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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一个多情水手与一个多情妇人(1)

书籍名:《沈从文散文》    作者:沈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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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木筏都得天明时漂滩,正预备开头,寄宿在岸上的人已陆续下了河,与宿在筏上的水手们,共同开始从各处移动木料,筏上有斧斤声与大摇槌嘭嘭的敲打木桩声音。许多在吊脚楼寄宿的人,从妇人热被里脱身,皆在河滩大方间踉跄走着,回归船上。妇人们思情所结,也多和衣靠着窗边,与河下人遥遥传述那种种“后会有期各自珍重”的话语。很显然的事,便是这些人昨夜那点露水恩情上,已经各在那里支付分上一把眼泪与一把埋怨。想到这些眼泪与埋怨,如何糅进这些人的生命中,成为生活之一部分时,使人心中柔和得很!

  第一个大木筏开始移动时,约在八点左右。木筏四隅数十支大桡,泼水而前,筏上且起了有节奏的“唉”声。接着又移动了第二个。……木筏上的桡手,各在微明中画出一个黑色的轮廓。木筏上某一处必飏着一片红红的火光,火堆旁必有人正蹲下用钢罐煮水。

  我的小船到这时节一切业已安排就绪,也行将离岸,向长潭上游溯江而上了。

  只听到河下小船邻近不远某一只船上,有个水手哑着嗓子喊人。

  “牛保,牛保,不早了,开船了呀!”

  许久没有回答,于是又听那个人喊道:

  “牛保,牛保,你不来当真船开动了!”

  再过一阵,催促的转而成为辱骂,不好听的话已上口了。

  “牛保,牛保,狗×的,你个狗就见不得河街女人的×!”

  吊脚楼上那一个,到此方仿佛初从好梦中惊醒,从热被里妇人手臂中逃出,光身爬到窗边来答着:

  “宋宋,宋宋,你喊甚么?天气还早咧。”

  “早你的娘,人家木簰全开了,你玩了一夜还尽不够!”

  “好兄弟,忙甚么!今天到白鹿潭好好的喝一杯!天气早得很!”

  “天气早得很,哼,早你的娘!”

  “就算是早我的娘吧。”

  最后一句话,不过是我的想象。因为河岸水面那一个,虽尚呶呶不已,楼上那一个却业已沉默了。大约这时节那个妇人还卧在床上,也开了口,“牛保,牛保,你别理他,冷得很!”因此即刻又回到床上热被里去了。

  只听到河边那个水手喃喃的骂着各种野话,且有意识把船上家伙磕撞得很响。我心想:这是个甚么样子的人,我倒应该看看他。且很希望认识岸上那一个。我知道他们那只船也正预备上行,就告给我小船上水手,不忙开头,等等同那只船一块儿开。

  不多久,许多木筏离岸了,许多下行船也拔了锚,推开篷,着手荡桨摇橹了。我卧在船舱中,就只听到水面人语声,以及橹桨激水声,与橹桨本身被扳动时咿咿哑哑声。河岸吊脚楼上妇人在晓气迷濛中锐声的喊人,正如同音乐中的笙管一样,超越众声而上,河面杂声的综合,交织了庄严与流动,一切真是一个圣境。

  我出到舱外去站了一会,天已亮了,雪已止了,河面寒气逼人。眼看这些船筏各戴上白雪浮江而下,这里那里扬着红红的火焰同白烟,两岸高山则直矗而上,如对立巨魔,颜色淡白,无雪处皆作一片墨绿。奇景当前,有不可形容的瑰丽。

  一会儿,河面安静了。只剩下几只小船同两片小木筏,还无开头意思。

  河岸上有个蓝面短衣青年水手,正从半山高处人家下来,到一只小船上去,因为必需从我小船边过身,我把这人看得清清楚楚。大眼,宽脸,鼻子短,宽阔肩膊下挂着两只大手(手上还提了一个棕衣口袋,里面填得满满的),走路时肩背微微向前弯曲,看来处处皆证明这个人是一个能干得力的水手,我就冒昧的喊他,同他说话:

  “牛保,牛保,你玩得好!”

  谁知那水手当真就是牛保。

  那家伙回过头来看看是我叫他,就笑了。我们的小船好几天以来,皆一同停泊,一同启碇,我虽不认识他,他原来早就认识了我的。经我一问,他有点害羞起来了。他把那口袋举起带笑说道:

  “先生,冷呀!你不怕冷吗?我这里有核桃,你要不要吃核桃?”

  我以为他想卖给我些核桃,不愿意扫他的兴,就说等等我一定向他买些。

  他刚走到他自己那只小船边,就快乐的唱起来了。忽然税关复查处比邻吊脚楼人家窗口,露出一个年青妇人鬓发散乱的头颅,向河下人锐声叫将起来:

  “牛保,牛保,我同你说的话,你记着吗?”

  年青水手向吊脚楼一方把手挥动着。

  “唉,唉,我记得到!……冷!你是怎么的啊!快上床去!”大约他知道妇人起身到窗边时,是还不穿衣服的。

  妇人似乎因为一番好意不能使水手领会,有点不高兴的神气。

  “我等你十天,你有良心,你就来——”说着,嘭的一声把格子窗放下了。这时节眼睛一定已红了。

  那一个还向吊脚楼喃喃说着什么,随即也上了船,我看看,那是一只深棕色的小货船。

  我的小船行将开头时,那个青年水手牛保却跑来送了一包核桃。我以为他是拿来卖给我的,赶快取了一张值五角的票子递给他。这人见了钱只是笑。他把钱交还,把那包核桃从我手中抢回去。

  “先生,先生,你买我的核桃,我不卖!我不是做生意人(他把手向吊脚楼指了一下,话说得轻了些)。那婊子同我要好,她送我的。送了我那么多,还有栗子,干鱼。还说了许多痴话,等我回来过年咧。……”

  慷慨原是辰河水手一种通常的性格,既不要我的钱,皮箱上正搁了一包烟台苹果,我随手取了四个大苹果送给他,且问他:

  “你回不回来过年?”

  他只笑嘻嘻的把头点点,就带了那四个苹果飞奔而去。我要水手开了船,小船已开到长潭中心时,忽然又听到河边那个哑嗓子在喊嚷:

  “牛保,牛保,你是怎么的?我×你的妈,还不下河,我翻你的三代,还……”

  一会儿,一切皆沉静了,就只听到我小船船头分水的声音

  听到水手的辱骂,我方明白那个快乐多情的水手,原来得了苹果后,并不即返船,仍然又到吊脚楼人家去了。他一定把苹果献给那个妇人,且告给妇人这苹果的来源,说来说去,到后自然又轮看来听妇人说的痴话,把下河的时间完全忘掉了。

  小船已到了辰河多滩的一段路程,长潭尽后就是无数大滩小滩。河水半月来已落下六尺,雪后又照例无风,较小船只即或可以不从大漕上行,沿着河边浅水处走去也仍然十分费事。水太干了,天气又实在太冷了点。我伏在舱口看水手们一面骂野话,一面把长篙向急流乱石间掷去,心中却念及那个多情水手。船上滩时浪头俨然只想把船上人攫走。水流太急,故常常眼看业已到了滩头,过了最紧要处,但在抽篙换篙之际,忽然又会为急流冲下。河水又大又深,大浪头拍岸时常如一个小山,但它总使人觉得十分温和。河水可同一股火,太热情了一点,时时刻刻皆想把人攫走,且仿佛完全只凭自己意见作去。但古怪的是这些弄船人,他们逃避激流同漩水的方法,十分巧妙。他们得靠水为生,明白水,比一般人更明白水的可怕处;但他们为了求生,却在每个日子里每一时间皆有向水中跳去的准备。小船一上滩时,就不能不向白浪里钻去,可是他们却又必有方法从白浪里找到出路。

  在一个小滩上,因为河面太宽,小漕河水过浅,小船缆绳不够长不能拉纤,必须尽手足之力用篙撑上,我的小船一连上了五次皆被急流冲下。船头全是水。到后想把船从对河另一处大漕走去,漂流过河时,从白浪中钻出钻进,篷上也沾了水。在大漕中又上了两次,还花钱加了个临时水手,方把这只小船弄上滩。上过滩后问水手是甚么滩,方知道这滩名“骂娘滩” (说野话的滩!)。即或是父子弄船,一面弄船也一面得互骂各种野话,方可以把船弄上滩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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