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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十七封信有关唐僧之死的闹剧
亲爱的观音老师：
也许这是我写给您的最后一封信了，等您收到这封信时，我大概已经不在人世。我的身体彻底垮了。我粗知一些医术，知道自己已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就算是华佗再世，也于事无补。在这荒村僻壤，也只能找到几个江湖郎中，他们给牲口看病尚且粗陋，何况我这病入膏肓的人。悟空说去上边找点灵丹妙药回来，我拒绝了。我并非要效仿古人“义不食周粟”，拿自己的小命作秀，但灵霄宝殿的人情，也实在领教得够多了。
人终归一死，死本身没有什么意义，所谓轻于鸿毛、重于泰山，也只是自欺欺人而已。闭上眼睛一命呜呼，就这么简单，不值得大惊小怪。如西方的上帝所言，我们本是尘土，终将归向尘土。帝王们耗尽天下财力，留下的也不过是一堆朽骨，不见得比我等草民更加高贵。至于所谓的长明灯，终归是要熄灭的，我们都要回到最永恒的寂寞与黑暗中。既然迟早要死，长短也就没有什么标准，今天死跟明天死区别不大，自然也无须悲哀。恩怨情仇、是是非非，都将是过眼烟云，唯一放不下的，是取经的事业，当年对您的承诺。玄奘无能，辜负了您的厚望，也辜负了自己少年的期许。人生就是这样，谁也不能左右命运的强大力量。愿您能够重新找一个更合适的人完成取经的大业，在尘土下边，我的灵魂也会平安一些。
至于后事，我已经做了安排。我召集他们开了个小会，并私下里做了交代。虽然大家都很悲伤，可我知道，对他们来说，我的死其实也是一桩幸事，——以后不用跟着我过风餐露宿的苦日子了。我一死他们就解脱了，各自回去过幸福的生活。就死后各位的安排，我征求他们的意见。八戒的态度很坚决，大家马上散伙，他回高老庄去找自己的媳妇。悟空没八戒那么直露，大概觉着那样不太够哥们义气，但意思很明白，等办完了我的丧事，他就回花果山。小白说自己的父亲老了，他想回去继承父亲的禄位，过几天舒心的日子。小沙说他没有家，是个流浪汉，愿意效法当年子贡他们为孔子守丧的先例，为唐老师守丧三年，然后找个地方混日子，实在不行就去找黑社会的弟兄。小沙说的这个事在《孔子家语》和《史记·孔子世家》中都有记述，我是知道的。孔子死时73岁，在当时已经是高寿，一生颠沛流离，能活到这个年岁真的很不容易。孔子死后葬在鲁城北泗上，弟子们都为他守丧三年，三年丧毕，相别而去。只有子赣在頉上造房子住了下来，守护着老师的坟墓长达六年，然后才悲哀地离去。所谓服丧三年，其实也是儒家倡导的礼制，被认为是孝道的基本表现之一。在我华夏早期的典籍里，多有记述，比如《礼记》等等。
见他们的后路还都不错，我也就放心了。略微有些伤心的是，他们没有一个人提起取经的事，好像这件事根本与他们无关。我自然也不愿意去说，说了也没什么用。他们之所以跟着我，大概是迫于您的压力，既然我死了，取经对他们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我华夏战国时期的思想家杨朱（历史上一个敢讲真话的道德模范眼中的小人，敢讲真话在中国算得上惊世骇俗的伟大品质。辛注）讲不愿拔一毛而利天下，孟子骂他是禽兽，如《孟子·滕文公下》中孟子讲：“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我朋友说，其实跟孔子相比，孟子更像个老滑头，这是闲话。杨朱的话虽然很不中听，却也不过是讲出了一个大实话而已。尽管大多数人会拔一毛利而天下，但是否心甘情愿，就不得而知了。
虽然他们几个有这样那样的毛病，但真要离开他们，就觉着很不舍。毕竟大家作为一个团队在一起混了这么长时间，一起经历了千难万险。何况他们种种不好的作为，我也有一份责任，我毕竟是他们的老师，他们的头。我只是要求他们平时能适当收敛一些，对自己要求严一点，并没有特别把自己的标准强加给别人。我不是圣人，没资格也不喜欢推己及人。大家都不容易，何况到了这曲终人散的时刻。
我让悟空坐到床前，对他说：悟空，一路上辛苦你了，为师有对不住的地方，你要报仇现在还有机会。我死后的事你多费点心，料理完我的后事然后赶紧回花果山去。我知道你心气高，本事好，可回花果山后别再逞强耍狠了。为人要低调一些，宽厚一些。再不要到处煽风点火、惹是生非，不要天天打架斗殴、满口脏话，不要整天跟黑道上的人称兄道弟，不要随地吐痰大小便，不要酗酒，要注意身体，经常洗澡勤换内裤，像你这样半年换一次，迟早要长虫子的，弄出个膀胱炎或前列腺炎也不好。我知道你有政治理想，可你真的不是玩政治的料，在这方面八戒比你优秀得多，不要在花果山搞演习，容易给人留下犯上作乱的口实。安安生生跟你的猴儿们过日子，大闹天宫有什么用，出风头有什么用，最后倒霉的还是你！你觉着自己是盖世英雄，可人家依然在上面作威作福，你却压在五行山下五百年。我朋友说玩这个需要稳、准、狠，像你那样只懂得耍狠是不行的。听唐老师的话，就死了这份心吧。
大概是我要死了，悟空对我的话都应允了。他说：唐老师你完蛋了我真的很伤心，我会听你的话好好做人，不过你在临死前得把我头上的这东西取下来。我也不知道怎么去掉，就告诉他既然我都死了，观音老师会给你取掉的。悟空还是不放心，害怕死无对证，要我写个保证，我就写了。希望您就给他取了那金刚圈，让他舒舒服服地过日子去吧。
听小沙说，八戒知道我不行了，已经收拾好行李，准备动身。还给小沙发牢骚：唐老师怎么还不死啊？这家伙干什么都磨磨唧唧。小沙说八戒最近老失眠，经常半夜爬起来问他：唐老师不会是装死吧，他这次要是死不掉那我们怎么办？！小沙说当时他很想扁他一顿，但一想大家在一起没几天了，就算了。其实我也不恨八戒这么做，树倒猢狲散，算不上有什么过分。他本来就是个骑墙派。好歹也跟了我这么长时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我对八戒说：八戒啊，你想回高老庄我理解，回去后好好跟老婆过日子，再不要好吃懒做，惹你老婆和岳父生气。我知道你荷尔蒙分泌得比一般人旺盛，可也要适当控制一下，天天逛窑子，就算是免费，时间长了身体也受不了，现在肾虚的男人还少吗？再说，女人大体上一样，男人的事业和尊严不是靠那些东西支撑的啊，就算人人说你是情圣，那能当饭吃吗？回家后好好种地，孝顺老人，养育儿女。另外以后要少吃热量高的东西，小心得高血压和脂肪肝，一定要多锻炼身体，多做有氧运动，你看看你这一身肥肉，你老婆能爱你吗？本来我还想批评一下他的机会主义作风，但想想放弃了。他那种东西几乎是娘胎里带来的，说了也没用。
听我说话的时候，八戒把头埋在我的怀里痛哭不已，说这几天他都不想活了，还说回去后一定要挣钱给我修个庙，天天烧香敬拜我。我说算了，有给我修庙的钱，还不如多修几个猪圈，多养几头猪。
这几天小沙一直陪着我，他明显有些瘦了，老是不吭声，偷偷地抹眼泪。也许在这个世界上，我是他唯一的亲人了。跟悟空和八戒不一样，他每天都站在十字路口，迷茫地不知该往何处去。我在的时候，他知道跟着我就行了，我一死他又掉进那可怕的迷茫中去。我理解他的心境，一个人最怕的不是苦难，而是不知道何去何从，到哪里去享福？到哪里去受苦？我们有时候也说点话，他说自己没太多想法，等给我守丧三年后再做打算。我说：小沙你别那么固执，不要给我守丧，我也不需要别人给我守灵。我想一个人来，一个人走，无牵无挂。你是个老实人，找个地方踏踏实实地过日子。你可以回去当蹴鞠教练，现在连耍猴的都在当蹴鞠教练，为什么你不行呢？不过千万不要搞假球、赌球、黑哨这些东西。实在不行，你在灵霄宫里当过侍卫，要是不嫌弃，就找个地方给别人看门糊口。尽管在黑社会可能你更有发展前途，道上的兄弟也等你回去，可你要听我的话，不要去干那种杀人掠货的勾当，就算你是劫富济贫的大英雄，那也是胡作非为，不入流的人才干那种事。你学历不高，也没有什么收入，年龄大了，说实话长得也不帅，又没有八戒那些哄女孩子的伎俩，回去要是想成家，就别挑肥拣瘦了。好看的女人未必中用，鲜花得有钱有势的牛粪养着，你这牛粪营养不够，最后可能收获满屋子的绿帽子，何苦呢！回去找个本分的女人过日子，只要心眼好、厚道、没有狐臭就行。也不要嫌弃人家是不是黄花闺女，现在成年的黄花闺女已濒临灭绝，比非洲的钻石还稀罕，不会轮到你的，只要保证人家生的孩子是你的，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实在不行，就找个寡妇凑合吧。
小沙说：唐老师你想得太多了，我也不找女人，我不是八戒那种离了女人活不下去的男人，我也不回去参加黑社会。不行就云游四方，走到哪儿死到哪儿算了。我说：现在的行者都是作家，号称是文化行者（原来在1000年前已经有了这种文化人。辛注），你可能不够格吧。小沙说：我又不想出名，做什么文化苦旅，就不作那种秀了，与其那样，倒不如参加黑社会来得痛快，起码还有点男人样嘛。
对于丧事，我也做了安排，一切从简吧。一来我不喜欢那种拿死人作秀的闹剧，另外也不想麻烦别人。死就死了，还搞那么多花样干什么。八戒说他们准备给我搞个追悼会，但他们三个文化水平比较低，所以希望我在临死前写好悼词，到时候由悟空来念，也算是盖棺论定。我说算了，我听着唧唧歪歪心里烦。八戒提议他们回去后给大唐陛下写个报告，把我搬进功臣陵园，举行国葬，我也拒绝了。悟空觉着他们哥几个怎么也得表达点心意，免得后人骂他们薄情寡义。他建议大家凑点钱，实在不行就去打家劫舍或抢钱庄，弄几个童男童女给唐老师陪葬。我说情义我领了，但这份孝心我是承受不起的。
我查遍了所有的动物志，包括苍蝇蚊子跳蚤等最低等的东西，从没见过他们有陪葬的礼仪，而我国有好一段时间，经常是拿活人陪葬的。孔子对这种事就很不满，他说干这种事的人要断子绝孙，所谓“始作俑者，其无后乎”。洋人说中国人这么干简直就是禽兽。我们骂人家是蛮夷，其实洋人讲得确实也不对，禽兽也不这样干啊。尽管悟空几个要给我弄的童男童女是纸糊的，但从本质上讲，跟真的大活人又有什么区别呢？！大唐的学者口口声声我们是礼仪之邦，圣人云云，礼仪是有了，文明倒未必。圣人说拿人（假的也反对）当祭品要断子绝孙，还整天烧来烧去，不是蠢得可爱吗？趴在所谓的象牙塔里（怪不得大象被大量灭绝，原来是被这些家伙用来修塔了。辛注），哈喇子流得三尺长，充什么有学问的人。
其实对我而言，一切都将结束，我是说人世上的是是非非。我觉着好累，现在终于有个机会好好睡上一觉了。再没有什么人来打扰我，不用跟别人吵吵闹闹，也不用给人家讲那些让他们厌烦的大道理，更不用为年华的逝去而悲哀。我可以一个人静静地躺着，听着花落、听着流水，听着白云从天上掠过，听着鸟儿自由地飘来飘去。不再去反思自己的良心，不再有未实现的理想灼烧我的灵魂。死对别人是一种解脱，对自己何尝又不是一种平安的选择。一路走来，有这样的收获也不错。
别了，我亲爱的观音老师，不要为我悲哀。感谢您指给我的这条路，使我明白了许多。也感谢您的关爱。在最艰难的日子里，如果有个人愿意倾听你的苦闷，那这个人就是幸福的。我是幸福的，因为我可以向您表达我心中的所有，让自己紧张的内心世界得到释放。我是赤条条地来，还是赤条条地去，什么也没有失去，挥一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希望我死后，您能照顾八戒、悟空、小沙、小白他们几个，教他们往端正的路上走。
我一无所有，无所托付。只是有一件事情要麻烦您，如果有一天碰到了那个女孩，就告诉她我已经死了，死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谁也找不见的地方。死的时候我想着她，我死得很幸福。
就说这些吧，愿您一切都好。也许我们还有再见的日子。
我草草写了个遗嘱，附在后边。
玄奘夜于铧云山中某窑洞
遗嘱
吾命休矣，生日无多。饱经忧患，红尘看破，一死而得解脱。平生以宽厚为本，一心向善，不与人争，虽不曾有尺寸之功，亦不存亵渎良心之作为。所悲者取经之业未竟，惘然先行于人世，有负观音老师重托，青草之间，终为至恨。愿后进有志者成此宏业。
愚一身清寒，身无长物，断子绝孙，无所托付。特留遗嘱者，恐附依俗约，烦劳生者，泉下亦不得安心矣。
细文如下：
一、愚死后，不置棺木，寻一荒凉处随意掩埋。
二、不树坟冢，不种树，不立墓碑，恐为野狗出恭之处。
三、不用开会，亦无须墓志铭之类，功过任由评说。
四、不奏哀乐，或鸣炮祝贺，愚不知音，清净为好。
五、不做法会，无需和尚超度，尼姑亦不可。
六、不烧纸钱，不需童男童女陪葬，否则不容于泉下。
七、不捐献尸体于江湖郎中，任私处为少年笑。
八、不许募妇人哭丧，亦不需为愚指定孝子贤孙。
九、无须入大人祠，或载之史册，云云。
十、拙文付之一炬，无须编纂成集，糟践纸墨。
十一、生辰死日无须纪念，以此谋利心有不安。
十二、身无长物，几卷书弟子分之，或随意处置。
十三、死后所有称号，一应拒绝，拒绝冷猪肉。
十四、愚死之地，即为魂归之处，无须叶落归根。
弟子之中，悟空为长，当训诫诸弟，尊愚遗命，谨嘱！
玄奘立
贞观十五年秋十月丁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