我经历了一段独特而又难得的心理历程。

  在医院告别了姓黄的医生,我去拜访了那个不幸的幸运女人。她的病也是因为误诊,当时她正怀着七个月的身孕,医生把肠扭转诊断为生产前的镇痛,延误治疗时间造成肠坏死,手术后留下了短肠综合征。

  从那病人家里出来是上海最繁华的南京路,商店一家挨一家,有那么多人进进出出,但我没有兴趣跨进哪怕任何一家店的门槛。首饰商店里,玻璃、镜子、射灯,一派金碧辉煌,打扮入时的女人们,凑在柜台前指指点点,兴致勃勃。在我眼里,她们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她们的生活与我完全无关,我觉得自己是人群中的另类。

  这种感觉常常困扰我。一场场在高档酒店里上演的招待会上,记者们个个风度翩翩,谈笑风生;酒席上名片飞来递去,应酬没完没了。我不读书,不看报,没有新鲜的话题可以吸引视线;我不修饰,不打扮,没有良好的自我感觉可以挥洒。我的时间是以分钟而不是以小时计算的,我不是迟到就是早退,总是不能从容地把一个会从头到尾开完。我为此沮丧得抬不起头来。但同时,又为自己如此肤浅的虚荣和自尊而无地自容,只能小心地掩饰着,不敢让他感觉到。我知道那会灼伤他的尊严。

  以后脱离了记者这个职业,我没有??毫留恋之意,反而觉得是一种解脱。从那时起,这身份就不再属于我,这氛围也不再属于我。我的天地在医院里,在病房里,在濒临死亡的丈夫身边。那是我虚荣心的栖息地,自尊心的避难所。几年如一日,我像上班一样去医院,大夫护士像是我的同事。他躺在病床上等我来清洗伤口,等我送来饭菜,送来书和磁带,等我领着儿子来给他看。我熟悉他的每一个病友和家属,我们聊病情,聊医生护士,聊医药费不断上涨,聊公费医疗制度的形同虚设。文学,职场,事业,离我越来越远。我只是一个病人家属,我得做一个好的病人家属。

  那个春日的午后,在上海繁华的南京路上,我怀着深深的伤感,还有一点点儿悲壮,与许许多多看起来很悠闲很幸福的男男女女擦肩而过。没有一个人知道,我为什么在那一天清晨急急地赶到那座城市,为什么在那一天的傍晚又匆匆地离开。

  还记得那天我穿了一件黑色的皮上衣。我是有备而来的,穿着它可以走进任何一家酒店而不失体面。是的,我要去一家酒店,看一本配得上我看的书,消磨掉去无锡之前的那几个小时,给自己积蓄一点儿从容、一点儿镇定,来应付我不曾经历过的局面。英国女作家伍尔夫的《一间自己的房子》就放在我的包里,这是临行前精心挑选的。我不需要一间房子,只需要一杯咖啡和一个座椅。上火车之前我就想好了,在火车上又反复地想过:那不是我应该出入的地方,可单枪匹马闯上海闯无锡也不是该我干的呀?也不是我附庸风雅,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附庸风雅没有意义。那只是我给自己此行的一个小小的鼓励和犒劳。

  当我终于走进那家星级酒店,又终于走出来的时候,才知道那是一个多么愚蠢的“创意”。考究的价目表上,价格最低的咖啡是二十五元,还要加收百分之十五的服务费。服务员小姐笑容可掬地站在旁边等着我点单,我甚至都没想到可以撒一个谎,编一个逃跑的理由,我告诉她:价格太贵,我什么也不要了。然后站起来,离开了那家酒店。事后我想,在那个姑娘不长的职业生涯中,一定是第一次遇到像我这样没有见识的客人。

  如今,我常常很自然、很随意地在某一个酒店的咖啡厅与别人约会,谈工作或者闲聊。有时候,我会想起当年失魂落魄地从酒店里出来的情景。出现那尴尬的一幕,并不仅仅因为钱,而是自己内心的底线:我是去寻求资助的,我没有资格奢侈。当然,我有理由为自己寻找一份好心情,哪怕花钱去买。问题是,事后看穿了这是自欺欺人的把戏,又会自责,最终把好心情抵消掉。丈夫还躺在病床上,为他去寻医问药的妻子,没有理由得到好心情。

  去之前我就写了几份材料,有对当年误诊的那家医院的起诉书,有对那个药品疗效的赞美,有我们经济上面临的窘况。没想到,千里迢迢来了,却被挡在了大门外。我说我是记者,回答说,记者一律不接待。又说我是病人家属,回答说,总经理在上海开会。董事长呢,正在接待外宾。公司坐落在无锡的城郊,白色的围墙,白色的栅栏门,一色雪白的建筑很是气派,就是里里外外看不见一个人进出。是返回上海去找总经理呢,还是在这里死等董事长接见?正徘徊着不知该怎么办,这时大门开了,一辆轿车正往外开。如果车里坐的是董事长,他一走,这一趟我可就白来了。还没顾上想清楚,手臂就下意识地伸出来,拦住了那辆车。车门打开,车里坐的都是老外……几个小时过去,接待室的老头儿看我执著,又打电话进去。终于董事长的秘书出来了。先请我到餐厅吃工作餐。已经过了吃饭时间,偌大的餐厅,一边坐着我一个人,另一边坐着董事长和他的高级职员,他们一边吃饭一边传看我的资料,然后是议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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